上部·一
她忆秦娥。开始易招弟。是出名后,才被剧作家秦八娃改成忆秦娥的。
易招弟为了县剧十团十,她舅给改了第一次名字,易青娥。
很多年后,忆秦娥还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是在一个太特别烈的下午。她正在家对面山坡上放羊,头上戴了一个用柳条编的帽圈子,柳叶都被太晒蔫了。她十娘十突然扯破喉咙地喊,让她利回来,说她舅回来了。
她舅胡三元,在县剧十团十敲鼓。她十娘十老骂她舅,说是不成器的东西,到剧十团十学瞎了,作风有了问题。她也不知啥个作风问题,反正十娘十老叨叨。
她随十娘十赶场子,到几十里地外,看过几回县剧十团十的戏,见她舅可神气了。他把几个大小不一样的鼓,摆在戏台子一侧。他的整个子,刚好出来,能跟演员一样,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戏要开演前,他先端一大缸子茶出来。那缸子足能装一瓢。他是不不慢地端着摇晃出来的。他朝靠背椅子上一坐,二郎一跷,还给面子上垫一块白白的布。他噗噗地开上的浮沫,呷几口茶后,才从一个长布套里,掏出一对鼓槌来。说鼓槌,其实就像两筷子:细细的,长长的。“筷子”头朝鼓皮上一压,眼看“筷子”都要折断了,可手一松,又立即反弹得溜直。几个敲锣、打铙的,看着“筷子”的飞舞,还有她舅角的来回努,下巴的上下含翘,眼神的左右点拨,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地敲打起来。整个山沟,立马就热闹非凡了。四八下的人,循着热闹,急急呼十呼就凑到了台前。招弟是后来才知,这“打闹台”。其实就是给观众打招呼:戏要开始了,都利来看!看的人越多,她舅手上的小鼓槌就抡得越欢实,敲得那个快呀,像是突然一阵雨,击打到了房瓦上。那鼓槌,看似是在一下下朝鼓皮上落,落着落着,就变成了两个喇叭筒子,好像纹丝不了。可那鼓,却发出了皮将爆裂的一迭声脆响。以至戏开始了,还有好多人都只看她舅,而不心场面上出来的演员。好几次,她都听舅牛说,附近这七八个县,还找不下他这敲鼓的好手艺。省城大剧院的戏,舅说也看过几出的,就敲鼓那几下,还没有值得他“朝眼窝里眨的”。不管舅啥牛,反正十娘十见了就是骂,说他一辈子就知在女人窝里鬼混。三十岁的人了,还娶不下个正经媳妇。气倒是惹得几个县的人都能闻见。后来招弟去了县剧十团十,才知她舅有多糟糕,把人丢得,让她几次都想跑了算了。这是后话。
她从坡上回来,她舅已经在吃她十娘十擀的蛋臊子面了。她爹在一旁劝酒。舅说不喝了,再喝把大事就误了。
舅对十娘十说:“利把招弟收拾打扮一下,我赶晚上把娃领到公社住下,明天一早好坐班车上县。看你们把女子养成啥了,当牛使唤哩,才十一岁个娃娃么。这哪像个女儿家,简直就是个小花子,头蓬乱得跟鬼一样。”
要是放在过去,十娘十肯定要唠叨她舅大半天。可今天,任舅怎么说,十娘十连一句话都没回,就赶张罗着要给她洗澡、梳头。她舅还补了一句说:“一定要把头上的虱子、虮子篦尽,要不然城人笑话呢。”她十娘十说:“知知。”十娘十就死劲地在她头上梳着篦着,眼看把好些头发都是从头皮上薅掉了,痛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十娘十还在不停地梳,不停地篦,她就把头躲来躲去的。十娘十照她后脑勺美美磕了几下说:“还磨蹭。你舅给你把天大的好事都寻下了,县剧十团十招演员,让你去哩。头上这白花花的虮子乱翻着,人家还让你上台唱戏?做梦吧你。”说着,又磕了她一下。
招弟也不知是高兴,还是茫然,头嗡的一下就木了。她可是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到县剧十团十去唱戏的。这事,她舅过去喝酒时也提说过,说啥时要是剧十团十招人了,脆让姊妹俩去一个,也好让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她想,那咋都是她姐来弟的事。来弟比她漂亮,能。她就是一个笨手笨脚的主儿。十娘十老说,招弟一辈子恐怕也就是放羊的命了。可没想到,这事竟然是要让她去了。
洗完头,十娘十给她扎辫子的时候,她问:
“这好的事,为啥不让姐去?”
十娘十说:“你姐毕竟大些,屋里好多事离不开。我跟你爹商量来商量去,你舅也同意,还是让你去。”
“我去,要是人家不要咋办?”她问。
十娘十说:“你舅在县剧十团十里,能得一指头都能剥葱。谁敢不要。”
十娘十把她姐的两个花卡子从屉里翻出来,别在了她头上。这是姐去年挖火藤,卖钱后买下的,平常都舍不得戴。
“姐不让戴,你就敢给我戴?”她说。
“看你说得皮薄的,你出这远的门,戴她两个花卡子,你姐还能不愿意。”
十娘十说完,咋看,又觉得她上穿的衣裳不合适。不仅大,像圈一样,挂搭在上,而且肩上、袖子上、上,还都是补丁摞补丁的。就这,还是拿十娘十的旧衣裳改的。十娘十想了想,突然用斧子,把她姐来弟的箱子锁砸了。十娘十从那里翻出一件绿褂子来。那是来弟姐前年过年在供销社买的,只穿了两个新年,加上六月六晒霉,拿出来晒过两回,再没面过世的。不过两年过年,来弟姐都让她试穿过,也仅仅是试一下,就赶让她了。那褂子平常就一直锁在箱子里,钥匙连十娘十都是找不到的。
她咋都不敢穿,还是十娘十把绿褂子套在了她上。褂子明显大了些,但她已经感到很派派、很美观、很满足了。
姐那天得亏不在,要是在,这衣服不定还穿不成呢。
出门时,舅看了看她说:“你看你们把娃打扮的,像个懒散十娘十一样。再没件合衣服了?”
十娘十说:“真没有了。就上这件,还是她姐的。”
舅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唉,看看你们这子。不说了,到城里我给娃买一件。走!”
刚走了几步,十娘十就放声大哭起来。
十娘十突然跑上去一把抱住她,咋都不让走。十娘十说娃太小,送去唱戏,太苦了。就是在家放羊,也总有个照应,这大老远的,去了县上,孤孤单单的,娃还没满十一岁呢。十娘十越想越舍不得。
舅就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娃去了,比你们的子受活。一踏剧十团十门槛,就算是吃上公家饭了。你扳指头算算,咱九岩沟,出了几个吃公家饭的?”
算来算去,这么些年,沟里还真就出了舅一个吃公家饭的。
爹就劝十娘十,说还是放娃走,不定还有个好前程呢。
招弟就眼泪汪汪地跟着舅走了。
刚出村子,她舅说:“得把名字改一下,以后不要招弟了。来弟、招弟、引弟这些封建信思想,城里人笑话呢。就易青娥吧。省城有个名演员李青娥,你易青娥,不定哪天就成大名演了呢。”舅说完,还很是得意地笑了笑。
突然变成易青娥的易招弟没有笑。她觉得舅是在说天书呢。
易青娥舍不得十娘十,也舍不得那几只羊,它们还在坡上朝她咩咩着。
十几年后,易青娥又变成了忆秦娥。
在她的记忆深,那天从山里走出来参加工作,除了姐的两个花卡子和一件绿褂子外,十娘十还着头皮,觍着脸,从邻居家借了一双白回力鞋,两只鞋的大拇指都有点烂。不过人家很细心,竟然用白线补出了两朵花十瓣。鞋才洗过,上过大白粉,特别的白。虽然大了几码,十娘十还给鞋里了苞谷叶子,但穿上好看极了。她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朝脚上看着。惹得舅骂了她好几回,说眼睛老盯在脚背上,跟她十娘十一样,都是些山里没出息的货。
多少年后,剧作家秦八娃给秦名伶忆秦娥写文章时,是这样记述的:
那是1976年6月5的昏时分,一代秦名伶忆秦娥,跟着她舅——一个著名的秦鼓师,从秦岭深的九岩沟走了出来。
那天,离她十一岁生,还差十九天。
忆秦娥是穿着乡亲们送的一双白回力鞋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