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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豪兄,赵金弟,想不到在树上碰上了你们。赵金咱还见过一次面,那时候兄弟我还潦倒着呢。把武装部的门捅成了筛子底,哈哈,比较痛快,还回家消灭了三个目标,老婆挺着大肚子跑到乡里,揪住民政助理,说宁愿抛头颅洒热血也不跟郭金库这个强盗一起过了。民政助理说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打架别记仇,肚子都这么大了,还闹什么离婚?我给你们调解调解就好了。我老婆说你不同意就在你这里杀身成仁。民政助理说,你真要离我可告诉你可别后悔。我老婆说头可断血可流不跟郭金库离婚不罢休。民政助理说县里来文件了,说凡在自卫还击战中立过功的复员兵全部农转非并安排工作,你跟他离了,他找个大闺女根本不发愁。我老婆一听这话,说不离了不离了,我不过说两句气话罢了。
郭说我捉摸着世界上的事真是不破不立,要不是我回家消灭了三个目标,好运气也不会来找我,晦气鬼也怕敢于战斗的复员兵,对不对,伙计们?他满脸得意之色,嘴巴笑成一条菊花。没及我们应和,他满脸的得意像被冷风吹落的苍老花瓣,乱纷纷跌落在河水中,灿烂的彤云密布在脸上,他痛苦而激动地说:那天,在你们村里,英豪,你的装着一条木腿的老父亲站在我的面前。
他说:郭金库你还认识我不?
看着他那条木头腿,那佝偻的腰,那满脸的皱纹,我鼻子发酸,说:钱大爷,您老人家好……
你爹说:金库,你到我家来一趟吧,有点事和你商量商量。
老人在我前边一瘸一拐地走着,那条木腿发出嘎嘎吱吱的响声。看着他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我就想起了你,伙计,我心里非常难过。
家里只有他自己了。他让我坐下,要烧水给我喝。我忙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郭金库该死,几年也没过来看望您老人家,我对不起我的战友钱英豪……钱英豪,好兄弟,你在墙上冷冷地看着我,水渍斑斑的墙上有你的照片有我的照片有赵金的照片有魏大宝的照片还有张思国的照片……我怎么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为我烧水?我说大爷您千万别忙活我不渴。他说真不渴?我说真不渴大爷您快坐下吧。他从炕席下摸出半包压瘪了的香烟递给我,说上次你们的一个战友来看我时扔下的——我记性不好忘了人家叫什么名字了——一直没舍得抽你抽吧。香烟变了味,我抽着,喉咙发干眼睛枯涩嘴里发苦,我说大爷您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吧。
你家大爷说:
金库,听说你在乡里当了干部,大爷我心里高兴。有一件事,我本想去乡里求你。正好今日碰了巧。金库大侄子,你大爷我也是当过兵的,不信鬼神,说出来你别笑话。
你家大爷说: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英豪对我说:爹呀,我在这里住不惯,这里太湿,房子里有很多白颈蛐蟮——他自小怕白颈蛐蟮——爹呀,你来把我的骨头起回去吧,把我埋到河北边的坟地里,埋在俺娘的坟旁边……醒过来我浑身冷汗,一脸老泪。心里想“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验?便躺倒再睡,刚一闭眼,英豪又站在我面前,说:爹呀,我知道你年纪大了,腿又不灵便,来这儿起我的尸骨不容易,但孩子在这里实在是住不下去了……一睁眼,又是一身冷汗。月亮把窗户纸照得雪白,耗子在炕下啃木头,一切都活灵活现的……叹口气,抽袋烟,再睡,英豪又眼汪汪地站在炕前,哀告我把他起回来……
你家大爷说:
金库大侄子,你和英豪是老战友,你又在南边走过,路熟,大爷想拜托你把英豪的尸骨背回来,来回的路费我承担。
我说:大爷,按理说你吩咐我的事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敢推辞,可这桩事儿不好办。您想想看,英豪埋在烈士陵园中,那里有专人管理,哪能允许掘墓起骨?只怕墓没掘开我就被人家当破坏分子抓起来了。再说,那里埋着那么多烈士,谁家的父母不想把孩子的尸骨起回老家?要是咱带了头,那不就乱了套了吗?
你家大爷点着头说:
大侄子,您说的对。大爷我是老糊涂了……这事儿就算了,你公事忙,忙去吧……
我说:大爷,英豪牺牲了,我就是您的儿子,今后有什么事,只管到乡里找我。
后来我听说大爷一个人去了云南。英豪,我郭金库还算个人吗?人家平度县的李立刚,十年内为牺牲的战友家寄去了两千多元,自己节衣缩食,连块手表都没有,这精神!哪像我,大爷拜托我这点事,我竟然借口推辞了,其实我是怕花钱。
“金库,你别说了,”我羞愧地说,“英豪牺牲十几年了,我也没给大伯寄过一分钱,我孬好还是个军官哩。”
英豪道:“你们俩都神经了是不?寄钱就是好战友,不寄钱就不是好战友了吗?不许再提这事。”
晚霞如血在河上流淌,一群群村民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提着风雨灯,扛着铁锹,挟着草袋子汇集到堤上来。一个挽着裤脚的乡干部在河堤上大声说:
“乡亲们,千万要提高警惕,县防汛指挥部来了电话,说今夜还有八百个流量的洪水到达我们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