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们玩起了游戏
跟我们玩起了游戏
第二部分 跟我们玩起了游戏
“混蛋、天杀的、该死的、狗娘养的。”罗萨琳说,一字一字说得有滋有味,仿佛那是她舌头上的甘薯。我们站在40号公路旁的一块好运牌香烟广告牌下的阴凉处。我翘起大拇指想搭车,但公路上开过来的每一辆车,一看见我们便加大油门绝尘而去。一辆破旧的雪佛兰卡车开了过来,车上装满了甜瓜。那位黑人司机对我们动了恻隐之心。我先爬上卡车,不得不赶紧往里挪,罗萨琳靠窗坐好。司机说他是去看望住在哥伦比亚的姐姐,顺便拉些甜瓜到州立农贸市场去卖。我告诉他我要去蒂伯龙看望我姨妈,罗萨琳是去帮我姨妈做家务活的。尽管我的话听上去很牵强,但是他还是相信了。“我可以把你们捎到离蒂伯龙三英里的地方下车。”他说。落日是世上最令人惆怅的光照。我们在夕阳的余晖里行驶了很长时间,万籁俱寂,唯有蟋蟀和青蛙正在为迎接黄昏的到来做准备活动。我透过挡风玻璃凝视着窗外,只见火红的霞光映照着整个天空。司机咯哒一声打开收音机,驾驶室里立即回荡起“超级组合”的歌声:“宝贝,宝贝,我们的爱情今何在?”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一首吟唱失恋的歌曲更加让人感慨。它会让人想到,无论你多么小心谨慎,任何弥足珍贵的东西都会随风飘去。我的头靠在罗萨琳的胳膊上。我希望她能轻轻地拍着我,让我重新燃起生活的信心,但是,她双手仍然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行驶了九十英里后,卡车驶下大道,在一块写着“蒂伯龙,三英里”的路牌旁边停了下来。箭头指向左面,一条小路蜿蜒伸进泛着银色的黑暗之中。我们爬下卡车后,罗萨琳问司机能否给我们一个甜瓜当晚饭。“你们自己去拿两个吧。”他说。一直等到汽车尾灯变成比萤火虫还小的斑点以后,我们才说话,甚至才动了一动。我克制住不去想我们是多么伤心,多么不知所措。我不敢确定,与和狄瑞在一起的生活相比,甚至与坐牢的日子相比,这种境遇能好到哪去。四野茫茫,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们。但是,尽管有些伤心,我还是感到浑身充满了活力,仿佛我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里都有一束小小的火焰在熊熊燃烧,疼痛灼人。“至少今晚还有一轮满月。”我对罗萨琳说。我们动身前行。如果你以为乡村十分宁静的话,那说明你从来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单是雨蛙的叫声就会使你希望自己能够戴上耳塞。我们一路走着,假装这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罗萨琳说,看来把我们捎到这里的那个农夫,今年的甜瓜收成不错。我说,现在还有蚊子,真是怪事。我们来到一座桥上,下面的河水在流淌。我们决定择路去河床歇脚过夜。桥下是另外一个天地,月光照在河面上,河水斑驳起伏,波光粼粼,野生葛藤攀缘缠绕于松树之间,像一张张巨大的吊床。这情景使我联想起格林兄弟童话里的森林,心中油然生起我过去看童话故事时常常会有的那种紧张不安的感觉。在那些童话故事中,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永远无法知道将会发生什么。罗萨琳在河石上砸开甜瓜。我们一直啃到只剩下薄薄的瓜皮,然后,双手掬水而饮,全然不在乎水草或蝌蚪,也不去想是否有牛在河里拉屎撒尿。之后,我们坐在河岸上,面面相觑。“我闹不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你偏偏选择了蒂伯龙,”罗萨琳说,我甚至听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尽管天很黑,我还是从旅行包里掏出了黑圣母像递给她。“这是我妈妈留下来的。背后写着南卡罗来纳州蒂伯龙。”“让我把这事搞搞清楚。这么说,你选择蒂伯龙是因为你妈妈有幅画像,背后写着那个小城的名字——是这样吗
?”“嗯,你想想看,”我说,“她在世的时候一定去过那里,才有了这幅画像。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有人会记得她。谁又说得准呢。”罗萨琳举起画像,放到月光下,以便看得更清楚些。“这应该是谁呢?”“圣母马利亚。”我说。“哦,你有没有注意到,她是黑人。”罗萨琳说。从她张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圣母像的神情,我看得出来,画像正在对她产生影响。我明白她的心思:如果耶稣的母亲是黑人,我们怎么只知道有白人圣母马利亚呢?这就像是女人发现耶稣有个双胞胎姐姐,她只遗传了一半上帝的基因,但是没有得到半星荣耀。她把圣母像还给我。“我想我现在可以赴死黄泉了,因为我什么都看见了。”我将圣母像塞进我的口袋里。“你知道狄瑞怎么说我妈妈的吗?”我问道,终于想把所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他说,妈妈早在去世前就抛弃他和我离家出走了。还说发生意外那天,她只是回来拿东西的。”我等着罗萨琳会说这事该有多荒唐,然而,她却眯缝着眼睛直视前方,仿佛在掂量着这件事的可能性。“不过,那不是真的。”我说,提高了嗓门,好像什么东西从下面卡住了声音,正在将之猛推进我的喉咙里。“如果他以为我会相信他的话,那他所谓的脑子肯定有毛病。他只是编造谎言来惩罚我的。我知道他是在编造谎言。”我原本还想说,天下母亲的本能和激素使她们不舍得离开自己的孩子,就连猪和负鼠
①
都不会遗弃它们的儿女,但这时罗萨琳终于思考清楚了这个问题,开口说道,“也许你说的不错。我了解你爸爸,那种事他做得出来。”“我妈妈决不会做出他说的那种事情来。”我又说道。“我不认识你妈妈,”罗萨琳说,“但是,以前我摘完桃子走出桃园时,有时候会远远地看见她。看见她在晾衣服或者浇花,你就在她身边玩耍。只有一次我见到她时,你不在她身边。”我竟然不知道罗萨琳曾经见过我妈妈。我突然间觉得一阵头晕,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疲劳,或者是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震惊所致。“那次你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做什么?”我问。“她在拖拉机棚子后面,坐在地上发呆。连我们经过时,她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我记得当时我觉得她看上去有点伤心。”“唉,和狄瑞生活在一起,谁能不伤心呢?”我说。我看见罗萨琳脸上一亮,闪过一丝认同的表情。“噢,”她说,“我明白了。你是听了你爸爸说你妈妈的坏话才出走的吧。这事跟我蹲牢房没什么关系。现在,你让我为你离家出走担惊受怕,让我惹上一身麻烦,而你却是不管怎么样都要出走的。唉,你不该跟我讲这些。”她噘起嘴唇,抬头看着前面的路,不禁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想要原路返回啊。“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说,“一个一个镇子挨个向人打听你的妈妈?那就是你的好主意?”“我要是想要有人喋喋不休一天到晚教训我的话,我完全可以带上狄瑞!”我喊道,对你实说吧,我并没有什么计划。”“嗨,在医院时你好像很有主意似的,跑进我的病房,对我说我们要做这个我们要做那个,我只要像条宠物狗一样跟着你就行了。好像你是我的主人似的。好像我是一个等着你来拯救的蠢黑鬼似的。”她眯缝着眼睛,目光严厉。我站起身来。你这话不公平!”我气得肺都要炸了。“你的本意当然很好,我也很乐意离开那里,但你有没有想过要问问我的想法?”她说。“嗨,你真笨!”我大声喊道,“你把痰液倒在那几个人的鞋子上就已经够蠢的了。然后,更蠢的是,你还不肯道歉,尽管说声道歉就能救你的命。他们会回来杀了你的,甚至比那更糟。我救你逃出那里,你就这样感谢我啊。得了,很好。”我脱掉凯德牌软底帆布鞋,一把抓起旅行包,走进小河里。冰冷的河水像针似的刺进我的小腿肚。我不想和她待在同一个星球上,更不想和她待在河流的同一侧。“从现在起,你自寻出路好了!”我扭头大声说道。到了对岸,我一屁股坐到生满青苔的泥土地上。我们两人隔河相望。在夜色中,她看上去像是历尽五百年风雨冲刷的一块大石头。我仰面躺下,闭上了眼睛。在梦中,我回到了桃园,坐在拖拉机棚子后面,尽管天色大亮,我依然能看见天空中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明月当空,皎洁无比。我凝视了一会儿月亮,然后,倚着拖拉机棚子,闭上了双眼。接着,我听见了像是冰块破裂的声响,抬头一看,看见月亮裂开了,开始往下掉落。不好,我得赶快逃命。我醒了,觉得胸口疼痛。我向天觅月,只见月亮完好无缺,银光依旧泻在河面上。我越过河面搜寻对岸的罗萨琳。她不见了。我的心怦怦直跳。上帝啊,求求你。我没有把她当宠物狗的意思。我只是想救她。没有别的意思。我摸索着穿上鞋子,昔日每次在教堂里过母亲节时感受到的悲伤重又袭上心头。妈妈,请原谅我吧。罗萨琳,你在哪里?我收拾好旅行包,沿着小河向桥头跑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一根枯枝将我绊倒,我也懒得爬起来,干脆就在黑暗里往前爬行。我可以想象得出,罗萨琳已经离这儿很远,在公路上快步疾走,边走边咕哝,混蛋,该死的傻丫头。我抬头向上一看,发现我绊倒其下的那棵树,基本上是枯木朽株,只有极少的枝桠上尚存几星残绿,灰白色的累累苔癣附在地面上。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出那棵树行将死亡,在四周那些麻木不仁的松林中间孤独地死去。这就是万物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则。消亡迟早终会占据万物的内心,慢慢将其吞噬。夜空中传来哼唱声。那歌声并不太像福音赞美诗的调子,但却带有福音赞美诗的全部个性。我循着歌声走去,发现罗萨琳浸在河中央,浑身一丝不挂。水珠在她肩头滚动,像奶珠般晶莹闪亮,她的两只乳房在急流中来回摆动。那种景象一旦见过你永远也无法忘怀。我情不自禁地想跑过去,舔吮她肩头上的奶珠。我张开嘴。我想说什么。说什么呢?我不知道。妈妈,原谅我吧。那就是我全部的感受。那久远的渴望在我身下展开,宛若一袭宽大的衣襟,将我紧紧裹住。我脱掉鞋子、短裤和上衣。要不要脱去内裤,我犹豫了一下,然 后把内裤也脱了。河水犹如贴着我的双腿融化的冰块。我一定是被冰凉的河水刺得惊嘘了一声,因为这时罗萨琳抬起头来,见我光着身子朝她走过去,便大笑起来。瞧你神气活现的小样,小黄毛丫头。”我放松地走到她身边,刺骨的河水使我屏住了呼吸。“对不起。”我说。“没事,”她说,“我也对不起你。”她伸手轻轻拍拍我圆圆的膝盖,仿佛那是做饼干的面团。月光明亮,我能透过清澈见底的河水看见铺满河床的鹅卵石。我捡起一块鹅卵石——红红的,圆圆的,光滑润泽,犹如小河的心脏。我一下子把鹅卵石塞进嘴里,吮吸着它内在的所有精华。我身子后仰,双肘撑住,缓缓地向水里滑下去,直到河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屏住呼吸,聆听着河水刮过我耳畔发出的声音,深深地沉入那个微微发亮的黑暗世界。但是,我满脑子想的却是地板上的手提箱,那张我从来没能看清楚的面庞,还有那冷霜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