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伙计,能给我一支烟吗?”他的仿佛非常遥远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唤醒。我看到他那晦暗的脸色,立刻意识到他正在与我一起追忆逝去的岁月。
“太能了!”我匆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来,说,“光顾了胡思乱想,忘了给你烟抽,不好意思了。”
我在军服上擦干湿漉漉的手指,抽出一支烟,递给他。我看到他的弯曲的手指有些颤抖,心中悲凉的情绪与河上迷蒙的雨雾融为一体。我举着冒着强硬的蓝色火苗、发出嗤嗤声响的强力打火机为他点燃香烟。在他就火时,我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一圈圈绿色与褐色的锈蚀,仿佛是一件刚刚出土的铜器。
白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像两根棍一样喷出来,这个死去多年的人抽烟的动作和习惯与过去一样。他皱着眉头说:
“这烟好冲,什么牌子!”
“万宝路。”我说。
“万宝路?没听说过呀,慰问团送来的烟有中华、红塔山、牡丹,没听说有万宝路。”
“这是洋烟,美国造,我们打仗那时还没兴起来呢!”我说。
“嗨,跟不上潮流了。”他长叹一声,说,“还有你那个打火机,让兄弟欣赏一下。”
我把打火机递给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嘴里啧啧有声,连声夸奖:
“好东西,真他妈的好东西,简直是一架微型的火焰喷射器!早十几年有这东西咱也不用在麻粟坡点不着火了。”
“可不是怎么着。”我说,“那次咱只好嚼烟丝过瘾。”
“社会发展真快,一转眼就出来这么多新鲜玩意儿。”他把玩着打火机说。
“既然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我说。
“不行,不行,”他有点着急地说,“在守备区当兵时,我还借过你二十元钱,到了南边又忘了还。”
“你别寒碜我啦。”我说,“你人都死了,还提那点钱干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人死债不死’,这笔钱我要还。”
“拉倒吧,”我说,“咱们两个是谁跟谁呀!再说,我听老人说过,死人界里使用的钱,到了阳间一看都是纸灰。”
“胡说,”他激动地说,“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把打火机拍到我手里,狠嘬了几口烟,然后用他惯用的伎俩,啪,把烟蒂四分五裂地吐到汩汩漓漓的河水里。“你等着!”他说着,手分开枝条,像条皮毛光滑的松鼠,哧溜一声钻进树冠中去了。他坐过的地方,留下了鲜明的痕迹。我低头往树冠里看,但见枝杈纵横交错,有明亮有幽暗,宛若一个迷宫。钱英豪就在这些枝杈间,在幽暗和光明中敏捷、轻快地穿行着,他身上闪烁着绿油油的美丽光芒,像深海中的一条鱼。我惊奇这株柳树上竟有如此奇妙的世界,怪不得钱英豪非逼我上来不可。这小子从小就有鬼点子,他常常发现一些既好玩又有趣的地方,从学校到部队,我跟着他沾过不少光。正想着呢,就看到柳梢耸动、分开,他像条油滑的鳗鱼从枝叶间钻出来,然后盘腿坐在我的对面,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珍重地、一层层地剥开,显出了两张崭新的面额十元的纸币。他将纸币递给我,郑重地说:
“咱们是好兄弟,利息就不算了。”
我将他的手推回去,恼怒地说:
“你这不是寒碜我吗?”
他将捧着纸币的手再次送到我的胸前,执拗地说:
“亲兄弟,明算帐。你必须把钱收下,否则我的鬼魂无法安宁。”
看着他的因为激动而绽开了层层缝隙的红锈斑驳的脸皮,我只好将那两张纸币收下,放在胸前的口袋里。他轻松地长舒了一口气,说:
“行了,我现在谁的债也不欠了。无债一身轻啊!”
“你在那边,怎么还能搞到这样新的钱?”我纳闷地问。
“是一个小女孩放在我的墓前的,”他感动地说,“仿佛她知道我生前欠着别人二十元似的。”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想听他往下说,说说那个给他送钱的小女孩的事情,他却转了话头,讲起了陵园的事。
“我在麻粟坡烈士陵园里,住第七百八十号墓穴。我旁边,七百八十一号墓穴里住着谁?你猜?你猜不到,唉,我跟连里的文书住隔壁,他是个文学爱好者,你知道,他经常写点诗歌,散文,小说什么的,经常往报社投稿。告诉你呵,不要以为我们死了就散漫自由了,一点也不。我们那儿有一千二百零七个墓穴,自然埋着一千二百零七个人。一进大门,就先到报名处点名,像我们当年入伍差不多。我们编成一个团,团长生前是个营长,死后提拔了。编成七个连,每连将近一百八十人。我被编在六连,团干部处一个戴眼镜的副处长找我谈话,让我担任指导员。我说我不是党员当什么指导员?副处长从保密柜里找出我的档案袋,翻着看了看,说:‘你死后已被追认为正式党员,没有问题,干吧。六连新兵较多,且多是山东、四川兵,山东棒子,四川棰子,凑在一起就打架,要严加管教。’我问:‘谁跟我搭档?’干部处副处长说:‘初步决定让罗二虎同志担任连长,听说他担任过你们那个班的班长?’我一听就火了,兄弟,你说我怎么能跟这个笨蛋搭伙计?他就知道拿着尺子量被子,‘宽了一厘米!窄了一厘米!重叠重叠!’一上战场动了真格的就腿肚子转筋脑袋发懵,投弹忘了拉弦、搂火忘了开保险,攻无名高地时,不是他翘着驼鸟屁股暴露了目标,招来了那两梭子,他自己死不了我也死不了。说起来我是死在敌人手里,实际上……嗨!赵金老弟,你说我多么冤枉,上了战场,一枪未发,一弹没投,糊里糊涂报了销,烈士牌是给我爹挣到了,可我死得窝囊啊……”
我看到他的脸上招展着悲愤交辉的大纛,两颗洁白的泪珠像胶水一样凝在他的腮上,迟迟不流下去。河水又汹涌着涨了,对岸我们的村子笼罩在团团沉重的云雾里,村子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上,青一块绿一块着秋夏的庄稼,那里蛙声响亮,那里刷刷刷响着雨点打击植物叶片的声音,如烂银般游移着的是泛滥的雨水。我为他难过,为他遗憾,十几年前的战斗仿佛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