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谋杀太子秘案

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已经是农历五月初了,紫禁城的蟠桃、寿丹等花才开始展蕾,御花园除了几丛青竹苍翠欲滴外,其余花木叶子还显得鹅黄娇嫩,没有一点春意阑珊的样子。临近端午节了,司礼监和御用监的太监们,已经把后宫诸院装点出一幅节日的气象。各宫院的大门旁都摆放了大把的菖蒲和艾盆,重要宫苑门上还悬挂了画着天师、仙女降五毒故事的长幅吊屏,缕缕香烟缭绕,送来一阵阵艾叶和菖蒲的清香。宫人们都换上了佩有“五毒”、艾,虎的补子蟒衣,腰间悬挂着盛有雄黄、朱砂的荷包,更增添了宫廷中的节日气氛。

五月初四是个天,黄昏在不知不觉间就轻笼了紫禁城的宫阙。太子朱常洛居住的慈庆宫,今天显得异常安静,三十四岁的朱常洛生就一付沉郁格,虽然明天就是端午了,但他似乎没有感到什么节日的愉快。下午在养心殿听太傅讲了两段《离》,心境似乎更加烦闷,没有听完就中途回宫了。黄昏时节,他循照旧例,查看了一下慈庆宫的节前布置状况,不:置可否地倒背着手进了西暖阁,弄得监们不着头脑,不知应该怎样整理。连主持东宫事务的总管太监也感到心惶惶,只好让大家各安职守,小心侍候。

天渐渐黑了下来,御路两侧的铜路灯用淡淡的光茫,点缀着深如海般的宫院。把守宫门的待李鉴,因为身体不舒服,斜倚着半掩的宫门微闭双目养神。忽然,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觉,睁眼向宫门外望去,却见一个黑影敏捷地贴着宫墙向宫门闯来。慈庆宫地处皇城深处,是宫外人无法涉足的禁区。现在是黄昏时节,居然有人潜入,必非良善之徒。李鉴睡意全消了,喝问了一声:“谁?”话音没落,只见那条黑影已健步向自己扑来。李鉴原是府兵仗局的管事,也练过几手武功,轻轻侧身躲闪,却听“咔”的一声,来人手持的枣木棍已经狠狠地打到了宫门上。李鉴惊魂未定,那条枣木棍又带着风从他的头顶劈面而下。李鉴一面缩头拔背躲过棍头,一面疾声喝喊:“有刺客!”那刺客听见喝喊,似乎更加愤怒,一连三棍,棍棍指向李鉴的要害,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各房侍卫出来,李鉴已被重重地打倒在地。刺客似乎有成竹,并不与李鉴纠缠,径自飞身直扑太子居住的正殿,一棍凿开了殿门。纵身就要往里闯。这时侍韩本用已带着二十余名宫廷护卫赶到檐下,把刺客围住。刺客见形势不妙,横扫一棍吓退众人,撒就往回跑。但是宫禁重地,那里容他再脱身,四面八方拥出了数不清的侍,尽管刺客身材高大,终究竟寡不敌众,被韩本用等活擒丁。

宫禁重地居然有人行刺太子,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朱常洛于惊恐之中,传令将刺客交东华门守卫人员看押,自己连夜赶到乾清宫,向父亲万历皇帝朱翊钧禀报。这位万历皇帝本懒惰且胆小如鼠,听说东宫出了行刺案,自己心头先“砰砰”乱跳起来,一方面命令加强宫禁,一方面传旨将犯人交皇城法司严加审讯。

巡视皇城御史刘廷元,是在后半夜听说东宫行刺事件的;闻讯后不觉吓出了一身冷汗,因为这天的皇城守备工作是由他督察的,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在宫禁森严的紫禁城,会有人窜到慈庆宫行凶。听说太子无恙,他心中暗暗庆幸,但深宫之有人越过层层戒,去谋杀皇太子,而自己身负皇城司法之职,事先竟一无所知,明显是失职误事,论律是要受到严厉切责的。所以他恨透了那个刺客,连夜展开了对刺客的审讯。

审讯室,蜡烛明灭,昏暗的烛光把一座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衬托得凄凄惨惨,倒增加了几分恐怖气氛。刺客被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刘廷元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个凶犯,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犯人身高在七尺左右,体形魁悟,一张方形大脸上布满杀气,透出一股凶恶的样子,身上的装束却完全是农民打扮。再看看他所带的凶器,是一根碗口粗的枣木梃棍,足有一丈多长,那重量不会少于三十斤。刘廷元暗中思忖,要不是慈宁宫有几个学过拳脚的侍,皇太子今天可能就死在这枣木棍下了。越想越后怕,越怕越生气,不由得把惊堂木一拍,厉声喝问:“大胆刁徒,你是那里人氏?为什么私闯宫阙行刺太子?”刺客好像没听见喝问一般,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刘廷元越发恼怒,一声令下“打!”早已憋足了劲的掌刑太监,立刻把刺客按倒,一阵棍棒猛打下去。刺客在这训练有素的杖击下,血肉狼藉,连连求饶。刘廷元喝止行刑的侍,吼道:“你是讲也不讲?”刺客的凶焰已经完全被打下去了,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息怒,小人愿讲。小人姓李,乃房山县人氏……”,刘廷元立即拍案驳道:“胡说,听你说话一口京东语音,怎么会是京西房山人,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肯实供的了。来!把他给我夹起来!”行刑太监一声吆喝,把夹棍掷在了刺客眼前,刺客这回才真着了慌,像捣蒜一样地叩着头说:“别打别打,小人实说就是,小人实是京东蓟县人,名唤张差,务农业,平日吃斋念佛没干过坏事,今天误入皇城迷失了方向,见有人阻拦自己,生怕被捉住杀头,才动了杀机……”,刘廷元又问:“你是如何溜进禁城,又怎样来到东宫?”张差支支吾吾半晌也没说个明白,从他那语无伦次的窘态看,这中似有难言之隐。

审到这里刘廷元不觉心中一震,他在皇城任职已久,深知宫中的情况。紫禁城四门宫禁森严,平日里就是连一只灵猫也难以窜入,这张差是今七尺大汉,又手持梃棒,如何能轻易地混进宫来?即使混得进来,又如何能躲过一拨接一拨的巡逻侍卫,而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窜到大的慈庆宫?从他那吐吐吞吞的态度看,分明是有人指使,但这指使人是谁呢?刘廷元也知道,皇太子乃是王恭妃所生,王恭妃是宫女出身,所以皇太子并不受皇上的宠,倒是前几年被封为福王的三皇子朱常洵,最受皇帝青睐,满朝文武都知道,皇帝早就有意废长立幼,把三皇子扶到太子的宝座上去。尤其是最近几个月,福王的母亲郑贵妃越来越得到皇上的宠幸,外间纷纷传说,不久东宫太子的桂冠就将从皇长子头上摘掉而戴到福王头上,偏偏在这时候发生了这起令人难以捉的梃击案,其中莫非有什么文章……明朝后期,朝阁的门户之争十分激烈,阁臣、侍、后妃、王子、皇戚之间勾心斗角,争位夺权已成了风气。居官者每处理一件事,总要前思后想,反复权衡,才不致于失机走错。刘廷元自然深谙其中的道理,此刻他面对着刺客,心中却犯起了踌躇,如果穷追到底,万一把事情扩大到皇帝或郑贵妃身上去,自己无疑要落个灭门九族的下场,但是如果不再深究,万一罪犯与宫闱争斗无关,自己又逃脱不了审案不力纵容凶犯的罪名,真是左右为难。面对这种窘境,唯一的解脱办法就是把案犯推给别人审理了事。但怎么推出去呢?刘廷元早已无心听刺客那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的供词了,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左右逢源的好主意。于是他打断了张差的招供,伏案疾书了一道奏折,大意是:“刺客张差,双目呆直,语无伦次,似有疯癫之疾,但观其举止,又多狡诈之态。皇城之无法司机构,恐难水落石出,呈请押递外府法司严讯。”这道奏折真可以算明代后期推诿公文中的典型之作了。说刺客疯癫是为给他的指使者开一个方便之门,如果皇上的意思是不深究,那么疯癫就是最好的借口,说刺客“狡诈”,是给自己留条退路,一旦有司查明真相,那么我早已指出了他的狡诈,谁能指责我轻纵凶手呢?

刘廷元的办法果然奏效,东宫梃击案被他轻易地推到了刑部。刑部堂官见案情重大,不敢怠慢,立即指派郎中胡士相、员外郎赵会桢、劳永嘉三人会审,务求追查清楚。而三位会审官员,也是久居刑部的老京官,接到案卷后心里都明白,这是把一个审又不能审、推又推不掉的大包袱甩给了自己。他们比刘廷元更清楚,依皇帝的意思,东宫太子被废只是早晚间的事了,而郑贵妃一家却荣宠日甚。那位郑贵妃不但容貌倾国倾城,而且深能体谅万历的心思,已经成了万历一刻不能离开的人物。加上她的父兄都在朝廷中居高官,儿子福王又是万历从小抱着长大的最钟的皇子。庙堂上下,几乎没有人不被这个家族的炙手可热所慑服,就连阁首辅方从哲,也得看着郑贵妃的眼事。现在张差敢在光天化月之王去行刺皇太子,如果没有人指使,恐怕再借点他胆子也不敢去。指使人是谁?除了郑贵妃就是皇帝自己,审来审去审到皇上贵妃的头上来了,这不是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吗?可是不追行不行呢?看来还不行,因为此案一发,朝野震动,不少正直的言官纷纷上书,要求问个水落石出,如果拖延下去,不但百官要起而攻之,就是刑部堂官也不会答应。因此还没接触案犯,三个人就凑到一起商量弄个什么结局合适了。

三位主审官中还是胡士相最聪明,他从皇城转出的移文中,发现了刘廷元说张差是个疯子的奏折,这真是个绝妙的脱辞。干脆就给他来个顺水推舟,一口咬定张差是个疯子,疯子办疯事,甭说是皇太子,就是当今万岁说不定他也敢打,顺情合理,一了百了。三人协商已定,自然分头行动,好在都是刑部的老油条,想造个假供,撒个大谎还是有办法的。也难为这三个人,不知是怎么配合的,第二天大堂上一审,就把“疯子”的来龙去脉审“清”了,依他们的禀文说:“张差原是个卖柴草的,年初因为得罪了人,被人把几年来辛苦积下的柴草一把火烧光了,张差被气得神失常。四月间带病进京告状,路上碰到了两个不知名姓的人,很为他抱不平,指点他说,要告状就找皇帝老子告,如果没有状纸,可以拿一根大木棍作标志,这样皇宫的人就不阻拦了。张差报仇心切,就拿着棍子从东华门溜进皇宫,由于不识途径,错把慈庆宫当成了皇帝的住所,造成了一场虚惊。”案情脉络清楚,张差画押具结,审官议以为合乎情理。张差手持凶器在大打伤宦官,惊吓太子,罪不容诛,应立予斩决。审案结果很快报到了刑部,下一步只须由刑部转呈皇上,得到朱批就可以结案,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案,刹时间化为乌有,真是神来之笔。不独三位审官沾沾自喜,就是刑部尚书也暗自惊叹。谁知,奏本还没批回,消息已不胫自走,朝野间为之鼎沸,各路言官纷纷上本,指责刑部对这样一桩大案审理得太不清楚,要求一定要查清幕后指使人,把案子又给拖了下来。

住在坤宁宫的万历皇帝每天都起得很晚,但东宫梃击案后,他却几天睡不好觉。这倒不是他替皇太子担心,只是那位最宠幸的郑贵妃,天天哭着催他快点结案。平心而论,梃击案在发生前的幕,万历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即使是出事后,他也没有任何联想,只把人犯交下去令刑部严查,他的意思还是准备搞个水落石出。但是,案子转下后,郑贵妃就埋怨他为什么不亲自审理?不久,朝官们请求追查元凶的奏疏就像雪片般地飞进宫院来了。这使万历隐隐感到,梃击皇太子的谋与郑妃不无关系。这么一来他自己倒先慌了手脚,因为郑妃已经成了他生活中须臾不可缺少的人物了。他觉得后宫三千粉黛,尽管环肥燕瘦各具情态,但郑妃的美貌是无与伦比的。最难能可贵的是郑妃对自己的百般温存体贴,使他恨不能把什么都交给郑妃。他也曾答应过将郑妃所生的三皇子立为东宫太子,但遭到了百官的激烈反对,直拖了十多年,最后还不得不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把郑妃所生的三皇子朱常洵封为福王。这已使他感到很对不起自己的妃了。现在如果郑妃真的导演了这场谋杀案,揭发出去,她是断无活命希望的,那么自己后半生怎么打发孤凄的光呢?所以万历此刻又成了最怕事态扩大的人了。今天早晨,刚交寅时他就醒了,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刑部的审理结果上来了吗?”侍候在他身边的太监回答:“已于昨晚送进宫来了。”万历一下子坐起来,慌忙披上衣服,就在龙案前捧起了那道奏折。看着奏折,他不觉心花怒放,嘴里不断地叨念着:“干吏,干吏,真是朕的干吏,”跟着提起朱笔就要批复,可是再一看,龙案上满满堆了一大叠主官奏疏,好像专门和他过不去一般,都是要求追查元凶的。奏折指出:张差入宫行凶,必有应,也必有幕后指使,而刑部只斩张差一人,且拟速快,显然意在杀人灭口,包庇元凶。还有人指出:张差决不是疯癫,只要重刑拷问,真情不难查实,请求不失时宜严惩幕后指使人,以肃宫闱。“以肃宫闱”这不是直接点明了幕后指使人在后宫之中吗?万历一股怒气油然而起,他真想把这些讨厌的言官杀两个出气,但是他知道,此刻杀言官无异于火上浇油,使愤越来越大。万历颓唐地靠在龙椅背上一时没了主张,这时司礼监秉笔太监已经来到坤宁宫,请求对昨晚进呈的奏章给予明示,万历只好拿出他的老办法,把所有奏折一概留中,又特降一旨,令刑部务必将张差严加看管,不准他与任何外来人接触,如稍有差池,必予严办。

农历五月的北京,已经是半夏季节了。中午的光火辣辣的,晒得人皮肤有些发疼。刑部监狱里仍然是窗扉紧闭,密不透风,犯人们热得呼呼喘息,有人刑伤腐烂,疼痛难忍,不由大声呻吟起来。几名狱卒手提皮鞭,呼喊着不许犯人呻吟,而囚房只安静了一小会,呻吟声就又传了出来。

在看押房的值官室,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正双手捂着耳朵,伏在桌上沉思。他叫王之棠,官居刑部主事,这个人虽然只是个六品官,但却颇为干练,而且格耿直,主持正义,所以很受同僚敬仰。东宫梃击案发生后,王之棠—直用冷静的眼光观察着审理的进程。多少年来,他与朝廷中一些正直的大臣一样,非常同情受皇帝冷落的皇太子。自从宫中传出万历要废长立幼的消息后,他更替皇太子担心。梃击案发,朝野震惊,依王之蛐机,早就看穿这是郑贵妃在里面搞鬼。他非常希望刑部审官能从中发现破绽,穷追到底,把郑贵妃的丑行昭示天下。但是没想到胡士相耍了个滑头,把风波给压下去了,他感到十分气愤。但是,自己没有受命审理此案。无法审讯刺客。为了昭雪事实,他决定私自查访此案。要查访就必须接触犯人,而近几天刑部监狱突然加强了戒备,要犯张差的笼号更是守卫严密,不要说是探视者,就是刑部官吏,也必须持特发的虎头牌才能涉足,这就给调查真情设下了无法逾越的障碍。王之棠挖空心思,终于想出了一个接近案犯的好办法。他知道,尽管狱中戒备森严,但犯人总是要开饭的,如果谋到管理牢饭的差使,自己出入监狱就方便多了。于是他登门拜访了刑部侍郎张问达,很顺利地讨下了管理牢饭的差使。上任十天以来,他亲自带领狱卒给犯人送饭,暗中注意观察张差的情况。他发现张差虽然已是遍体棒伤,但却非常能吃,每次发的狱饭好像都填不满肚子。还有一点非常令王之,嫡兴,就是张差平时举止动作都很灵敏,绝不像有疯癫症的人,这证实自己前一段的判断是正确的。今天,他准备开始一个冒险的行动了,那就是利用开饭时间,突击审讯张差。由于自己不是法定审官,在狱中随意审讯犯人是要获罪的。何况张差是个御发要犯,如果审理不好,不但达不到预期目的,还要把自己给饶进去。审讯时间不能过长,以防上司知道了前来干涉,审讯方法必须合适,这样才能套出真情。王之棠坐在值班房里,绞尽脑汁,一遍一遍地思索自己的审讯计划,直到认为无懈可击了,才站起身来,吩咐准备开饭。

牢房里只有开饭时间是最活跃的时间。今天王之棠特意关照,在简陋的饭菜中加了几片炖肉,当装满牢饭的小车在囚号间行走时,牢房竟迷漫着一股诱人的肉香。犯人们多日不见荤腥了,一闻见肉香早已饥肠如鼓。王之棠像往日一样,亲自督促着往各牢房里送饭。但他特别叮咛,先不要给张差送饭。

各囚号的牢饭都发完了,犯人们津津有味地大嚼着肉菜汤。而张差所在的单人囚房,却仍旧是牢门紧闭,无人理睬。被肉香引诱得口水直流的张差,几次扒着牢门观望,都没发现有给他送饭的迹象。听着其他牢房狼吞虎咽的吃饭声,他的肠子都快翻过来了,不觉得敲着牢门喊:“还没给我送饭呢!”当他喊得筋疲力尽时,牢房忽然开了,王之率领着几名狱卒,还有一位文书样的官员走了进来。狱卒提着的木桶里散发出一阵阵肉香,张差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木桶,嘴里喃喃地说:“肉,肉……”。王之心中不免“嘣嘣”乱跳,他真担心自己心准备的一场突然袭击会遭到惨败,他明白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如果审不出新结果,自己就要到刑部自认一个越级私审犯人的罪名,发配边远充军。他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感情,平和地说:“张差,本主事今天要你把行刺的详情讲出来。”张差听了把眼睛一翻说:“我是来告状的,你问我干什么?”王之说:“我今天是特地来开脱你的,你讲明了,我自会设法放你出去。”张差指了指饭桶说:“先吃饭行不行?”王之说:“不行!饭菜都在此,但说了才给你,不说就饿死你。”狱卒紧跟着用勺子搅了一下肉汤,一股香气迎面扑来。王之索席地坐下,并示意文书也坐下,狱吏搬过一张小桌,请文书把笔墨打开,王之说:“张差,本官知道你是受到欺骗才犯此大罪,只要你把情由讲清,本官自会从轻发落你。”张差自被捕后,所见到的官员一个个都是横眉立目,唯独这位王大老爷始终和颜悦。他还记得昨天自己没吃饱,还是这位王大老爷下令又给补了一大碗饭,今天不但亲来送饭,还要开脱自己,真是个好人。想到这里,张差已经毫无戒备了。王之是当过知县的,对犯人的心思猜度颇准,知道缺口已经快打开了,就开始按照自己想好的程序,把一个个要害问题都提了出来。张差一则急于吃饭,一则希望得到赦免,所以尽管有时还要支支吾吾,但大体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了。

原来张差确是蓟州人,小名张五儿,务农为生,因今岁春晚,田里收成眼看无望,思谋着进京找条生路。恰好他有一个姓马的邻居,平时称他为马三舅,介绍了一位在宫里供奉的李姓太监,自称能在宫中给他谋个差使。十天前李太监带了一位不肯透露名姓的太监来见他,叮嘱他只要一切听这位公公的话,就一辈子不愁吃穿。于是张差随这个太监进了京城,住在一个很大宅子里。这个宅子里来往的尽是些太监,自己在这里住了几天,好吃好喝,也不干活。端午节前,那个带他来的太监告诉他,让他去打死一个三十多岁穿龙衣的人。还说事成后给他几亩地。张差见有利可图就答应了。那位老公给了他一根枣木棒,并带着他从一座大城门进了宫,一直被领到打人的那个宫门口,还说要打的人就住在大殿里,于是发生了闯宫案……审到这里,整个案情的眉目完全清楚了。王之进一步盯问张差进京后住处的位置,他说只记得是一条大街的中间,再问其他细节,张差推说一概不知。王之棠看看时候已经不早,不敢再久停下去,于是吩咐文书把供辞念了一遍,张差点头应承,当场画押按手印。王之食又好言安抚了张差几句,带领着随从,匆匆离开了监房。

回到家中,王之棠兴奋的情绪久久没有平息下来。对于这次冒险的行动,他事先连妻子也没有告诉,原已作好了丢官发配的准备,不想今天一战告捷,形势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利。他又仔细揣了张差的供辞,感觉没有什么漏洞。为了促使早日查清幕后人,他忘记了暑热,一口气写了一道三千多字的揭贴,把前因后果叙述得非常清楚,最后又特别强调“事发于东宫,祸实起于萧墙,张差无疯癫之症,宫闱有引路之人,此案不昭,天理难容,应依旧例,或缚凶犯于文华殿前举朝审,或发案卷于九卿科道、三法司会勘,务令指使者陷于天罗地网之中。无以逃遁。”写毕站起身来,信手推开窗扉,一股醉人的清香立刻漫进屋来。这时他才发现夏已深了,庭院中一株枝叶茂盛的枣树缀满了淡黄的小花……紫禁城的乾清宫,今天显得异常宁静,宫娥侍们走路轻悄悄的,似乎怕发出一点声响。光斜照着挂在宫门上的大竹帘子,在殿投下斑斑驳驳的影,摆在御道两侧的几盆大石榴,正在展苞怒放,玛瑙一样红的花朵在枝叶间摇曳,似乎在倾听殿万历皇帝的叹息声。从早上到现在,万历已无缘无故地发了三回脾气了,宫娥们知道他是为处理梃击案伤脑筋,所以一个个更加小心翼翼,连大气也不敢出了。万历昨天就收到了由刑部侍郎张问达代呈的王之棠的揭贴,这小小的揭贴简值就是郑贵妃的催命符呀!与此同时,他还接到了东厂密探送来的一份密扎,扎中写道王之棠的揭贴容已传遍京城,街头巷议舆论纷纷,都在指斥郑贵妃谋杀太子。正门外的一家茶馆,还有人把王之智审张差编成了曲子词当众演唱,这就更令万历烦躁不已。那可的郑妃昨天来到坤宁宫,默默地请了个安就走了,万历发现她花容憔悴,脸上似有泪痕,心中更加怜惜她,但是又苦无良策解脱她。今天早晨来到乾清官,发现追问此事的奏疏已经堆成了小山。其中行人司正陆大受的疏文中已经毫不隐晦地使用了“戚”二字,矛头直接指向郑贵妃一家,对这些奏疏一概留中倒也无所谓,但街头巷议怎么办?阁催文怎么办?太子前来哭诉又怎么办?万历简值手足无措了。这时司礼监太监又进来禀报,百官集在午门以外,恳请万岁临朝。万历烦燥地摆了摆手说;“就说朕龙体欠安,不见!”秉笔太监又轻声发问:“那东宫梃击案如何批谕?”万历无可奈何地说:“着吏部会同十三司官会审!”秉笔太监退出后,万历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颓然瘫例在龙椅上。

遵照万历的旨意,刑部会集了十三司的官员,连同对案情较清楚的王之胡士相、赵会桢等人,于五月二十一日对张差进行了大会审。在气氛森严的刑部大堂上,张差再也没有抵赖推脱的勇气,供出了一些更为具体的情节。比如马三舅名叫马三道,李村的李太监名叫李守才,引他进京的那个不肯透露姓名的太监是去蓟州监督修铁瓦厂的侍庞保。他来京时住过的那所大宅子位于朝门外,宅子的主人是宫中太监刘成。当问到谁叫他进宫打人时,他毫不隐晦地说就是庞保和刘成,而且指名让他打死“小爷”,并告诉他“打了小爷。你就吃穿不愁了”。最后追问到同伙,才知道他们进京行凶的是一行五人,其中有他的姐夫孔道。案子审到这里已经算是水落石出了。那庞保、刘成都是郑妃手下的亲信太监,至于他们让打的“小爷”,就是平日里太监对东宫太子的惯称呼。郑贵妃指使行凶已毫无疑问,但为了坐实人证,刑部还建议大理寺、都察院疏请万岁,准予到庭去把庞保、刘成抓来对质。

消息传到皇城后,郑贵妃几乎支持不住了。她费尽心机策划了好几年,好容易才拟定了这样一个刺杀计划,不想被庞保、刘成等人搞成了这个样子。郑贵妃深深地了解庞保和刘成,这两个笨蛋生荏,一旦被抓去审讯,如何经得住三大法司那严厉的追问?到那时自己身败名裂还不要紧,连自己的父亲、兄长也会被一网打尽,后果实在不堪设想啊!她思前想后,感到实没有什么退路可走了,目前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位最宠信自己的万历皇帝身上,想方设法求他从中斡旋。但是她又觉得此话实在难以启齿。正在为难之际,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一名宫娥轻轻地走进来禀报“圣驾到”。郑贵妃心中感到了极大宽慰,慌忙抹去泪痕,往脸上淡淡敷了点胭脂,立刻显得花容俊秀,媚态百生。这时,万历已经走进暖阁来了,郑贵妃从小就受皇帝冷落,在孤凄的环境中长大,形成了一种懦弱、多愁善感的格。端午前夕,被张差行刺吓得魂不附体,这几天又被外界的舆论扰得坐卧不安。虽然臣的言论都是护着他的,虽然他也知道这次谋杀一案与郑贵妃有关,但他总感到那些奏折都不自觉地把自己和父皇放到对立位置上去了,这样一来,即使惩治了郑妃,自己也只能落个与父皇结怨的结局。所以他倒希望臣不要再追什么元凶,只要息事宁人,各方面都相安无事就好了。因此,他不断与太傅们商量,企图找出一个既能平息众怒,又不得罪父皇的两全之法,只是还没想圆满。正在发愁,宫门外却传来了一声声的禀报声:“郑驾到了。”他不明白这位挤兑了自己二十年的郑妃为什么会来找自己。还没起身,帘笼已被高高掀起,郑贵妃在一大宫娥彩女的簇拥下走进门来了。太子也不敢怠慢,慌忙起身迎接。

郑妃今天穿了一件湘绣百鸟朝凤淡绿窄肩袄,下著鹅黄撒花百褶裙,头上绾着金丝翠攒珠钗,面雍容体态婀娜,恍若仙女一般,分外引人注目。她进得宫来,太子便挥手令侍回避。当殿只剩下两个人时,郑妃猛一曲膝,深深的向太子拜了下去。太子没料到她会下拜,慌忙也跪了下去,用手搀扶贵妃,却见郑妃已伸出一双尖尖玉葱般的小手,把自己扶了起来。太子暗暗赞赏道:“真是一位绝代佳人。”郑妃轻启朱唇,嘤嘤而语。讲明二十年来,自己对太子是万般尊敬,梃击一案实在与郑氏无关,如今臣乱议,众口纷纭,弄得自己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只好来向太子表明心迹,请太子看在皇上的面上,出头救一救她。说到这里,郑妃已是珠泪横流,泣不成声厂。朱常洛被郑妃这一哭弄得六神无主,他本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况且早就希望结束这件烦人的案子,就十分恳切地说:“皇额请放心,本宫一定亲自出面,劝说臣不要再追什么幕后人。”郑妃仍然不大放心,恳请皇太子写道令旨。皇太子也不推辞,立即传伴他读书的太监王安进殿,草属了一道文书,言明“梃击案正凶张差既已拿获,把他正法也就是了,至于所谓幕后人,原属子虚乌有,臣不必再纠缠不休。”文书写罢,让郑妃看过,当即用印发下去了。郑妃这才破啼为笑,千恩万谢地辞别回宫。

事情发展到这里,似乎可以定结了罢?但是臣对皇太子的令旨并不满意,反而有人怀疑这是郑妃向太子施加压力所至,更感不平。那坚持要追元凶的本章仍然不断地往上递,弄到最后连首辅方从哲也沉不住气,竟然和给事中何士晋、大理寺丞王士昌等人一样,上了一道:“务要严究主使,不可轻易放过”的奏章。这’下子满朝哗然,得万历皇帝不得不亲自出马来收场了。

六月中旬,紫禁城突然降下一道圣旨,万岁爷要在慈宁宫召见臣,剖明梃击案真相。这可真是一个破天荒的大新闻,因为这位万历皇帝倦于朝政,已经整整二十五年没和臣见面了。这次为了宫庭凶杀案,竞亲自临朝,可见此案事关重大。但皇帝要怎样了结此案呢?臣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万历四十年(1615)农历六月十八,慈宁宫前一派庄重肃穆气氛,首辅大臣方从哲、阁臣吴道南率领着六部、九卿、三司、科道文武诸臣鱼贯进入慈宁宫。万历坐在慈宁宫的正座上,皇太子站在他的身旁,三位皇孙也被召来,侍立在左面的阶下。待臣参拜后,万历先发治人,责备臣力主抓元凶,是离间他们父子。继而讲到梃击一案不过是侍庞保、刘成利用疯子行刺,并没有什么背景。既然凶犯已经查出,只要把他们定为斩罪就算了,不要小题大作,肆意株连。接着又用手拉着皇太子说:“太子对朕很是恭顺,朕极喜他,如果朕有意废他,何不早降圣旨?况且目前福王已出居洛,你们哄传朕要废长立幼,那福王不经宣召能插翅飞回京城来?今天太子也来了,你们如果有什么不明白,可以问他。”最后把皇太子拉到臣面前说:“臣都在,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说说,不要有什么顾忌。”皇太子见父亲点了自己,也不再推辞,首先申明了自己与父皇自小就十分融洽,自册封为太子后关系更加亲近,又强调张差确是个疯子,杀掉算了,再无缘无故地抓什么元凶,就实在过火了,要求臣回去后,千万不要再纠缠不休。至于郑,一向与自己非常和顺,自己对这位额也十分尊敬。怀疑郑是幕后主使是没有根据的,今后千万不要再提。皇太子的话十分恳切,臣听了,明知这是息事宁人,庇护郑妃,但也不好再多说了,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宫院。

次日张差被押往西四牌楼正法,两天后在文华殿前,审理了庞保、刘成,由于张差已死,没有招对,二人把所有责任都推了个干净,依郑妃的意思还要保全他们的命,但万历感到留着他们终究是个祸根,还是传旨把这两个走卒处死了。

一场宫廷大案就这样被万历父子一场双簧戏子息了下来。被处死的不过是几个牺牲品,而真正的策划人却在各种矛盾犬牙交错的形势下被保护下来了。但这个案子并没有彻底了结,天启、崇祯年间,“梃击”案和稍后的“红丸”案、“移宫”案一起,几经反复,又有一大批人在反复中丧生。这充分说明了明末社会政治制度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