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德

雷德

冯涛 译

船长把手往袋里一插,挺费劲地掏出一块巨大的银表,因为他那两个袋并非在身体两侧,而是在前面,而且他又是个大胖子。他看了看表,然后再度抬头看了看那正在西沉的太。掌舵的卡纳卡人[1]瞥了他一眼,不过没有说话。船长的目光定格在他们正在驶近的那个岛屿上。岛外泛起的一圈白水沫标出了礁石的位置。他知道礁石当中有个缺口,足可以容他的船只通过,等他们再靠近一点的时候他应该就可以看到了。他们还有将近一小时的天光可以利用。礁石环绕的潟湖水很深,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在里面抛锚泊船。岛上椰林掩映的村落已然在望,这个村落的酋长是大副的朋友,上岸去过夜的话应该是挺愉快的。这时大副正好走上前来,船长于是转向他。

“咱们得带上一瓶酒,再找几个姑跳跳舞啊。”他道。

“我没看到那个缺口。”大副道。

大副是个卡纳卡人,一个皮肤黝黑的漂亮小伙子,看着有点像罗马帝国晚期的某位皇帝,略显矮壮;不过面目清秀、棱角分明。

“我绝对肯定在这儿就有个缺口,”船长道,透过望远镜眺望着,“真不明白怎么就看不出来。派个水手爬到桅杆顶上看看去。”

大副叫来一个手下,给他下了命令。船长看着那个卡纳卡人爬上去,等着他回话。可那个卡纳卡人冲着底下喊话说他什么都看不见,只看到一圈毫无间断的白水沫。船长的萨摩亚话说得跟土著一样流利,冲着那水手破口大骂。

“还要他待在上头吗?”大副问。

“那还有个屁用?”船长回答道,“那个该死的傻瓜什么玩意儿都看不见。我敢打赌,要是我在上头的话一准儿能发现那个缺口的。”

他怒冲冲地看了看那根细长的桅杆。对一个天生爬惯了椰子树的土著来说,爬根桅杆简直不在话下。可是他码子肥身子重,根本甭想爬上去。

“下来,”他喊道,“废物,不比一条死狗有用。咱们就只能朝着礁石开过去,直到找到那个缺口为止。”

那是艘载重七十吨、装有煤油发动机的纵帆船,在没有顶头风的时候时速在四到五海里之间。这艘船早已经残破不堪,很久以前曾漆成过白,可是现在已经是肮里肮脏、邋里邋遢,而且斑驳陆离了。有一股子刺鼻的煤油和常拉的干椰子肉味儿。眼下他们距离礁石已经只有一百英尺了,船长吩咐舵手绕着那圈礁石开,留心寻找那个缺口。可是在已经绕圈儿走了几英里后,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走过了头,只得改变航向,再慢慢往回开。礁石外头的那圈白水沫连成一片,一点缺口都不见,而且太眼看就要落下去了。一边大骂手下的愚蠢,船长也只能接受现实,等到明天一早再说了。

“掉个头,”他道,“怎么能在这儿下锚呢。”

他们又掉头朝海里开了一小段,不一会儿天就快黑透了。他们下锚停船。船帆收起来以后,船开始不停地摇晃起来。在阿皮亚[2],大家都说总有一天它会翻个底朝天的;而船东,一个经营着一家最大的百货店的德裔美国人就说过,不论出多少钱都甭想诱使他乘坐这艘船出海。船上的厨子,穿一条又脏又破的白子、套一件瘦长白罩衫的中国人,走过来说晚饭已经备好了,船长走进船舱的时候,发现轮机长已经在餐桌旁就座了。轮机长是个麻杆儿一样的瘦高挑,长着根特别瘦弱的脖颈。底下穿一条蓝工装,上头是一件无袖的运动衫,露出两条瘦伶伶的胳膊,从胳膊肘到手腕全都刺满了文身。

“见鬼,只能在海上过夜啦。”船长道。

轮机长没搭腔,两人一声不吭地吃着晚饭。船舱里点了盏昏暗的油灯。吃完最后一道罐头杏子以后,中国佬给他们端来一杯茶。船长点了根雪茄,来到上层的甲板。在夜中那个小岛变成了漆黑的一。天上群星璀璨。万籁俱寂,唯闻无止无休的花拍溅声。船长一屁股倒在一把折叠躺椅上,懒洋洋地着烟。不一会儿,三四个水手也来到甲板上坐下来。其中一个拿着班卓琴,另一个携着六角手风琴。他们开始演奏,有一位开始唱歌。和着那两种乐器,土著的歌声听来非常新奇。然后有两个人随着歌声开始跳舞。那是一种野蛮人的舞蹈,激烈而又原始,节奏飞快,伴有手脚的飞速舞动以及身体的极度扭曲;整个舞蹈相当肉感,甚至富有情意味,但这种情中却毫无激情。极具动物,直截了当,怪诞但又毫无神秘感,简单自然,几乎可以说孩子般天真稚拙。最后他们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睡了,一切又重归静寂。船长沉重地从躺椅上站起身来,费力地从甲板升降口的扶梯上爬下去。他走进自己的房舱,脱掉衣服,爬到铺位上躺下来。在夜晚的暑热中,他稍稍有些气喘。

第二天一早,当晨曦悄悄漫过宁静的海面,昨晚曾遍寻不见的那圈礁石的缺口豁然展现在他们面前,就在他们泊船处稍稍向东的位置。船驶进潟湖,水面上波纹不兴,宛若镜面,深水处的珊瑚礁之间,可以清楚地看见五颜六的小鱼儿往来穿梭。船长命人将船停锚泊好,吃过早饭后走上甲板。碧空如洗,光明媚,不过清晨的空气仍然令人倍感愉快而又凉爽。那天是礼拜天,天地间弥漫着一种静谧的气氛,沉静得宛如大自然也在休息一般,给他一种特别的舒适感。他坐下来,望着林木葱茏的海岸,四肢百骸感觉懒洋洋的,无限地轻松惬意。过不多久,一抹淡淡的微笑在他嘴角缓缓地舒展开来,他把雪茄的烟蒂扔进了水里。

“我想我该上岸了,”他道,“把小船放下去。”

他手脚僵硬地爬下舷梯,由水手将小船划向一个小海湾。椰子树一直铺展到水边,并非一排排的,不过间隔的距离井然有序。宛如一组跳芭蕾的老处女,虽已是徐半老却仍旧浮华风,装腔作势地站立在那里,端着一派扭捏作态的优雅气度缅怀过往的岁月。他懒洋洋地信步穿过椰林,沿着一条隐约可见的蜿蜒小径迤逦走去,行不多远就来到一条宽阔的小溪前。溪上横跨一座小桥,不过小桥是由独株的椰子树干搭建而成,足有十几株,首尾相连,交接处由叉开的枝干支撑,一直伸进小溪的河床。你得从椰树干那光滑的圆柱形表面上走过,既窄又滑,而且连个扶手都没有。过这样的桥可得有稳健的步伐和强大的心脏才行。船长犹豫了一下。可是他看到对面的林木掩映中有一幢白人的住房,于是横下心来,小心翼翼地踏上了桥面。他时时留心着脚下,步步为营,即便如此,走到椰树首尾相接或是碰到高低不平的地方时,仍旧会稍稍踉跄一下。当他走到最后一根树干并终于踏上对岸坚实的土地时,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他因为全神贯注于过桥的困难,根本就没留意到岸上正有人在看着他,当突然听到有人跟他说话时,不禁吃了一惊。

“如果没走惯了的话,过这样的桥确实是需要点胆魄的。”

他一抬头,发现有个人就站在他面前。那人显然是从他刚才看到的那幢房子里走出来的。

“我看到你犹豫来着,”那人继续道,嘴角挂着一抹微笑,“我一直在看你会不会掉进去。”

“你这辈子都休想。”船长道,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自信。

“从前我自己就掉进去过。我记得有天傍晚我打猎回来,就掉进去了,连人带一样不剩。现在我都是让一个小男孩替我背着。”

这人不算年轻了,下巴上留着几胡须,已经略显灰白,长了一张瘦脸。身上穿了件汗衫,没有袖子,下面是一条帆布子。既没穿鞋,也没着袜,他讲的英文略微带点口音。

“你是尼尔森?”船长问道。

“正是在下。”

“我听人说起过你。我想你应该就住这儿附近。”

船长跟随主人走进那幢带凉台的小平房,沉重地在对方指给他的椅子上落座。趁尼尔森出去拿威士忌和酒杯的工夫,他四顾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心下不禁暗自纳罕。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书。书架顶天立地,占满了四面墙壁,而且全都插满了书籍。有一架大钢琴,上面乱扔着乐谱,还有一张巨大的桌子,桌面上杂乱地堆满了书籍和杂志。这个房间让他感觉有些局促不安。他想起尼尔森确实是有所谓怪人的声誉的。谁对他都不是很了解,尽管他已经在这些岛上住了很多年了,可那些认识他的人都一致认为他是个怪人。他是瑞典人。

“你这儿的书可真不少呀。”尼尔森回来后他说。

“它们没什么害处。”尼尔森微笑道。

“这些书你都读过吗?”船长问。

“大部分吧。”

“我也喜欢读点什么的。我让他们定期给我送《星期六晚邮报》。”

尼尔森给他的客人倒了一大杯威士忌,并且敬了他支雪茄。船长主动说起了来到这里的缘由。

“我昨晚上就到了,可是没找到入口,所以只得把船泊在了外头。之前我从没跑过这条航线,不过我的手下有点私货想送到这儿来。有个叫格雷的,你认识吗?”

“认识,他的铺子就在这儿不远。”

“呃,他想让我们帮他送一大批罐头食品过来,还要了些干椰子肉。他们觉得我与其在阿皮亚闲着没事儿干还不如跑一趟的好。我主要是在阿皮亚和帕果帕果[3]之间跑船,不过最近他们那儿爆发了天花,情况倒还不算严重。”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点了上雪茄。他本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不过尼尔森身上有种什么东西让他觉得有些紧张,而他一紧张,话也就多了起来。那个瑞典人睁大了一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饶有兴味的表情。

“你这个小安乐窝拾掇得挺齐整呀。”

“我尽量吧。”

“你的椰子树肯定花了你不少心血。看起来真不错。眼下干椰子肉的价钱挺不错的。我从前也经营过一个小种植园,是在乌波卢[4],不过我不得不把它给出手了。”

他再度环顾了一下这个房间,四壁书架上的那些书给他某种莫名其妙、颇不友善的感觉。

“我猜你在这儿一定觉得有些寂寞吧。”他道。

“我已经惯了。我在这儿住了都有二十五年啦。”

现在,船长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好说了,于是就默默地着烟。尼尔森显然并无意打破沉默。他以一种沉思默想的眼神望着他的客人。他这位客人个头很高,超过了六英尺[5],而且非常粗壮。赤红的脸膛上长满了小脓疱,面颊上紫的小血管经纬毕现,五官全都陷进肥肉里去了。眼睛里布满血丝,脖颈整个儿埋在一圈圈的肥肉褶子里。除了后脑勺还有一圈挺长的鬈发——几乎全白了——之外,头顶上都秃光了;他那宽阔、闪亮的前额本来有可能给人一种聪明的假象的,相反却让他显得特别弱智。他穿了件蓝的法兰绒衬衫,领口敞开着,露出他那覆盖着一层红的肥厚的脯,底下是一条已经很旧了的蓝哔叽长。他以一种笨拙难看的姿态沉重地坐在椅子上,大肚子向前腆着,两条肥胖的粗直撅撅地戳在地上。所有的灵活和弹都已经从他的四肢上消失不见了。尼尔森不禁无端地揣摩他年轻的时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几乎不可想象,这样一个臃肿痴肥的庞然大物也曾有过欢蹦乱跳的年少时光。船长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尼尔森见状把酒瓶直接推给他。

“请自便吧。”

船长一哈腰,用一只大手抓住了酒瓶。

“那么你究竟又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呢?”他道。

“噢,我来到南太平洋本是出于健康原因。当时我有肺病,医生说我都没有一年好活了。你看,他们岂不是大错特错了。”

“我是说,你是怎么决定在这儿定居的?”

“我是个感伤主义者。”

“噢!”

尼尔森知道船长根本就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深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嘲讽的光芒。也许恰恰是因为这位船长是如此粗鄙和愚钝,他才心血来潮,想在他面前畅快地一诉衷肠。

“你刚才过桥的时候,一心只顾得上保持平衡了,没有留意到这地方可是个公认的人间天堂啊。”

“你这幢小房子确实相当漂亮。”

“啊,我刚来的时候还没有它呢。这里原来是一间土人的茅屋,有蜂巢式的屋顶,还有柱子支撑,掩映在一棵大树枝叶扶疏、开满红花的绿荫里;周围是一圈彩斑斓的巴豆灌木树篱,叶子是黄、红、金俱全。然后四外全都是椰子树,就跟女人一样耽于幻想,也像女人一样贪慕虚荣,整天都伫立在水边,顾盼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百看不厌。我当时还年轻——老天,那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事儿啦——我只想在我跨入死亡的幽谷前,在我仅剩的那一点点时间当中,尽享这个世界上美好动人的一切。看到这个地方的第一眼,我就怦然心动,如痴如狂,我都怕我会情不自禁地痛哭失声。当时我还没满二十五岁,虽然我竭尽所能假装把生死置之度外,可我真的不想死。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那超凡脱俗的美妙似乎使我能比较容易地接受命运的摆布了。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已经度过的那段生命已经完全消隐于无形,如同过眼云烟,不论是斯德哥尔摩和那里的大学,还是后来在波恩的游历:感觉那全都是某个不相干的别人的生活,仿佛我终于已经实现了我们那班哲学博士们——不才在下就是一位,您知道——整天坐而论道、一直大谈特谈的‘实在’[6]似的。‘一年,’我对自己叫道,‘我还有一年的时间好活。这一年的时光我要在这里度过,然后我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我们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总有些愚蠢和感伤,而且喜欢情节剧般的夸张,不过如果年少时不这样的话,到我们年过半百的时候或许对待人生和世事也就不会这么洞明和达观了。

“快喝吧,我的朋友。别让我的信口开河冒渎了你的酒兴。”

他用清瘦的手朝酒瓶子挥了挥,船长一口干掉了杯中物。

“你一口都不喝嘛。”船长道,一边伸手去够那瓶威士忌。

“我有节制饮酒的惯,”瑞典人微笑道,“更喜欢陶醉于我自认比酒远为微奥妙的对象当中。不过这也许只是虚荣矫饰而已。可不管怎么说,其效果却更为持久,其结果也更为无害。”

“听说如今美国正时兴可卡因的买卖呢[7]。”船长道。

尼尔森忍不住轻声一笑。

“不过我难得能见到白人,”他继续道,“再说啦,偶一为之的话我也不认为一滴威士忌就能给我带来什么害处。”

他给自己倒了点酒,加了些苏打水,呷了一小口。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个地方之所以具有如此这般超凡脱俗之魅力的原因所在了。原来,曾在此短暂驻留,就仿佛一只迁徙的候鸟碰巧落脚在汪洋中的一艘船头,暂时收拢它那倦飞的翅膀,获得片刻的憩息。一种美丽激情的馨香回荡在这里的空气当中,宛如五月里我家乡的草原上那盛开的山楂花,清香四溢。在我看来,但凡是人们曾经历过热或者苦痛的地方,总会留下一抹淡淡的气息,永远不会完全消散。就仿佛它们已经因此而具有了一种神上的魅力,会对任何偶尔在此驻足的过客产生某些神秘的影响。但愿我能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他淡淡地一笑,“虽说我无法想象即便是我当真做到了,您是否能够理解。”

他略作沉吟。

“我想这个地方之所以美丽,就因为这里曾极其美丽地被过。”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膀,“不过这或许纯粹只是我的审美感因为一对年轻恋人的美丽情与一个与之相配的美丽背景的美妙结合而得到了愉悦和满足罢了。”

即便换了个不像这位船长这么鲁钝的人,如果他对尼尔森的这番玄妙的言辞感觉困惑不解的话,那也是完全情有可原的。因为就连他本人也似乎在微微地讪笑自己的这番言辞。就仿佛这是他的情感直接在诉说,而他的理却觉得这实在是荒唐的无稽之谈似的。他曾经自称是个感伤主义者,而当他的感伤之中又掺进了怀疑主义之后,结果可经常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了。

他沉吟片刻,望着船长的目光中突然生出了一丝迷茫。

“您知道,我忍不住觉得我不知在哪儿曾跟您有过一面之缘。”他道。

“我不能说我记得见过你。”船长答道。

“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对您似曾相识。这已经让我困惑了有段时间了。可是不论我如何冥思苦想、搜索枯肠,就是想不起在何时或是何地曾跟您有过一面之缘。”

船长沉重地耸了耸肥厚的肩膀。

“我头一次来到南太平洋诸岛这里是三十年前的事儿了。一个人可不能指望记得这么长的时间里遇到的每个人。”

瑞典人摇了摇头。

“您知道,人有时候对于他之前从未涉足的某个地方会生出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我对您的感觉就有类于此吧。”他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或许我是在某一段前世中跟您相识的。也许,也许您曾是古罗马一艘战舰的舰长,而我当时是划桨的奴隶。您来到这里已经有三十年了?”

“整整三十年啦。”

“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雷德的人?”

“雷德?”

“我也就只知道他这个名字。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从来也没见过他。然而我却觉得我对他的认识要更甚于我熟悉的很多人,我的几位兄弟,比方说,我曾跟他们朝夕处过很多年的同胞兄弟。他就活在我的想象里,就像保罗·马拉泰斯塔[8]或是罗密欧一样栩栩如生。不过我敢说您从没读过但丁或是莎士比亚吧?”

“我不能说我读过。”船长道。

尼尔森吸着雪茄,往椅子里一靠,心不在焉地看着静止的空气中飘浮着的烟圈。他嘴角浮现着一丝微笑,可是眼神却很沉。然后他看了看眼前的船长。在他那粗俗臃肿的身躯中有种东西特别招人厌烦。他对于自己的脑满肠肥有一种肥满的自鸣得意。简直令人怒不可遏。它刺激着尼尔森的神经,让他忍无可忍。不过眼前这个痴肥的俗物跟他脑海中那个俊朗的美少年之间的强烈反差又让他忍俊不禁,不觉欣然解颐。

“看来雷德称得上大家见过的最漂亮的尤物了。我曾经跟不少当时认识他的人谈起他,都是白人,而大家众口一词,全都惊叹道,你看到他的第一眼,他的美貌真会令你屏息凝神、叹为观止。大家管他叫雷德就是因为他那一头烈焰般的美发[9],天生自来卷,而且留得很长。那种奇妙的颜肯定是先拉斐尔派[10]的画家们最趋之若鹜的。我不认为他为此而骄矜自喜,他一派纯真无邪,根本不会把它放在心上,不过就算他当真引以为傲的话也没人会责怪于他。他个头高挑,有六英尺一到两英寸高[11]——在原本盖在这里的那间土著茅屋里,支撑房顶的中央立柱上就刻着他身高的标记——他简直就像是一尊希腊的神祇,宽肩膀窄腰身;他就像是阿波罗,也同样具有普拉克西特利斯[12]所赋予太神的那种柔和的圆润,而且那种温雅甚至娇柔的优美风度简直令人困惑难安,充满了神秘感。他的皮肤晶莹白润,如牛、似锦缎;简直像是少女的肌肤,吹弹可破。”

“我是个小孩儿的时候,我自己的皮肤也挺白的。”船长道,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亮光在闪烁。

不过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尼尔森的注意。他的故事正讲到兴头上,外来的干扰让他很不耐烦。

“而且他的相貌就像他的身体一样俊美。他有一双巨大的蓝眼睛,非常深邃,所以有人说他的眼睛是黑的,而且他跟大多数红头发的人都不一样,他有两道深的剑眉和长长的深。他的五官如雕塑般完美,他的嘴唇就像一道猩红的伤口。他当时年方二十岁。”

讲到这里,瑞典人似乎出于戏剧的考虑,故意吊人胃口一般停住了话头,呷了一口威士忌。

“他独一无二、无与伦比。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他更为俊美了。他的出现就宛如一簇野生榛莽中突然绽放出一朵惊艳绝伦的鲜花。他就是造化神秀的一次美妙的奇迹。

“有一天,他就在你们今天早上停靠的那个小海湾上了岸。他是一名美国水手,他从一艘阿皮亚的兵舰上溜了号。他诱使某个好脾气的土著让他搭了顺风船,此人碰巧驾驶一艘独桅帆船从阿皮亚开往萨福图[13],然后又搭乘独木舟在这儿上了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开小差。或许是兵舰上枯燥的生活和各种约束让他感到厌烦了,也许是他惹上了什么麻烦,也许是南太平洋和那些极富彩的岛屿深入了他的骨髓。时不时地它们就会出其不意地俘获住某个人,他会发现自己就像个小飞虫陷入了蜘蛛网。或许是他生就了一副温柔秉,而这些妩媚的青山,这片醉人的碧海就像大利拉魅惑了拿细耳人[14]一般,已经将他身上那北方的豪气销蚀殆尽。不管怎么说吧,他反正是想把自己给藏起来,而且他觉得躲在这么一个与世隔绝的角落里等着他的兵舰从萨摩亚开走,将会很安全。

“小海湾附近有一间土人的茅舍,正当他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该朝哪个方向走时,一个年轻姑走了出来,邀请他进屋去。他对当地的土语几乎一个字都不懂,而那姑对英语也几乎一无所知。可他完全懂得姑那甜美微笑的含义,还有她那美丽的手势,于是就跟她进了屋。他在一领席子上坐下来,她给了他几片菠萝吃。对于雷德我只是道听途说,不过在他们俩初次相逢的三年后,我亲眼见到了那位姑,她当时还未满十九岁。你无法想象她有多么优美高雅。她有宛如芙蓉般热烈的娇媚,也具有同样绚烂的彩。她个头高挑、体形窈窕,长着她那个种族所特有的致五官,两只大眼睛就像棕榈树下两泓深不见底的止水;她的秀发乌黑而又卷曲,披散流泻在背后,脖子上还围了个香气四溢的花环。她的一双纤手非常可,如此细巧,生得又是如此妙,一见之下你的心弦都几乎要被崩断了。在那些日子里,她动不动就开颜欢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搅得你膝盖都打颤,飘飘欲仙。她的皮肤就像是夏日里一块成熟的玉米田。老天在上,我又如何能描绘得出她的美艳?她实在太漂亮了,真是貌若天仙。

“于是这对金童玉女,她年方二八,他刚刚二十,一见之下就已经相互钟情了。那才是真正的情,并非出于同情,出于同的利益或是情趣相投,而是至真至纯的情。那就是亚当从伊甸园中醒来,但见夏娃用露珠般莹润的目光凝视着他时感觉到的那种。那就是将野兽还有神祇吸引到一起的。那就是将世界变成一个奇迹的。那就是赋予生命以重要意义的。您应该没听说过,那位聪明绝顶而又愤世嫉俗的法国公爵[15]曾有句名言,说两个情人之中总有一个主动去,而另一个只不过容忍自己接受对方的罢了;这确实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严酷的事实;可是时不时地也会出现两个人同时在又彼此被的例外。那时你就可以想象当约书亚[16]向以列人的上帝祈祷时,太高悬天空、静止不动的情形了。

“即使是现在,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当我想起这一对恋人,想起他们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如此单纯,还有他们的情的时候,我仍会感觉到一阵剧痛。它撕裂着我的心扉,就如同在某些特定的夜晚我凝望一轮满月从碧空万里的苍穹朗照着那一片珊瑚海时一样,感觉痛彻心肺。当你凝神观照极致之美时,总是伴随着痛楚。

“他们都还是孩子。她善良、甜蜜而又温婉。我对他一无所知,不过我愿意相信他那时候无论如何肯定是纯真而又坦率的。我愿意相信他的灵魂跟他的肉体一样美丽。不过我敢说,他的灵魂也就跟当这个世界还年轻时那些深山老林里的生物一样简单——以芦苇做笛、在山涧中沐浴,而且你也许可以看到一群群的小鹿跟在长着胡须的马人[17]后面从林间空地上疾驰而过。灵魂是一种烦人的东西,当人发展完善了灵魂之后,他也就失去了伊甸乐园。

“话说在雷德来到这个小岛前,这里刚刚爆发过一场时疫,这也都是由白人带到南太平洋来的,岛上的居民有三分之一都丧了命。看来那个姑失去了她所有的近亲,当时寄居在一户远房表亲家。这房亲戚家里有两个干瘪的老太婆,弯腰驼背、皱纹堆累,两个年轻点的女人,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男孩儿。雷德就在这个家里住了几天。不过,也许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离海岸太近了,有可能会意外碰上白人,暴露了他的藏身地;也许是这对情人受不了跟别的人为伍,唯恐外人剥夺了他们相互间哪怕一时一刻处的欢愉。反正有天早上他们就出发了,就他们俩,带着属于那位姑仅有的几样东西,沿着一条椰林中绿草如茵的小径,一直来到你看到的这条小溪旁。他们必须得越过你前面经过的那座独木桥,姑因为看到他害怕,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拉住他的手一直走到第一根树干的尽头,到了那里他实在怕极了,只得又退了回去。他必须把衣服脱个光,才敢鼓起勇气再冒一次险,而她就为他把衣服顶在头上。他们就在这儿的那间空茅屋里安顿下来。我不知道她是对它有任何所有权(这些岛上的土地占有权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还是房主在时疫期间死去了,反正也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这房子也就归他们所有了。他们的家当就只有几领草席子,他们在上面睡觉;一块镜子的碎片还有一两只碗。在这片美丽宜人的土地上,这已经足可以开始居家过日子了。

“人们都说,幸福的人是没有历史的,幸福的情人当然也是一样。他们俩整天什么都不做,而日子却总是显得太短。姑有个土著名字,不过雷德叫她做萨丽。他很快就学会了当地很容易学的土话,他经常就歪在草席上,一躺就是几个钟头,听她开心地叽叽喳喳。他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没准儿他的脑子也一直都浑浑噩噩。他一根接一根地着她用当地的烟草加露兜树[18]叶给他卷的香烟,一边看着她那灵巧的手指熟练地编织草席。经常会有土人进来串门儿,没完没了地拉扯些旧日里南太平洋诸岛部落战争频仍的陈年往事。有时候小伙子会去暗礁附近捕鱼,带回家满满一篮子五颜六的鱼儿。有时候他夜里也会点着盏灯笼去抓龙虾。他们的茅屋周遭长满了大蕉[19],萨丽就把大蕉果烤熟了充作他们简单的饭食。她会用椰子做出美味的食物,小溪旁的面包果树[20]为他们提供面包果。逢到节日,他们就宰一口小猪,在炙热的石头上把它烹熟。他们俩一起在小溪里沐浴;傍晚时分他们就来到潟湖,乘一叶独木舟荡起船桨悠闲地遨游,舷外长长的浮体[21]宛若展开巨大的翅翼。海水一片湛蓝,映着落日显出紫虚虚的葡萄酒,正如《荷马史诗》中对于希腊大海的描述一模一样[22];不过在潟湖中,海水的颜却变幻莫测,如蓝晶,似紫翡,又宛若祖母绿;而西斜的落日又在一瞬间将其化作了一片流金。然后又变幻出珊瑚红、棕、白、粉、紫诸般彩;而且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诸般奇妙形状。那片珊瑚海就像是一座由魔法点化的花园,匆忙来去的鱼儿则宛如翩翩起舞的彩蝶。奇异地缺乏现实感。珊瑚礁之间形成一处处水潭,潭底铺满一层洁白的细沙,水质清冽透明,正是沐浴戏水的绝佳所在。然后,遍体清爽、满心欢畅,两人在薄暮中手挽着手,踏着小径上如茵的青草,漫步朝小溪走去,而此时八哥正在他们头顶的椰树间喧嚷欢唱。然后夜幕降临,那片闪烁着金光的苍穹显得远比欧洲的天际更要开阔宽广,温软的晚风轻柔地拂过敞开的茅舍,那绵长的春宵也同样只是苦短。她年方二八而他也刚满二十岁。晨曦悄悄爬进支撑茅舍的木柱间,窥视着那一双在彼此的怀抱中酣眠的可的孩子。光躲在大蕉那破损的巨大叶片后面,不忍心惊扰他们,但又按捺不住恶作剧的戏耍冲动,终于像是波斯猫伸出爪子一般,将一缕金黄的光线直射到他们脸上。两人睁开惺忪的睡眼,微笑着迎接全新的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就这样悄然逝去。这一双璧人——我不愿说他们相互间得如何激情四溢,因为激情当中总是伴有一丝悲伤的影,一抹苦涩或是苦痛的况味,我宁肯说他们全心全意地着对方,就像当初他们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如此单纯,又如此自然,他们认定他们的相遇正是神明庇佑,是天作之合。

“如果你问他们的话,我毫无疑问他们会认为他们之间的情永远不会终止。我们现在不是知道:情最本质的因素就是对其自身永恒不朽的信念吗?然而,或许在雷德的心底已然悄悄播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连他自己都懵然不知,姑也丝毫没有察觉,这粒种子有朝一日会扎根发芽,成长为厌烦。终于到了某一天,有个土人由小海湾过来,告诉他们有一艘英国的捕鲸船就停在离岸边不远的锚地那边。

“嚯,”他说道,“不知道能不能拿些坚果和大蕉去换它个一两磅烟草来。”

“萨丽用不知疲倦的双手为他用露兜树叶卷的香烟起来味儿够劲,也很惬意,可它们仍旧让他觉得心有不足;他突然间渴慕起了真正的烟草,猛烈、刺激而又辛辣。他已经有好多个月没有过一斗烟了。一想到这里,他的嘴里禁不住流出口水来。人们也许会想,某种不祥的预感应该会使萨丽设法劝阻他不可前去,但是她全身心完全都被所主宰,她绝不会想到世上会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他们一起上山,采了一大篮子的野柑橘,皮青绿,但却甜美而又多汁;他们又从茅屋周遭采了些大蕉,从树上摘了些椰子、面包果和芒果。他们一起把这些果实抬到了小海湾边,装到一只摇摇晃晃的独木舟上,雷德和那个给他们捎信来的土著男孩摇起短桨,划出了暗礁圈。

“自此以后她再也没能见到他。

“第二天,那男孩一个人回来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以下就是他讲述的事情的经过:他们划了挺长的距离才来到那艘捕鲸船前,雷德朝船上打了个招呼,有个白人越过船舷看了一眼,就让他们上了船。他们把带来的水果都搬上船去,雷德把它们堆在甲板上。那个白人开始跟他讲话,他们像是达成了某项协议。一个人到甲板下面拿来了烟草。雷德马上就拿起一撮,点燃了烟斗。男孩模仿着他迫不及待吞云吐雾的样子。然后他们又对他说了些什么,他就跟他们到船舱里去了。透过敞开的舱门,男孩好奇地朝里张望,看到有人拿出了一瓶酒和几只酒杯。雷德又是喝又是。他们像是在问他什么事儿,因为他摇了摇头,呵呵一笑。那第一个跟他说话的白人也呵呵笑了,并且又给雷德的酒杯满上。他们又继续说呀、喝呀,没完没了,男孩因为弄不懂他们在干吗,观察了不一会儿就累了,于是在甲板上蜷起身子睡着了。后来有人把他给踢醒;他一骨碌爬起来,发现那艘大船正慢慢驶出潟湖。他看到雷德还坐在桌子旁,头沉重地枕在胳膊上,睡得正酣。他作势朝雷德跑去,想把他叫醒,可是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人怒容满面冲他嚷嚷着他听不懂的话语,朝船舷一侧指了指。他大喊着雷德的名字,可马上就被抓住,直接从船上扔进了海里。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游向已经有些漂离原处的独木舟,把它推进暗礁圈。他爬上小舟,一路不停地呜咽着划回了岸边。

“事情很明显。那艘捕鲸船由于水手开小差或是患病,正缺人手,雷德上船的时候船长曾邀他加入;见他拒绝后就一不做二不休把他给灌醉,绑架了他。

“萨丽简直是悲痛欲绝。整整有三天她又哭又号。当地的土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安慰她,可丝毫无济于事。她什么都不肯吃。后来因为疲力竭,她陷入沉的漠然状态。她每天都在小海湾边上度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片珊瑚海,徒然地希望雷德会出乎意料地想办法逃回来。她在白的沙滩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泪水不断地从面颊上滚落,直到夜幕降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穿过小溪,回到那曾经如天堂般幸福的茅舍。雷德来之前曾跟她同住的亲戚希望她重新回到他们身边,可她不肯;她坚信雷德终有一天会回来,她希望他能在当初离开她的地方找到她。四个月后她产下一个死胎,在她分娩期间前来照顾她的老婆婆留下来跟她在茅舍里同住。生命中的一切快乐都被剥夺得一干二净。如果说极度的痛苦因岁月的流逝而不再那么锥心刺骨了的话,那么取而代之的则是根深蒂固、永无尽期的忧郁和哀伤了。你简直无法想象,在这些情感虽说无比暴烈但却不能持久的土著当中,竟有这样一个对情如此忠贞不渝的女人。她自始至终坚信不疑,雷德或迟或早、总有一天会回到她的身边。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他,每次有人经过这个椰子树搭的独木桥时,她总会留心地张望:说不定那就是他终于回来了。”

尼尔森停下话头,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她到底怎么样了?”船长问。

尼尔森苦涩地一笑。

“噢,三年后她跟了另外一个白人。”

船长讥讽地咯咯一笑。

“她们这种人总归是这样子的。”他道。

瑞典人憎恶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这个粗俗、臃肿的男人怎么竟会激起他如此强烈的反感。不过他的思绪已经游离开去,往事又一幕幕展现在他面前。他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他初次踏上这个小岛时的情形。他当时已病入膏肓,又厌倦了那纵酒、狂赌和肉欲横流的阿皮亚,他决意弃绝壮志凌云的一切梦想,将所有名扬四海的希望断然抛诸脑后,但求安然地度过他那已经屈指可数的残生。他寄居在一个混血的商人家里,此人在距离海岸几英里远的一个土著村庄里开了一爿杂货店;有一天,他漫无目的地沿着椰林中那条芳草萋萋的小径漫步,偶然发现了萨丽居住的那间茅舍。这个地方的美丽简直勾魂摄魄,令他欣喜若狂到几乎感到痛楚。然后他就看到了萨丽。她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丽的造物,而且她那双瑰丽的黑眼睛中蕴含的悲伤奇怪地令他感动不已。卡纳卡人是个漂亮的种族,他们中间是不乏美人的,但那只是一种匀称美观的动物之美,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可萨丽那双悲剧般的眼睛却如此深沉而又神秘,你在其中能深切地感受到一个在黑暗中跋涉的灵魂的复杂和悲怆。混血商人跟他讲了萨丽的故事,她的不幸遭际深深打动了他。

“你认为他还会回来吗?”尼尔森问。

“恐怕不会啦。你想呀,那艘船要几年以后才会付清他的薪水,到了那时他早就把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敢担保他酒醒以后刚发现自己被绑架的时候一定是怒不可遏,就算是他跟人家打起来都不足为奇。不过他终究还是得逆来顺受,我猜要不了一个月,他就会暗自庆幸,能从那个小岛上脱身真是天大的幸事了。”

可是尼尔森却一直都对这个故事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自己病弱的身体,雷德那璀璨夺目的健康才特别唤起了他的遐想。他自己长相丑陋,整个外表都毫无魅力可言,所以他对别人出众的容貌异常珍视。他还从未激情四溢地恋过,当然也从未被人热恋过。这一对璧人相互之间的吸引让他感到一种独一无二的快慰。它具有“绝对”[23]的那种不可言喻之美。他又再度来到小溪边的那间小小的茅舍。他颇有语言天赋,而且拥有一个充满活力的大脑,惯于工作,他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用来学当地的语言。素难改的他正在搜集材料,准备就萨摩亚的语言撰写一篇论文了。跟萨丽同住的那个老丑婆请他屋里坐,又奉上卡瓦酒[24]请他饮用,敬烟给他。她很高兴有个人可以聊聊天,而在她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看萨丽。她让他想起了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绪客雕像[25]。她五官的轮廓具有跟普绪客同样清晰而又纯净的线条,而且虽说她已经生育过一个孩子,她却仍具有处女的风韵。

一直到他跟她见过两三次以后,他才终于诱使她开了金口。而她无非是问他在阿皮亚是否见到过一个叫做雷德的人。自打他消失以后已经整整过去两年的时间了,而她显然仍旧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他。

尼尔森没过多久就发现他上了她。唯有通过意志的努力他才能强忍住每天都跑到小溪边去看她的冲动,而就算他的人不在那里,他的心也一直跟她在一起。最初他因为把自己看作一个垂死之人,所以但求能看到她,能偶尔听她说说话,他对于萨丽的情给了他一种妙不可言的幸福感。他因为的纯洁无暇而欢喜雀跃。他对她别无他求,只想能有幸围绕着她这个优美的人儿编结出一张美丽的幻想之网。然而户外的空气、稳定的气温、充足的休息以及简单的饮食已经开始对他的健康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奇妙影响。他的体温不再在夜间升到骇人的高度,他咳嗽得少了,体重也开始增加;他已经有六个月时间没有吐过血了;他突然之间看到自己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可能。他曾仔细地研究过自己的病患,现在的确已经出现了希望的曙光:只要他特别小心,他就有可能阻断病情的继续发展。这令他大为振奋,他又可以展望自己的未来了。他为自己制订了计划。显然任何紧张活跃的生活方式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能的,但他可以在这片岛屿上生活下去,而且他拥有的那份小小的收入在别的地方虽然不敷使用,在这里却也绰乎有余了。他可以种植椰子树;这样他也就有事可干了;他还要派人把他的藏书和钢琴都运过来;不过他那敏锐的目光不容遮蔽,他已经看穿了所有这些打算无非是想暂时遮掩他那已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欲望而已。

他想要萨丽。他的不仅是她的美,还有他从她那痛苦的眼睛后面窥测到的悲哀的灵魂。他将用他的激情将她灌醉。总有一天他会使她忘记过去。他任由自己沉湎于狂喜当中,他幻想着自己也会给她带来幸福,这幸福他原本以为再无奢望得到,可是现在却奇迹般地成为了现实。

他请她跟他同住。她拒绝了。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因为他认定迟早有一天她会屈服的。他的是无法抗拒的。他把自己的希望告诉了那个老太太,结果出乎意料地发现她和邻居们早就觉察了他的意图,并且都极力规劝萨丽接受他的好意。毕竟,每个土著都是很乐意为一个白人管管家务的,更何况按照岛上的标准尼尔森算得上一个财主了。他寄居其家的那个商人专门去找她,跟她说可千万别犯傻;这么好的机会错过了可永远都不会再来,而且已经这么长时间了,根本就不能指望雷德还会回来啦。姑的抗拒只是增强了尼尔森的欲望,原本那非常纯洁的情现在已经变成折磨人的激情。他下定决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搅得萨丽一刻都不得安宁。最后,萨丽实在拗不过他的坚持不懈和再三纠缠,拗不过她周围所有人轮番的恳求和恼恨,终于答应了。可是第二天,当他欢欣鼓舞地前去看她的时候,他发现前天夜里她已经将她曾跟雷德居住过的茅舍付之一炬。那个老丑婆颠颠地跑上前来怒骂萨丽,可他并没往心里去;这没什么关系;他们将在原地盖起一幢带凉台的平房。说起来了,如果他想把钢琴和大量藏书运来的话,欧洲式的房屋反而方便得多呢。

于是他就建了这幢已经居住多年的小木房子,萨丽也成了他的妻子。不过除了最初几个星期他因为欣喜若狂,对她给他的一切都心满意足之外,他可以说几乎没有品尝到幸福的滋味。她确实已经向他屈服了,因为不胜厌倦和疲乏,可是她让渡给他的仅仅是她毫不珍惜的部分。他曾隐约窥见的她的灵魂一直都在躲避着他。他知道她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她仍旧着雷德,仍旧每时每刻都在等他回来。尼尔森知道,她只要得知了他的踪迹,她就会把他的情、他的柔情、他的同情、他的慷慨统统抛诸脑后,毫不犹豫地弃他而去。她丝毫不会想到他的悲痛和难过。极度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他猛烈地敲打着、撞击着她那沉地抗拒着他的无法渗透的自我。他的情变成了一杯苦酒。他尽力想用温存融化她的心,可她仍旧是坚冰一块;他装出冷淡的态度,可她压根就没有注意到。有时他在狂怒中对她大肆辱骂,而她也只是吞声饮泣。有时他忍不住想她不过是个骗子,她的灵魂什么的只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而已,纯属子虚乌有,他之所以无法进入她心灵的圣殿是因为她心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圣殿。他的变成了一个他渴望逃离的牢笼,可他就是没有勇气把牢笼的门打开——尽管轻而易举——走到外面的广阔天地。那是一种无止尽的折磨,最终他变得麻木不仁、万念俱灰。最终那灼人的火焰本身也已燃尽,当他看到她的眼睛注视着那座独木桥时,他心里充溢的不再是狂怒,只不过是不耐烦了。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一起,惯和方便的绳索已经将他们捆作一,当他再度回顾旧日的激情时,也不过淡然一笑罢了。如今她已经老了,因为岛上的女人老得很快,如果说他对她已经不再有,却仍旧有着宽容和忍耐。她从不打搅他。他满足于自己的钢琴和藏书。

他的思绪促使他接着说下去。

“当我现在回首反思雷德和萨丽那段短暂的热恋时,我想他们也许应该感谢残酷的命运在他们的情似乎仍旧处在最高潮的时候将他们俩生生拆散。他们虽然痛苦难当,但那痛苦却自有其大美不言。他们由此而避免了情的真正悲剧。”

“我实在不大懂你的意思。”船长道。

情的悲剧不在于生离或是死别。您觉得他们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噢,人世间最可怕的苦痛莫过于你眼看着一个你曾用全部的心灵和灵魂去热的女人,你曾觉得她哪怕只有一分一秒离开你的视线你都无法忍受的,现在你却意识到哪怕再也见不到她你都无所谓了。情的悲剧就在于冷漠。”

不过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件绝对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他表面上一直在对着船长说话,其实这些话却并不是说给他听的,他只是把自己的思绪诉诸语言倾诉给自己听罢了,他的眼睛虽然一直注视着面前的这个人,其实却一直对他视而不见。可是现在却突然有一个形象展现在他眼前,并非他实际看到的这个人的形象,而是另外一个人。就仿佛他正往一面哈哈镜里观瞧,镜中人不是被扭曲得异常矮胖就是被拉扯得特别细长,不过眼前发生的事情却截然相反,在这个肥胖、丑陋的老头子身上,他却依稀瞥见了一个美少年的身影。他再度迅速而又仔细地审视了他一番。到底出于什么突如其来的心血来潮把他恰恰带到了这个地方?他心脏突然的一阵悸动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一种莫名无稽的怀疑一下子攫住了他。这个想法应该是绝不可能的,可也许恰恰就是事实。

“您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道。

船长的脸皱缩起来,狡黠地哧哧一笑。一下子显得非常恶毒而又可怕地粗鄙。

“有多少年我都没有听到这个名字啦,我自己都几乎已经忘了。不过三十年前在这片岛上的时候,大家都叫我雷德。”

他低低地、几乎不出声地嘿嘿一笑,他那巨大的身形随之哆嗦了一下。真令人厌恶。尼尔森不禁打了个冷战。雷德却大为开心,泪水从他那布满血丝的老眼中滚落下来。

尼尔森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因为正在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是个土著,一个气度威严的女人,相当健壮却并不显胖,皮肤黝黑,因为当地人总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黑,头发已经完全灰白。她穿一件黑的宽松长罩衣,薄薄的质地更显出房的丰满。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她跟尼尔森谈了她对某件家务事的意见,他做了回答。他疑心他的声音在她听来是否跟自己感觉到的一般不自然。她朝坐在窗边椅子上的那个人漠然地瞟了一眼,然后就走出了房间。那个时刻就这么来了又过去了。

尼尔森一度说不出话来。他奇怪地被震惊了。然后他说:

“如果您肯赏光留下来吃点东西的话我会深感荣幸的。家常便饭而已。”

“我看就不必啦,”雷德道,“我得去找那个叫格雷的人。把他的货交给他,我想明天就回阿皮亚去。”

“我派个男孩儿给您指路,陪您一起过去。”

“那敢情好。”

船长好不容易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瑞典人叫了个在种植园干活的男孩过来。他把船长要去的地方告诉了他,男孩儿轻快地踏上了独木桥。雷德准备跟着他过去。

“可别掉进去啊。”尼尔森道。

“绝对不会。”

尼尔森一路目送他过了桥,在他消失在椰林深处以后仍旧继续望着。然后颓然跌坐在椅子上。这就是那个一直妨碍他得到幸福的人?这就是这些年来萨丽一直深、一直不顾一切等待的那个人?真是太荒诞了。他突然被一阵狂怒攫住,真想跳起来把周围的一切都砸个稀巴烂。他被愚弄了。他们俩最后终于还是见了面,可结果压根儿就浑然不觉。他开始呵呵惨笑起来,而且笑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变得歇斯底里。诸神跟他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而他都已经老了。

最后萨丽进屋来告诉他饭已经备好了。他在她面前坐下,努力想吃点东西。他很好奇,如果他现在告诉她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胖老头就是她至今仍以青春时代的全副热情不顾一切时刻惦念的恋人,她会说些什么?多年前,当他因为她使得他如此不幸而恨她的时候,他会很高兴把这件事告诉她的。他当时一心只想着像她伤害他那样去伤害她,因为他的恨也就是他的。可是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了。他无打采地耸了耸肩膀。

“那人来这儿想干吗?”过了一会儿她问。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也老了,现在不过是个又老又胖的土著女人罢了。他弄不懂自己为什么曾如此疯狂地过她。他把他灵魂的所有珍宝毫无保留地敬献在她面前,而她竟然视之如粪土,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费啊,多大的费啊!而如今,当他看着她的时候,他所感到的竟只剩下了鄙弃。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他回答了她的问题。

“他是一艘纵帆船的船长,从阿皮亚来的。”

“噢。”

“他给我捎来了家里的消息。我大哥病得很重,我得回去一趟。”

“你要去很久吗?”

他耸了耸肩膀。

【注释】

[1] 原文“Kanaka”为夏威夷语,表示“人”的意思,用于称呼夏威夷及南洋群岛的土人,含有贬义。

[2] 南太平洋岛国西萨摩亚首都。

[3] 南太平洋美属东萨摩亚首府。

[4] 西萨摩亚的主岛之一,首都阿皮亚所在地。

[5] 将近一米八三。

[6]

“实在”(reality),在哲学概念中指实存的与可能存在的东西,尤指绝对存在而非偶然存在的事物。黑格尔认为“实在”是本质与实存的统一。

[7] 这位粗鄙无文的船长还以为瑞典人所谓的“远为微奥妙”的东西指的是可卡因、鸦片等迷药,故有此说。

[8]

保罗·马拉泰斯塔(约1246——1285),意大利里米尼的封建领主马拉泰斯塔·达·韦鲁基奥的第三子。保罗的长兄,继承领主之位的乔瓦尼娶拉文纳封建领主圭多·达·波伦塔的女儿弗兰切斯卡为妻,这纯粹是一种政治联姻,因为乔瓦尼不但跛脚,而且相貌丑陋、举止粗野;保罗则是个美少年,后来叔嫂二人产生不伦之恋,被乔瓦尼发现后当场把他们杀死,这一事件曾轰动一时。但丁将其写入《神曲·地狱篇》第五章,由弗兰切斯卡代表两位不幸的情人向诗人倾诉衷肠。

[9] 雷德,即“Red”。

[10]

全称先拉斐尔派兄弟会,为英国一群年轻画家因反对欠缺想象力而又矫造作的皇家美术学院的历史绘画,于一八四八年由皇家美术学院的三名学生罗塞蒂、亨特和密莱司发起组成的体。他们宣言要在作品中寻求表现一种新的道德严肃及真诚,其灵感来自十四和十五世纪的意大利艺术;他们视文艺复兴全盛时期以前,尤其是拉斐尔时代以前的作品为直接而不繁复地描绘自然的典型意大利绘画,因此采用先拉斐尔派一名以表达他们的倾慕之情。晚期的先拉斐尔主义可以伯恩-琼斯的画作为代表,抒情而略嫌平淡的中古风味中时常流露出诉诸感官的弦外之音。

[11] 约合一米八五到一米八八。

[12]

公元前四世纪的雅典雕塑家,希腊最有创造的艺术家之一,他将雄伟风格一变而为优美,对此后希腊的雕塑发展具有深刻影响。其著名作品现仅存大理石雕像《赫尔墨斯与婴孩狄俄尼索斯》,其他作品存有罗马复制品。他以阿波罗为题材的雕像现存罗马复制的《猎蜥者阿波罗》,在这件作品中阿波罗以一个美少年的形象出现,身靠树干,正用箭射杀一只蜥蜴。

[13]

萨福图(Safotu,姆误拼作了Safoto)是南太平洋萨摩亚岛链中最大也是海拔最高的岛屿萨瓦伊岛(Savai'i)北岸的一个重要村落。

[14]

“拿细耳人”是指据《圣经》记载“归耶和华为圣”的以列男女,见《旧约·民数记》第六章。此处的“拿细耳人”特指犹太人士师参孙,参孙凭借上帝所赐的神力,徒手击杀雄狮并只身与以列的外敌非利士人征战多年。可惜他个顽强,在婚姻的事上不尊重以列人的律法和父母的劝戒,随自己的喜好娶非利士女子为妻;他更随意放纵肉体的情欲,与女和坏女子大利拉交往,不知儆醒,终至不能抵挡女的诱惑和缠累,泄露了超人力气的来源和秘密,给敌人有可乘之机,被非利士人挖其双眼并被囚于监狱中推磨,受尽羞辱。事见《旧约·士师记》。

[15] 疑指法国箴言与回忆录作家拉罗什富科公爵(1613——1680),此人著有《箴言录》五卷,以愤世嫉俗著称。

[16]

据《旧约·申命记》记载,约书亚是以列人领袖摩西亲自指定的继承人,以列人出埃及后,他带领他们离开旷野最终进入应许之地:那留着与蜜的迦南美地。

[17] 希腊神话中人首马身的半人半马怪。

[18] 为产于东半球热带地区的状类棕榈树的乔木或灌木,有大型的支柱根和集生于枝顶的窄而且带刺的叶子,叶纤维可用作织席子和类似的工艺。

[19] 为产于热带一种类树的大型草本植物,状类于香蕉树,结相似的果实,其果实也叫大蕉,为热带地区的主要食物。

[20] 为产于南太平洋地区的一种常青木材树木,结有大而圆的淡黄可食果实面包果。

[21] 一种又长又细的浮标,通过突出的圆材平行地连在航行的独木舟上,用作防止船翻的工具。

[22] 《荷马史诗》中惯于将大海描述为“葡萄紫的”或者“酒的”、“酒蓝的”,是为所谓的“史诗套语”(Epic

clichés)随便举一例,如《奥德赛》第五卷一三一至一三二行:“宙斯用轰鸣的闪光霹雳向他的快船/猛烈攻击,把快船击碎在酒的大海里”(王焕生译文);“宙斯扔出闪光的炸雷,/粉碎了他的快船,在酒蓝的洋面”(陈中梅译文);“当时宙斯用灿烂霹雳在葡萄紫的大海上把他的快船打成碎片”(杨宪益散文体译本《奥德修纪》)。

[23] “绝对”(the Absolute)在哲学概念中指最高或最终的实在,即的本体。

[24] 用产于澳大利亚和太平洋诸岛的一种卡瓦胡椒的根酿制的酒。

[25]

普绪客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人物,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希腊语原意即为“灵魂”),以长着翅膀的少女形象出现,为神厄洛斯(丘比特)的恋人。现存那不勒斯国家博物馆中的普绪客大理石雕像据信是公元前一世纪的作品,姆显然对这一雕像印象极为深刻,曾称其为“存世的代表少女美的最优秀作品”(见《刀锋》第四章),在其中“我”曾对伊莎贝儿说起:“可有人告诉过你,你的鼻子跟那不勒斯博物馆里的普绪客雕像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