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七
娜娜七
三个月后,十二月的一天夜晚,缪法伯爵漫步在全景胡同里。那天晚上,气温宜人,刚刚下了一阵暴雨,行人都到胡同里来避雨。那儿人满为患,店铺之间,行人拥挤不堪,形成一条长蛇阵,人们只能艰难地缓缓而行。白一色一的球形灯罩、红一色一的灯笼、蓝一色一的透明画、一排排脚灯、用灯管做成的巨大手表和扇子的模型发出一道道耀眼夺目的光芒,把玻璃橱窗照得通明。橱窗里的商品五颜六一色一,珠宝店的黄金制品,糖果店的水晶玻璃器皿,时装店的鲜艳丝绸,在反射镜的强光照射下,映在明洁的镜子里。在五光十一色一、杂乱无章的招牌中,远处有一个招牌清晰可见,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紫红一色一的手套,酷似一只砍下来的手,血淋淋的,被拴在一只黄一色一的袖口上。
缪法伯爵慢悠悠地走到大街上,他向马路上望了一眼,然后又沿着店铺,慢慢走回来。
湿一热的空气在狭窄的胡同里凝结成明亮的水气。石板地被从雨伞上滴下来的水淋得湿一漉一漉的,只听见上面响着行人的脚步声,街上听不见一个人讲话。每当他与行人擦肩而过,行人都要对他打量一番,他的脸总是板着,被煤气灯照得灰白。于是,为了避开行人的好奇目光,缪法伯爵伫立在一家文具店门前,出神地欣赏玻璃橱窗里的玻璃球镇纸,球里浮现着山水和花草。
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在想娜娜。她为什么再次说谎呢?早上,她给他写了一封信,叫他晚上别来打扰她,借口说小路易病了,她要到姑一妈一家过夜,以便照料他。可是伯爵起了疑心,他跑到娜娜那里,从门房那里知道娜娜到剧院去了。他对这件事感到诧异,因为她在新上演的戏中没有扮演角一色一。她为什么要说谎呢?今晚她在游艺剧院里干什么呢?
伯爵被一个行人挤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在意。他离开了镇纸橱窗,站到一个小摆设橱窗前面,全神贯注着里面陈列的笔记本和雪茄烟盒,这些东西的一个角上都印着一只蓝燕子的图案。毫无疑问,娜娜变了。她从乡下回来后的最初几天里,她几乎把他搞疯了,她吻一遍他的脸,吻他的胡子,像母猫一样的温柔。她还向他发誓,说他是她最一爱一的小狗,她唯一钟一爱一的男人。他再也不担心乔治来了,因为乔治被他一妈一一妈一留在丰岱特庄园了。现在只剩下胖子斯泰一内一,伯爵想取他而代之,但他又不敢对他公开说出来。他知道,斯泰一内一在经济上重新陷入极度困境之中,在交易所里几乎破了产,现在便拼命抓住朗德盐场的股东们,竭力从他们身上榨取最后一笔钱。他每次在娜娜家碰见斯泰一内一时,娜娜总是用合乎情理的口气对他说,斯泰一内一为她花了那么多钱,她还不想把他像条狗一样赶出去。另外,三个月来,他生活在昏昏欲醉的一性一生活中,除了占有娜娜,他不再有别的什么明显需要。因为他的肉一欲迟迟才觉醒,他像贪吃的儿童一样,心目中根本不存在虚荣和嫉妒。现在唯一的明显感觉令他震惊:娜娜不那么热情了,她不再吻他的胡子了。这使他忐忑不安。他思量着,他是一个不大了解女人的人,他究竟有什么地方不能满她的意。不过,他认为自己已经满足了她的所有欲一望。他又想到早上那封信,想到她编造谎言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其实,她的目的很简单,只不过到剧院去过一一夜。人群中又拥挤起来,他被挤到胡同对面,站在一家餐馆的门厅前面,苦苦思索着,眼睛瞅着一个橱窗里煺了一毛一的云雀和一条横放着的大鲑鱼。
最后他仿佛不再注意橱窗里的那些东西了。他振作起来,抬头一看,发觉快到九点钟了。娜娜马上就出来,他将要求她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接着他又踱起步来,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以往晚上到这里来接娜娜的情景。这里的每个店铺他都熟悉,在充满煤气味的空气中,他能辨别出每个店铺的气味,如俄罗斯皮革的浓重的气味,从巧克力店的地下室里飘上来的香草味,从化妆品店的敞开的大门里散发出来的麝香味。柜台里脸一色一苍白的女店员似乎都认识他,时常静静地盯着他看,所以他不敢在她们面前停留。有一阵子,他似乎在研究商店上面的一排小圆窗户,好像在杂乱无章的招牌中,第一次看见那一排小圆窗户。随后,他又一次走到大街上,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雨已变成了一毛一毛一细雨,落在他的手上,他感到凉冰冰的,这时他才镇静下来。现在,他想到了他的妻子,她住在马孔附近的一座古堡里,她的女友德。谢泽勒夫人也住在古堡里,从秋天起,她病得很厉害;马路上的马车,像在泥泞般的河道中间行驶,这样的鬼天气,在乡下就糟糕了。这时,他突然不安起来,他再次回到闷热的胡同里,他在人群中大步流星地走着,因为他忽然想到,如果娜娜戒备他,她可能会从蒙马特长廊那边溜走。
从那时候起,伯爵就跑到剧院门口窥伺着。他不愿在胡同口等候,生怕有人认出他来。
这里是游艺剧院的走廊和圣马克走廊的交汇处,光线暗淡,店铺里黑一洞一洞的,有一家无顾客光顾的鞋店,几家家具上积满灰尘的家具店,还有一间烟雾腾腾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阅览室,晚上,罩在灯罩里的灯发出绿一色一的光亮;那里是演员、醉酒的置景工人和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的进口处,只有衣著齐整、耐心十足的先生们在那里游荡。在剧院前面,只有一盏灯罩粗糙的煤气灯照亮着大门。有一阵子,缪法想去问一下布龙太太,接着又担心起来,怕娜娜听到风声,从马路那边溜走。他又踱着步子,决心一直等到关栅栏门时,人家把他赶走为止,这样的事他已经历过两次了。一想到回去孤寂一人上一床睡觉,不禁心中凄凄然。每当有不戴帽子的姑一娘一和衣衫肮脏的男人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时,他便回到阅览室前面,伫立在那儿,从贴在玻璃窗上的两张广告中间向里面张望,映入他眼帘的还是同样景象:一个小老头子独自一人僵直地坐在一张硕一大无朋的桌子边,在绿一色一的灯光下,用绿一色一的双手捧着一张绿一色一的报纸阅读着。但是,在十点还缺几分钟的时候,来了另一位先生,他高高的个儿,相貌标致,一头金发,戴着一副不大不小的手套,他也在剧院门口徘徊着。他们两人每次相遇时,都用怀疑的神一色一斜着眼看对方一下。伯爵一直走到两条走廊的交汇处,那儿有一面高大的镜子;他对着镜子,发觉自己表情严肃,举止得体,顿时产生羞愧、恐惧之感。
十点钟敲响了。缪法忽然想到,要知道娜娜在不在她的化妆室里,是件很容易的事。他越过三级台阶,穿越粉刷成黄一色一的小前厅,而后从一道只上了插销的门那儿潜入院子里。这时候,狭窄的院子很潮一湿,乍看上去像一口井的井底,周围是臭气熏人的厕所,水龙头,厨房的炉灶,还有女门房胡乱堆放在那里的草木。这一切统统笼罩在黑一色一烟雾之中;然而,开在两堵墙上的各扇窗户里面却灯火辉煌。楼下是存放道具的仓库和消防处,左边是办公室;右边和楼上是演员化妆室。那一扇扇窗户酷似井壁上的朝向黑暗中的一张张张开的炉口。伯爵马上看见了二楼上娜娜的化妆室里亮着灯火;于是,他如释重负,喜出望外,两眼仰望天空,这座巴黎的百年老屋后面的污泥,飘散着臭味的空气,他都忘记了。大滴大滴的水珠从水管的裂缝中滴下来。一道煤气灯的灯光从布龙太太的窗子里射进来,把一段长了苔藓的路面、一段被厨房的排水沟的污水侵蚀了的墙根及整个堆满了垃圾的角落映成了黄一色一,垃圾中有旧水桶和破坛碎罐,一口破锅一内一竟然长出了一棵瘦小的卫矛。
伯爵听见开插销的声音,连忙退了出来。
娜娜肯定就要下楼了。他又回到阅览室前面;在一盏夜明灯的昏暗灯光下,老头子一动也没有动,他的侧影的一部分映在报纸上。接着,他又踱步了。现在,他往远处走走,他越过大走廊,沿着游艺剧院的走廊一直走到费多走廊,这条走廊上很冷,阒无一人,隐没在凄凄黑暗之中;然后他往回走,经过剧院门口,绕过圣马克走廊,壮着胆量一直走到蒙马特走廊那里,那儿有一家杂货店,里面的切糖机把他吸引住了。但是,他转到第三个来回时,他突然担心娜娜从他的背后溜走,这使他抛弃了一切人类尊严。他便和那位金发先生木立在剧院门口,两个人交换了一下友好、忍辱的目光,目光里还流露出一点不信任的神一色一,因为他们都怀疑对方可能是自己的情敌。幕间休息时,一些置景工出来一抽一烟斗,把他俩撞了一下,谁也不敢吱声,三个披头散发、身着脏裙子的高个子姑一娘一来到门口,啃着苹果,把果核随地乱吐;他们耷一拉着脑袋,忍受着她们放肆无礼的目光和粗俗不堪的话语的侮辱,他们被这些臭一娘一儿们溅污、弄脏了衣服,她们故意挤到他们身上,推推搡搡,还觉得这样做挺有趣呢。
正在这时,娜娜下了三级台阶。她瞥见缪法时,顿时脸一色一变得煞白。
“啊!原来是你。”她期期艾艾地说道。
正在冷笑的几个女群众演员认出是娜娜,顿时害怕起来,便站成一行,表情呆板而严肃,像一群正在做坏事的女仆被女主人撞见似的。那个高个子金发先生站到一旁,这时他才放了心,但心里仍怀几分忧虑。
“好吧,挽住我的胳膊吧。”娜娜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慢悠悠地走了。伯爵本来想好一些问题要问娜娜的,这时候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娜娜滔一滔一不一绝地编造了一段话:八点钟时,她还在她姑一妈一家里,后来她看小路易的病好多了,于是,她就想到剧院里来看看。
“你到剧院有什么重要事情?”他问道。
“有重要事情,剧院要演一出新戏,”她迟疑了一会儿,回答道,“大家想听听我的意见。”
他心里明白她在撒谎。但是她的胳膊紧紧地挽住他的胳膊,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他浑身酥一软一了。他长时间等候她,心里积了一股怒火和怨气,这时都消失了,现在他已把她抓在手里,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第二天,他将尽力去了解一下她为什么到化妆室来。娜娜一直在迟疑不决,明显看出她的一内一心很痛苦,她在进行剧烈的思想斗争,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并打定主意,她在游艺剧院走廊的拐弯处停下来,站在一家扇子店的橱窗前。
“瞧!这把扇子镶着珍珠贝,又饰有羽一毛一,真漂亮。”
接着,她又用冷漠的口气说道:“那么,你陪我回家喽?”
“当然罗,”他惊奇地说道,“因为你孩子的病好多了。”
她现在后悔不该撒谎。也许小路易的病又发作了;她说她要回巴蒂尼奥勒看看。但是,因为他自愿同她一道去,她就不再坚持去了。有一阵子,她的脸都气白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他缠住了,还要表现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忍到最后,决心争取时间尽快摆脱他,只要在午夜之前摆脱伯爵,一切就会按照她的意愿安排。
“真的,今晚你要当单身汉了,”她低声说道,“你的老婆明天早上才回来,是吗?”
“对。”缪法回答,他听见娜娜随便谈到伯爵夫人,心里有点不自在。
但是娜娜又追问下去,问火车几点钟到达,她还想知道他是否到车站去接她。她又放慢了脚步,好像被这里的店铺吸引住了。
“你瞧!”她又停在一家珠宝店前面,说道:“这手镯真好玩!”
她很喜欢全景胡同。这种感情是从她少年时代起就有的,她喜欢巴黎的假货,假珠宝,镀金的锌制品,用硬纸板做成的假皮革。现在,每当她经过一个店铺前面时,她总舍不得离开店铺的橱窗。就像过去一样,那时她是一个小女孩,拖着旧拖鞋,站在巧克力店的糖果柜台前,出神地看着,或听隔壁一家店里弹风琴的声音,特别吸引她的是那些价格便宜的小玩艺儿,如核桃壳针线盒,放牙签的小篓子,圆柱形或方碑形寒暑表。但是,那天晚上,她心绪不宁,看什么都心不在焉。她不能自一由行动,这使她苦不堪言;在她一内一心的隐约反感中,燃起一阵怒火,她真想干出一件傻事来。与举止大度的男人相好就不愁没钱花!她以孩子般的任一性一已经把王子和斯泰一内一的钱财花得一精一光,她却不知道钱花到何处去了。她在奥斯曼大街上的那套住宅里的家具还不全;只有客厅的家具全都罩上了红缎子,由于装饰得太过分,家具摆得太满,厅一内一显得很不协调。然而现在她没有钱的时候,债主向她一逼一债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紧;这一直使她觉得奇怪,因为她一向自诩为节约的典范。一个月以来,她常常威胁斯泰一内一这个牟取暴利的投机家,说如果他拿不出一千法郎给她,她就要把他赶出门,斯泰一内一总算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来一千法郎。至于缪法,他是个傻瓜,他根本不知道该拿什么东西出来,因此她也不能责怪他小气。啊!如果她不是每天把循规蹈矩的格言念上许多遍的话,她就会把这些人统统赶走!佐一爱一每天早上都说,做人要通情达理,她自己头脑中也经常出现一个具有宗教一色一彩的回忆,也就是夏蒙那样富丽堂皇的景象,由于她的不断回忆,这种景象变得壮观了。所以,她尽管气得发一抖,却仍然抑制住怒火,挽着伯爵的胳膊,在越来越少的行人中间,一个橱窗挨着一个橱窗看过去。外边的路面已经干了,沿着走廊吹来的一股凉风,驱散了玻璃天棚下的热气,把五颜六一色一的灯笼,一排排煤气灯和像烟火一样光辉夺目的巨型扇子吹得摇摇晃晃。在餐馆门口,一个侍者正在关灯,而在已无顾客、灯光如昼的店铺里,女售货员仍然一动不动,似乎睁着眼睛睡着了。
“啊!这真可一爱一!”娜娜走到最后一家店铺,又回头走了几步,对着一只素瓷猎兔狗赞叹道,猎兔狗抬着一条一腿一,准备扑向前面的隐没在玫瑰丛中的野兔窝。
他们终于离开了胡同,娜娜不想坐马车。她说天气很好,而且也没有什么急事,这样步行回家倒挺惬意的。随后,他们到达英格兰咖啡馆前,她想吃点东西,她说她想吃牡蛎,说因为小路易生病,她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一点东西,缪法不敢违抗她的意愿。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在公开场所与她在一起,于是他要了一个单间,匆匆忙忙沿着走廊向里面走去。娜娜跟在他后面,看样子对这家咖啡馆很熟悉。单间的侍者拉着门,他们正要进去时,隔壁客厅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叫喊声,一个男人突然走出来,他是达盖一内一。
“瞧!原来是娜娜!”他嚷道。
伯爵一溜烟地进了单间,门半开着。当他的圆圆的背部进去时,达盖一内一眨眨眼睛,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真见鬼!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现在你到杜伊勒里宫去找男人了!”
娜娜嫣然一笑,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住嘴。她觉得他话太多,不过,在那里碰见他,她还是挺高兴的。尽管他行径卑劣,与一些正派女人在一起时,装着不认识她,但在她的心目中,对他仍然怀有一点柔情。
“你现在怎样?”她亲切地问道。
“我想结束我的单身汉生活。说实话,我很想结婚。”
她用同情的神态耸耸肩膀。但是他用开玩笑的口气继续说,他在交易所赚的钱,只够给女人买点鲜花,这样保持一个正派单身汉的名声,这简直不是一种生活。他的三十万法郎只维持了十八个月。他想还是要实际一点,像他父亲一样,娶一个带来一大笔嫁妆的妻子,最后当省长结束一生。娜娜总是笑咪咪的,一点不相信他的话,她用头指指他的房间,问道:“你和谁在那里面?”
“哦!和一大帮人在那里,”他说道,一阵醉意上来,他把他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你想象得到吧,莱娅正在讲她在埃及的旅行见闻呢,真有趣,她还讲了一个洗澡的故事……”
于是,他把这个故事转述了一遍。娜娜呆在那儿,听得很高兴。最后他们倚在长廊上,面对面地交谈了。煤气灯在低矮的天花板下燃着,墙饰的皱褶里滞留着隐隐约约的菜肴气味。餐室里的嘈杂声不时变大,他们不得不把脸凑近一些,以便彼此听得清楚一些。每隔二十秒钟,就有一个侍者端着盘子走过,看见走廊堵住了,就请他们让一下。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中断谈话,只是朝安静的墙边贴紧一点,他们不顾吃夜宵者的吵吵嚷嚷和侍者的挤挤撞撞,像在家里一样谈话。
“你瞧!”达盖一内一喃喃说道,一边用手指一下缪法进去的那间小房间的门。
两个人看了那扇门一眼。门在微微颤一抖着,似乎被一股风吹动着。最后,门慢慢地关上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个人不出声地相互笑了笑。伯爵一个人呆在里面,那副样子大概是挺好看的。
“好了,”她问道,“你读过福什利写的关于我的那篇文章没有?”
“读过了,题目叫《金一色一苍蝇》,”达盖一内一回答说,“我没有跟你谈这篇文章,怕你难过。”
“难过,为什么?他的文章很长。”
她很得意,写她的那篇文章,竟然登在《费加罗报》上。她的理发师弗朗西斯给她带来了一份《费加罗报》,若不是他给她作解释,她还不知道那篇文章写的就是她呢。达盖一内一一边偷偷地瞅着她,一边用揶揄的神态嘲笑她。总之,她本人对这篇文章很满意,所以别人也该满意了。
“对不起!”一个侍者手里端着一盘冰淇淋,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分开。
娜娜朝那间小房间走了一步,缪法在那儿等她。
“好了,再见了,”达盖一内一说道,“去找你的那个王八吧。”
娜娜又停下脚步。
“你为什么叫他王八呢?”
“他是个王八,这还用问!”
她又回来倚靠在墙上,对这个叫法颇感兴趣。
“啊!”她只简单地应了一声。
“怎么,这个你还不知道!他的老婆同福什利睡觉,我亲一爱一的……大概在乡下时就开始了……刚才我一到这里,福什利就走了,我估计今天晚上他们一准在他家里约会。他们说她外出旅行,我想是撒谎。”
娜娜听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早料到了!”她终于开口了,一边拍着大一腿一,“有一次,我在路上遇见她,一看她那副样子,我就猜到了。竟然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正经女人欺骗丈夫,同福什利这样的一色一鬼睡觉!
这回他肯定要把自己的经验教给她。“
“啊!”达盖一内一不怀好意地低声说道,“这对她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尝试了,说不定她知道的不比他少。”
娜娜听了,气愤得叫起来。
“真是这样……这是什么样的世界啊!真是太肮脏了!”
“对不起!”一个手里拿着瓶子的侍者嚷道,一边叫他们让路。
达盖一内一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把她的手拉住一会儿。接着,他用清脆的嗓音对他讲话,那嗓音犹如口琴吹奏的声音,他把女人搞到手全靠这样的嗓音:“再见了,亲一爱一的……你知道,我永远一爱一你。”
她把手一抽一回来,脸上挂着微笑,从餐室里发出来的雷鸣般的叫喊声和欢呼声把她的讲话声淹没了,简直连房间都震动起来。
“你真傻,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了……但是这没关系,最近几天你来吧,咱们聊一聊。”
随后,她又变得严肃起来,用良家女那种愤怒的口气说道:“啊!他是王八……那么,亲一爱一的,这就讨厌了,我呀,我一直讨厌王八。”
她终于走进单间,看见缪法坐在一张狭窄的沙发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脸一色一苍白,两手颤一抖。他丝毫没有责备她。娜娜心里很激动,她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这个可怜的男人,竟受到一个下流老婆如此卑鄙的欺骗!她真想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但是,这对他来说,仍然是公平的,因为他在女人面前总是傻乎乎的;这件事也该给他一个教训吧。然而,在她心目中,对他的怜悯还是主要的。吃过牡蛎后,她并未像她原来计划的那样放他走,而是把他留下来。他们在英格兰咖啡馆逗留了一刻钟,而后两人一起回到了奥斯曼大街。这时已是十一点钟了,在午夜前,她可以想出一个婉转的方法把他打发走。
为了谨慎起见,她在候见厅里吩咐佐一爱一道:“你要注意一点,如果他来时发现另一个男人和我在一起,叫他别作声。”
“可是我让他呆在哪儿呢,太太?”
“让他呆在厨房里,那里比较安全。”
缪法进卧室后就脱掉了礼服。壁炉里燃着旺火。这间卧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家具全是红木的,壁毯和椅套都是灰底大蓝花的织绵。娜娜曾经两次想把房间重新布置一下,第一次想把它们都换成黑一丝绒,第二次想换成带粉一红一色一结子的白缎子。每当斯泰一内一答应后,她就按照所需费用向他要钱,但是钱一到手,她就把钱花光。她只有一次心血来一潮时,买了一张虎皮铺在壁炉前,又买了一盏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上。
“我还不困,我不想睡觉。”他们把门关上后,娜娜说道。
伯爵像个乖顺的男人依了她,他再也不怕被人看见了。他现在唯一的想法是不要惹她生气。
“睡不睡随你的便。”他悄声说道。
然而,他在火炉前坐下来之前,替她脱掉了她的高帮皮鞋。娜娜有一种乐趣,就是对着衣橱上的镜子脱一衣服,然后站在镜子前自我欣赏一番。她连衬衫也脱掉,然后,全身一丝不挂,久久地看着自己,忘记了一切。她很迷恋自己的肉一体,对她软缎般的肌肤和线条柔软的腰身自我陶醉,这使她庄重严肃,全神贯注,沉浸在一种自一爱一之中。她经常这样被理发师撞见,但是她连头也不掉。缪法见到这种情况就生气,而她对他生气感到奇怪,缪法怎么啦?
她这个样子不是让别人看的,而是让自己看的。
那天晚上,她为了尽情自我欣赏一番,把枝形烛台上的六枝蜡烛都点燃了。但是,她刚要脱一下衬衫时,却停了下来,若有所思一会儿,有一个问题已经到了嘴边。
“你没有读《费加罗报》上的那篇文章吗?……报纸在桌子上。”
她回忆起达盖一内一的冷笑,一个疑一团一缠绕着她。如果这个福什利诽谤她,她要对他进行报复。
“有人认为文章里写的是我,”她说道,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嗯?亲一爱一的,你是怎么想的?”
她松开手,让衬衫落下来,等待缪法读完文章。她现在赤身一裸一一体地站在那里。缪法读得很慢。福什利的那篇文章题目是《金一色一苍蝇》,写的是一个年轻姑一娘一,出生在一个四五代都是酒鬼的家庭,贫困和酗酒经过世代长期遗传,败坏了她的血液,在她身上演变成女一性一的神经失调。她出生在郊区,在巴黎街头长大,她个儿高大,花容月貌,肌肤细一嫩,犹如一棵生长在粪土上的植物。她出自乞丐和被抛弃的人的阶层,她要为他们报仇。她把在平民百姓中发酵的腐烂物带到上层社会,腐蚀着贵族阶层。她变成了自然界中的一种力量,一种起破坏作用的酵素,这种作用虽然不是出自她自己的愿望,却使巴黎在她的两条白皙的大一腿一中间堕一落、解体。她使巴黎翻转,犹如家庭主妇每个月搅拌牛一奶一一样。到了文章的结尾,作者才把她比作苍蝇,一只从垃圾堆里飞出来的金一色一的苍蝇,一只叮在被扔在路旁的一尸一体上的苍蝇,它嗡嗡叫着,飞舞着,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它从窗户飞进一座座宫殿,只要落在男人身上,就能把男人毒死。
缪法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瞅着炉火。
“怎么样?”娜娜问道。
然而他没有回答。他似乎想再读一遍那篇文章。一种寒冷的感觉从他的头部一直传到肩膀,这篇文章写得很草率,句子之间的意思不连贯,措辞极度夸张,所用比喻稀奇古怪。不过,文章还是使他震惊,他读了这篇文章,几个月来他一点不想思考的事情,突然又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这时候,他抬起眼睛。娜娜陶醉在自我欣赏之中。她转动着脖子,对着镜子端详着右腰上部的一颗棕一色一小痣;然后她用指头摸了它一下,她把身一子往后再仰一些,那颗痣便突出来,她大概觉得这颗痣长在这个部位既古怪又漂亮。然后,她又研究自己身一体的其它部位,她觉得很有趣,那种孩提时代的邪恶的好奇心又在她身上复一活了。她看见自己的身一体,总是产生一种惊异之感;她像一个姑一娘一发现自己发育那样既惊奇而又着迷。她慢慢地伸开两只臂膀,展现她那丰一腴的一爱一神的上身,她弯下腰,打量自己的背面和前面,目光停在一乳一房的侧影上,注视着由粗到细的大一腿一,最后竟古怪地扭一动起来,双膝分开,左右摇摆,腰肢上部扭一动着,像埃及舞女跳肚皮舞那样不停地颤一动着。
缪法全神贯注地看着她。她令他恐惧。报纸从他的手中落下来,这时他恍然大悟了,于是他蔑视自己了,确实是这样,在三个月时间里,娜娜腐蚀了他的生活,他感到自己被脏东西腐蚀到了骨髓,而这些东西他简直不曾怀疑过。现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快要腐烂。他顿时意识到这种邪恶所产生的危害,他看到了这种酵素所引起的解体作用,它毒害了他,他的家庭被破坏了,社会的一个角落发出哗啦一声响,接着崩塌下来。他无法把视线从娜娜身上移开,他一直盯着她看,竭力想让自己对她的一裸一一体痛恨起来。
娜娜现在不再扭一动了。她用一只胳膊撑住后颈,一只手钩住另一只手,仰着头,两肘分开。缪法瞅了一眼她那半闭的眼睛、她那半张的嘴巴和堆满柔情微笑的面孔,脑后的金一色一发髻散开了,像母狮的鬃一毛一披在背上。她挺着一胸一脯,胁部绷得紧紧的,显示了她那女战士般的结实腰肢和硬一挺挺的一乳一房,在软缎般的皮肤下面,这两处肌肉健美而发达。一条柔美的线条从一个胳膊肘一直延伸到脚上,只有肩膀和一一臀一一部稍有波峰。缪法注视着这个如此动人的侧面像,注视着她的金黄一色一的肉一体淹没在金一色一光线中,注视着烛光下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丰满的一乳一房。他想到自己过去对女人怀有的恐惧,想到了《圣经》中所描写的怪兽,这只怪兽一一婬一一荡而又臊臭。娜娜浑身一毛一茸茸的,橙黄一色一的汗一毛一使她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丝绒。而在她那良种母马般的一一臀一一部和大一腿一上,在她富有肉一感、有深深褶缝的隆一起的肌肉上,蒙罩着一种令人动心的女一性一的一陰一影,兽一性一就隐藏在那里。她是一头金一色一的怪兽,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仅仅身上的气味就足以使世界腐烂。缪法一直瞅着她,像着了迷、被魔鬼附身似的,他合上眼皮,不想再看时,那个怪兽又出现在黑暗的深处,而且变得更大,更可怕,姿态更加迷人。
现在,这只怪兽将永远出现在他的眼前,永远留在他的肉一体中。
娜娜蜷缩起身一子。因为动情,四肢似乎战栗了一下。两眼湿润了,她把身一子蜷得很小,这样似乎可以更好地闻闻自己。接着,她把钩紧的双手松开,手顺着自己的身一体往下移动,一直移动到一乳一房上,随后拼命地捏紧一乳一房。她挺一起一胸一脯,抚一摸全身,这时她浑身酥一软一了,她温一存地轻轻地摩一擦着面颊,她用面颊时而轻轻摩一擦右肩,时而轻轻摩一擦左肩。她的一一婬一一荡的嘴巴向自己身上吹着欲一火。她伸长嘴唇,在腋窝旁吻了好久,对着镜子中的娜娜笑着,另一个娜娜也在镜子里吻着自己。
这时候,缪法懒洋洋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对娜娜的自我行乐非常恼怒。突然间,他一内一心的种种想法消失了,像被一阵狂风刮得无影无踪似的。他猛一冲上去,一把搂住娜娜,把她摔倒在地毯上。
“放开我,”她大声叫道,“你把我弄得好疼啊!”
他觉得自己失败了,尽管知道娜娜是个愚蠢、一一婬一一荡、说谎的女人,但是他仍然想占有她,即使她满身沾有毒一素。
“啊!你真蠢!”他放她站起来时,她怒气冲冲地说道。
然而,她平静下来了。现在,缪法该走了。她穿上一件镶花边的睡衣,在火炉前的地板上坐下来,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当她再一次问起福什利的那篇文章时,缪法很想避免一场风波,所以只含糊其词地回答她。她声称她也抓住了福什利的一个把一柄一。随后,她沉默了良久,她在考虑用什么方法把伯爵打发走。她想用友善的方法,因为她是一个善良女子,她觉得给别人制造痛苦,也给自己带来烦恼;何况他还是个戴绿帽子的人,想到这里,她的心软一下来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了,“明天早上你等你的老婆回来?”
缪法深深地躺在扶手椅上,神一色一疲惫,四肢无力。他只点头作答。娜娜一边严肃地瞅着他,一边心里暗暗地思量着。她盘起一条大一腿一坐着,大一腿一把睡衣的花边压得微微起皱,她用两只手抓着一只光脚,无意识地转来转去。
“你结婚很久了吧?”她问道。
“十九年了。”伯爵回答道。
“啊!……你的老婆,她很可一爱一吧?你们很和睦吧?”
他沉默一会后,神态尴尬地说道:“你是知道的,我已恳求过你永远不要谈这些事情。”
“哟!这是为什么?”她气乎乎地嚷道,“你的老婆嘛,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我绝不会吃掉她的……亲一爱一的,女人嘛,都是半斤八两……”
她说着停了下来,生怕言多必失。她只是摆出一副傲慢的样子,因为她觉得自己心地非常善良。这个可怜的男人,对他应当迁就些。她心里产生了一个愉快的念头,她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她又说道:“喂,我还没有告诉你福什利散布的有关你的谣言……他真是一条毒蛇!我不恨他,因为他的文章写得还是可以的;不过,他仍然是条毒蛇。”
她笑得更欢了,放下脚,拖着身一子,走到伯爵身旁,把一胸一脯贴在他的膝盖上。
“你想想吧,他咬定你娶老婆后,还是个童一男……嗯?你还是童一男吗?……嗯?是真的?”
她用目光盯住他,等他回答。她把两只手伸到他的肩上,摇晃他,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
“也许是吧。”他终于用严肃的口气说道。
娜娜听了,又一屁一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她哈哈大笑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拍了他几个巴掌。
“这不可能,这真滑稽可笑,只有你是这样子,你真是个怪人……可是,亲一爱一的小狗,你那时一定是个笨蛋!一个男人不知道这种事,真是大笑话!哎哟,我如果看到你那时的情景该多好呀!……当时情况好吧?说点给我听听,哦!我请你说一说。”
她又向他提了一大堆问题,什么都问,而且要求他讲出细枝末节。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真欢,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上衣滑一下,又被她撩一起,皮肤被熊熊火光映成金黄一色一。结果伯爵便把他的新婚之夜的情况一点一点讲出来。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最后自己也产生了兴致,便用得体的词语“他是怎样失去童贞的”来解释。他还有点害羞,所以说话时都是字斟句酌的。娜娜听得起劲了,又追问他伯爵夫人的情况。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不过,用他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人。
“哦,得啦,”他怯懦地嘟哝道,“你不必吃醋了。”
娜娜不笑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背朝着火炉,两手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道:“亲一爱一的,新婚之夜,在老婆面前傻头傻脑的,这样可不适当。”
“为什么?”伯爵惊讶地问道。
“这是因为……”她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慢吞吞地说道。
她不停地点点头或摇摇头表示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最后作了明确的解释。
“你知道,我呀,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嗯,我的小宝贝,女人可不喜欢男人傻头傻脑的。她们嘴上什么也不说,因为她们害羞,你知道……可以肯定,她们想得很多,迟早有一天,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她们会到其他地方去想办法的……这就是我要说的,我的宝贝。”
他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于是,她把话又说得更明白一些。她像慈母一样,以朋友的身份,善意地给他上了这一课。自从她知道他戴绿帽子以来,这件事一直使她不安,她渴望与他谈一谈。
“我的上帝!我谈的事情其实与我本人无关……我说这些话的目的,是因为希望人人都幸福……我们是在聊天,是吗?
那么,你应当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想换个位置,因为她身上烤热了。
“嗯?太热了。我的背上烤焦了……等一下,我把肚子烤一烤……这样烤火可以治病!”
她转过身来,一胸一口对着炉火,两只脚压在大一腿一下面。
“喂,你不再和你老婆睡觉了吗?”
“对,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怕娜娜找他麻烦,连忙说道。
“你以为她真的是一块木头吗?”
他点点头,作为肯定的回答。
“那么,是这个原因你才喜欢我的吗?……回答呀!我不会生气的。”
他又点点头。
“很好!”娜娜最后说道,“我已料到了。啊!你这个可怜的宝贝!……你认识我的姑一妈一勒拉太太吗?等她来了,你请她讲讲她家对面的那个水果商的故事吧……你想想这个水果商……他一妈一的!这火真热。我得转一下一身一子,我现在要烤烤左边。”
她把左侧朝向炉火时,在火光的照射下,她看见自己身上胖胖的,皮肤发红,非常高兴,觉得挺有趣的,便自己跟自己开起玩笑来。
“嗯?我像一只鹅……哦!是的,像一只烤叉上的鹅……
我转动着,我转动着。的确我是用原汁在烤我自己。“
她又哈哈笑起来,这时听见说话声和开门的响声。缪法吃了一惊,用询问的目光打量她一下。她又严肃起来,神一色一惴惴不安。她推托说那一定是佐一爱一的那只猫,这头该死的畜生什么都被它打碎。已经到了午夜十二点半了。这时候,她哪里还有心思来满足缪法这个王八的欲一望?现在又来了一个男人,她必须赶快把缪法打发走。
“你刚才说什么?”伯爵殷勤地问道,他见她那副和蔼的样子,高兴极了。
由于娜娜急于把他打发走,她突然改变了态度,变得粗一暴起来,说话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啊!对的,说到水果商和他的老婆……是啊!亲一爱一的,他们从来互相都不碰一下,根本不干这种事!……其实,她在这方面的欲一望很强烈,你知道吗。而他呢,呆头呆脑的,一点也不知道,他还以为她的老婆是根木头,便到别处去寻花问柳,同一些婊一子在一起鬼混,她们让他享受了种种下流的快乐,而他的老婆也去寻求同样的下流快乐,对象是比他的笨蛋丈夫机灵的小伙子……夫妻间互相不融洽,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这方面我是很了解的。”
缪法脸一色一变得煞白。终于明白了她那一番转弯抹角的话的含义,他想叫她闭口不说。但是她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了。
“不,别打扰我说话!……如果你们不是没有教养的人,就会在你们老婆身边和在我们身边一样可一爱一;如果你们的老婆不是一些蠢货,就会费尽心机把你们拴住,就像我们费尽心机把你们勾一引到手一样……这一切都是教养问题……我说的就是这些,我的小宝贝,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别谈那些正经女人了吧,”他语气生硬地说道,“你不了解她们。”
这时,娜娜一下子跳起来。
“我不了解她们!……你那些正经女人甚至连干净都谈不上!不,她们根本不干净!你未必找得出一个女人,敢像我这样子,身一子脱得光光的让人看……说实话,你的那些所谓正经女人,只能叫我好笑!你不要把我一逼一得太厉害,不要一逼一得我说出我事后要后悔的话来。”
伯爵只低声骂了一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娜娜脸一色一也一下子变白了。她一声不吭,瞧了他一会儿。然后,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如果你的老婆让你当王八,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个威胁的动作。
“那么,如果是我欺骗了你呢?”
“哦!你呀。”他耸耸肩膀,悄声说道。
确实,娜娜本来并没有恶意。开始谈话时,她就尽量克制住自己,不当面说他是王八。
她本来只希望他把真实情况说出来。但是,到了后来,他把她惹怒了,她就只好把话直说了。
“那么,我的小宝贝,”她又说道,“我不知道你到我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你把我缠了两个钟头……还是回去找你的老婆吧,她正在和福什利干那种事呢。是的,一点也不错,他们在泰布街,就在普鲁旺斯街的拐角上,你看,我连地址都告诉你了。”
接着,她看见缪法像头部被猛击一槌的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得意洋洋地说道:“如果正经女人插一进来,抢走我们的情一人!……说真话,那些正经女人,她们就够规矩的了!”
但是,还没等她把话说完,伯爵猛然一下把她直一挺一挺地摔倒在地上;接着抬起脚跟,想踩烂她的脑袋叫她闭嘴。好一会儿,她吓得魂不附体。他气得头晕目眩,像个疯子,在房间里胡乱走动。她见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身发一抖,不禁流下了眼泪。她后悔得要命。
随后,她在火炉前蜷缩着身一子,一边让火烤身一子右边,一边安慰他。
“亲一爱一的,我向你发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要不然,我是决不会说的……另外,这也许不是事实。我嘛,我并未去核实。这是人家告诉我的,外边有人在谈论;但是,这能算证据吗?啊!算了吧,你犯不着自寻烦恼了。我要是男人,我才瞧不起女人呢!你也知道,女人嘛!从上层到下层,全是一路货一色一:都是穷奢极欲的婊一子。”
她大骂女人,竟然忘记自己也是女人,想以此减轻他所受的一精一神打击的痛苦。但是他根本不想听她的话,也没有听清她的话。他气得直跺脚,随后穿上高帮皮鞋和礼服。他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会儿,然后,仿佛气到最后才找到了门,走了出去。娜娜非常恼火。
“好吧!一路顺风!”房间里虽然只剩她一个人,她仍然大声说道,“这个家伙还算是有礼貌,我同他讲话时,他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一个劲儿去安慰他呢!是我先改变了态度,我还一再表示道歉,我觉得我是够客气了!……所以,是他在这里惹得我恼火。”
不过她的心里还是不高兴,她用两只手在一腿一上搔一痒。但是,她拿定了主意……
“呸!去他的!他戴了绿帽子,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她把浑身都烤到了,觉得暖和和的,便一下子钻进被窝里,一边按铃,叫佐一爱一让等在厨房里的那个男人进来。
到了外面,缪法怒气冲冲地走着。刚刚下了一场暴雨,他走在泥泞的路上,一走一滑。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凝望天空,只见一团一一团一乌云在急速掠过月亮,此时此刻,奥斯曼大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他沿着歌剧院的工地,专选黑暗的地方走,嘴里嘟嘟哝哝说了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这个婊一子愚蠢而又狠毒,编造出这些谎言来骗他。刚才他的脚跟对准她的脑袋时,应该把它踩得粉碎。总之,他蒙受了奇耻大辱,他永远不来看她了,永远不来碰她一下子;否则,他就是孬种。这时他如释重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啊!这个赤身一裸一一体的妖一精一,愚蠢得像只在烤着的鹅,竟然诽谤他四十年来所崇敬的一切!这时,遮住月亮的乌云散开了,大片银一色一的月光洒在阒无一人的街道上。他顿时感到恐惧,不禁呜咽起来。他很失望、惊慌,仿佛坠入无边无际的空虚之中。
“我的上帝!”他结巴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走过一条条林荫大道,晚归的行人一大步流星地走着。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那个婊一子胡诌的事又开始浮现在他的热一乎一乎的头脑中,他真想逐一分析一下事情真实一性一的程度。要到明天早上伯爵夫人才从德。谢泽勒夫人的古堡里回来。事实上,她完全可能在昨天晚上就回到巴黎,在那个男人家过夜。他现在回顾起在丰岱特庄园居住时的某些细节。比如说那一天晚上,他在树下突然撞见萨比娜,她慌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那个男人当时也在那里。那么,难道现在她就不能在他家里吗?他越想越觉得娜娜说的事是很可能的。最后,他觉得这事是自然的,而且是必然会发生的。当他自己在一个婊一子家里脱掉外衣时,他的老婆在一个情一人的卧室里脱一衣解一带,这是最简单的、最合乎逻辑的事。他这样一边推理,一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感觉到陷入疯狂的肉一欲之中,这种感觉在他身上不断扩大,并蔓延到他周围,征服了他周围的人。这一幕幕情景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他发一热的头脑中。他脑海里浮现出赤身一裸一一体的娜娜,突然间他又联想到赤身一裸一一体的萨比娜。在这幻想之中,他把这两个女人相提并论,他们同样寡廉鲜耻,同样受一一婬一一欲的驱使,想着想着,他不禁打了一个踉跄,差点被行车道上驶来的一辆出租马车撞倒。从一家咖啡馆里出来的一些女人,嘻嘻哈哈用胳膊肘对他推推搡搡。这时,他忍不住一内一心的悲痛,流下了眼泪。他不愿在人面前呜呜咽咽,便钻进黑魆魆的阒无一人的罗西尼街中,沿着寂静的房子,一边走一边哭得像个孩子。
“完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哭得非常伤心,不得不倚到一扇门上,他用手捂住面孔,泪水浸一湿了他的手。这时他听见一阵脚步声,慌忙离开那里。他感到羞耻、恐惧,像夜游者一样,迈着慌张步伐,见人就溜,倘若人行道上有人遇见他,他就竭力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担心别人看见他的肩膀一抽一动,猜出他干的丑事。他沿着格朗日—巴里特里亚街走,一直走到福布尔—蒙马特街。
这条街上灯光如昼,他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往回走。就这样,他在这一带走街穿巷,专挑光线最暗淡的地方走,他走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看样子他是朝着一个目的地走去,因为他经过的路拐弯很多,非常难走,他走得从容不迫,每到拐弯处,他的脚步都自动转弯。他终于走到一条街的拐弯处,他抬起头来一看,发觉自己到了目的地。这里是泰布街和普鲁旺斯街的交接处。他本来只要用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但由于他头昏脑胀,却走了一个小时。他记得上个月的一天早上,他曾来过福什利家,感谢他写了一篇文章,报道在杜伊勒里宫举行的一次舞会情况,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福什利住在底层与二楼之间的夹层里,几扇方形小窗户,被一家店铺的大招牌遮挡了一半,左边最后一扇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严,一道强烈的灯光从中间射一出来,把窗户分成两部分。他木立在那里,双目注视着这道光亮,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月亮消失了,天空墨黑,下起冰冷的蒙蒙细雨,圣三教堂的钟敲了两点。普鲁旺斯街和泰布街隐没在星星点点的煤气灯的强烈灯光中,到了远处,这灯光淹没在远处的黄一色一的雾气中。缪法一动不动。那是一间卧室,他记得它的墙壁上挂着土耳其红棉布帷幔,房间的后面有一张路易十三款式的床。灯大概是在右边,搁在壁炉上。他们可能睡觉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影在走动,那道亮光纹丝不动,就像夜明灯的光亮。他的目光一直盯着上面,心里筹谋着:他去按门铃,不管门房如何叫喊,冲到楼上,用肩膀撞开门,扑到他们身上,在他俩搂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松开膀子时,就在床上把他们当场抓住。但他想到自己没有武器,又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他决定把他们掐死。他把计划重新考虑了一遍,他想得很周到,决定再等一等,等到有什么迹象,证据确凿时再动手。如果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他就去按门铃。但是,当他想到自己可能弄错时,他的心又凉了。他如果冲进去,会说出什么理由呢?
他又怀疑起来了,他原来的想法是荒诞的,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老婆不可能在这个男人家里。然而,他还是呆在那里,因为等久了,眼睛盯住不动,视线模糊起来,身一体渐渐麻木了,变得软一绵绵的。
刚才又下了一阵骤雨。两个警察走过来,他不得不离开他避雨的门口。等到两个警察消失在普鲁旺斯街后,他又走回来,身上淋得湿一漉一漉的,浑身直打哆嗦。那条亮光一直出现在窗户上。这次他正要走时,窗口有一个人影走过。那个人影一闪而过,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是,接二连三的影子晃来晃去,看来刚才有人在房间里活动。他又一次伫立在人行道上,他感到胃里火一辣辣的,难以忍受,但他仍然等待着,想把事情弄清楚。只见胳膊和大一腿一的影子在窗口上飞逝而过;一只巨大的手捧着一只水壶在那里动来动去。他什么东西也没有看清楚;但他仿佛辨认出一个女人的发髻。但他对这一点还不能肯定;从头发上看像是萨比娜,只是后颈似乎太胖了。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拿不定主意,陷入极度焦虑不安之中,胃里又疼得不堪忍受,他便把身一子紧紧一贴在门上,以便减轻一点痛苦,他浑身上下像穷鬼似的颤一抖着。尽管这样,他的目光仍然不离开窗户,他的满腔怒火熄灭了,转化为道德家的幻想:他幻想自己是议员,面对全体议员发表演说,大声申斥荒一一婬一一无耻的生活,宣告社会已经大难临头;他把福什利的那篇关于毒蝇的文章重新构思了一遍,并以现身说法,宣称如果让后期罗马帝国的这些伤风败俗的社会风气继续下去,社会就不可能存在了。他这样一想,情绪就好了一些。可是人影已经不见了。他们肯定又上一床睡觉了。他一直注视着窗子,依然等待下去。
时钟敲了三点,后来又敲了四点,他还不离开那里。大雨滂沱时,他就躲到门檐下面,一腿一上溅满污泥浊水。这时,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傻头傻脑地把目光盯在那道灯光上,不时眯缝起眼睛,好像被灯光照痛了似的。又有两次,他看见人影在晃动,人影做着同样的动作,端着一把硕一大无朋的水壶,但他两次又很快平静下来,窗口依然发出夜明灯般的微弱光亮。他想这些影子也许会更加频繁出现的。这时,他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又平静下来,于是,推迟了行动的时间:他只要在门口等那个女人出来就行了。萨比娜他总是会辨认清楚的。这个办法最简单,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来,而且证据确凿可靠。他只要一直呆在那儿就行了。他刚才思绪万千,心神不定,现在隐约感到只要弄清事实真相就好办了。但是,无聊地呆在这扇门边着实使他昏昏欲睡,为了分散一下一注意力,他试着计算他要等待多长时间。萨比娜大概在将近九点钟时到达火车站。这就意味着他还要等待将近四个半钟头。
他想到自己要长时间等下去,觉得倒也蛮有趣的,于是,他就充满耐心,一动不动地等下去。
倏然间,那条亮光消失了。这件很简单的事在他看来是出乎意料的大灾难,是一件令人讨厌和不安的事情。显而易见,他们刚才关了灯,马上就睡觉了。在这样的时刻,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但是他很恼火,因为那扇窗户现在黑一洞一洞的,他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他对着窗户又看了一刻钟,接着,他觉得厌腻了,便离开了那扇门,到人行道上走走。直到五点钟时,他还在那里徘徊着,还不时抬起头来瞧瞧那扇窗户。那扇窗户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那扇窗户的玻璃上不时有人影在晃动。他疲惫不堪,头脑处于迟钝状态,竟然忘记自己在街角上等什么,他的脚不时绊在街上的石头上,这时猛然一惊,清醒过来,身上打一个寒噤,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自寻烦恼,真不值得。既然这些人睡觉了,就让他们睡吧。管他们的闲事有什么好处呢?天很黑,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这样一想,他的种种想法,连同他的好奇心,都一下子消失了,心想这事就算了,找个地方轻松一下吧。天越来越冷了,再呆在街上他忍受不住了;两次他走开了,又拖着脚步走回来,然后又走得更远一些。没有什么,这事就算完了,他一直走到大街上,再也没有回头。
他怏怏不乐地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他沿着墙壁,迈着同样的步伐,慢悠悠地走着。鞋跟踏在地上咚咚作响,只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打转,在每一盏煤气灯的照耀下,先是影子渐渐变大,然后渐渐变小,就像躺在摇篮里被摇晃着,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种机械的动作里。后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走过什么地方;他仿佛觉得在跑马场里,拖着脚步兜圆圈子转了几个小时。只有一件事他还记得很清楚,他把脸贴在全景胡同的栅栏门上,双手抓住铁栏杆,怎么会走到这里,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并未摇动铁栏杆,只是竭力向胡同里张望,他的情绪很激动。他什么也没有看清楚,因为黑影淹没了这条阒无一人的过道。从圣—马克街刮来的风,带着地窖般的湿气,迎面扑到他的脸上。他执意呆在那里。然后,他像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很诧异,心里思忖着,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跑到这里来寻找什么?竟然怀着这样的激一情,紧紧一贴在铁栅栏上,铁栅栏都嵌进他脸里去了。想到这里,他又继续走路,他很失望,一内一心极度哀伤,像被什么人出卖了似的,从此就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黑暗之中了。
天终于亮了。这是冬夜的灰暗的黎明,这样的天一色一映在巴黎泥泞的马路上,显得格外凄凉。缪法回到了正在修建的几条宽阔的街道上,这几条街道位于新歌剧院的建筑工地旁边。
铺灰泥的街道被大雨一浇,又被马车一碾,简直成了烂泥塘,他根本不看脚踩在哪里,一股劲儿往前走,脚下踩滑了,就站稳一下。天越来越亮,巴黎醒来了,一队队清洁工和一群群上早班的工人给他带来了新的惶恐。人们惊奇地打量着他,他的帽子湿一透了,浑身泥浆,他神一色一慌张。于是,他躲到脚手架下,靠在栅栏边,在那里待了好一会儿。这时他头脑里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唯一的想法是觉得自己怪可怜的。
这时,他想到了上帝。这种突然求助上天的想法,祈求上天安慰的念头使他感到惊讶,好像这是一件意想不到、希奇古怪的事情;这个想法使他联想到韦诺先生的那副面容,他仿佛看见了他那张肥胖的小一脸和满嘴的坏牙。几个月来,他对韦诺先生敬而远之,使韦诺先生很伤心,如果现在他去敲他的门,扑到他怀里痛哭一场,韦诺先生一定很高兴。过去,天主一贯对他大施仁慈。他只要在生活中有一点点烦恼,碰到一点点障碍,他便走进教堂,跪在地上,让渺小的自己跪拜在万能的天主的面前;祈祷后,他走出教堂,总是变得坚强起来,他准备抛弃他的人世间的一切财富,以求实现他的灵魂永生得救的唯一愿望。然而现在呢,只有在下地狱的恐怖降临到他头上时,他才去祈祷求助;各种一一婬一一乐侵袭了他的灵魂,与娜娜的关系也影响了他尽教徒的本分。现在他一想到上帝,便感到震惊。在这场可怖的一精一神危机之中,在他的脆弱的人一性一濒于动摇和崩溃的危机之中,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想到天主呢?
想到这里,他迈着艰难的步伐,去寻找教堂。他回忆不起来哪儿有教堂,因为清晨街道都不像原来的样子了。随后,当他在当丹河堤街拐角处转弯时,隐约瞥见圣三教堂的尽头那隐没在晨雾之中的钟楼。一尊尊白一色一雕像俯视着公园,公园中的树木都落了叶,这些雕像仿佛是公园的黄叶丛中那些怕冷的维纳斯雕像。他上了宽大的石阶,他跑累了,在门廊下喘口气。随后,他走进教堂。教堂里很冷,昨天晚上暖气关了,高高的拱顶上布满了从玻璃窗上渗进来的水蒸汽。黑暗笼罩着两边的侧道,那里还没有一个人,只听见在朦胧的黑暗深处,发出一阵脚步声,那是某个刚刚醒来的教堂执事怏怏不乐地拖着旧鞋走动的声音。缪法呢,晕头转向,一下撞在横七竖八的椅子上,他心情沉重,真想哭出来。他一下子跪在圣水缸旁边的一个小神龛的栏杆前面。他双手合十,脑中思索着祈祷词,渴望着在热情的驱使下,把整个身心都奉献出来。不过,只有他的嘴唇在念念有词,他的心却不在教堂里,飞到了外边,沿着一条条街道走着,一会儿也不休息,好像被一种无法改变的需要鞭挞着。他连声祈祷着:“啊,我主,来拯救我吧!啊,我主,不要抛弃您的造物吧!他是来听候您的审判的。啊,我主,我崇拜您,难道您让我死在您的敌人的手下吗?”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只有黑暗和寒冷压在他的肩上。远处,继续传来旧鞋拖在地上的声响,这声音妨碍他祈祷。在阒无一人的教堂里,早晨清扫还未开始,空气还未稍微暖和一点,因为第一批做弥撒的人还未来到,他总是只听见这样令人恼怒的声音。于是,他抓着一把椅子,站起身来,膝盖咯吱响了一声。上帝还没有来到教堂里。他为什么要扑在韦诺先生的怀里痛哭呢?这个人不能带他解脱危机。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娜娜家里。他在门外滑了一跤,他感到泪水涌一入了眼眶,他并不埋怨自己的命运不好,只觉得自己身一体虚弱和不适。最后他疲乏不堪,因为被雨淋得太厉害了,冷得不堪忍受。一想到要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光线暗淡的公馆里,心都凉了。娜娜家的大门还未开,他只好等待门房来开门。上楼时,他笑眯眯的,感到身上流着这个小窝的一股暖流,他在这里马上可以伸伸懒腰,痛痛快快睡上一觉了。
佐一爱一来给他开门时,做了一个惊讶和不安的手势。太太偏头痛发作得很厉害,一一夜没有合眼。不过她仍然可以去看看太太是否睡着了。当他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时,佐一爱一溜进了娜娜的卧室。可是,娜娜马上就出来了。她跳下床,匆忙穿上裙子,光着脚,头发蓬乱,那件睡衣经过一一夜胡乱作一爱一后,皱巴巴的,有的地方破了。
“怎么!又是你!”她嚷道,脸都涨红了。
盛怒之下,她跑过来想亲自把他赶出门,但看见他那一副可怜、沮丧的样子,对他又产生了最后一丝怜悯之情。
“哎哟!你真干净,我可怜的小狗!”她用比较温柔的口气说道,“发生什么事啦……
嗯?你去捉一奸一,结果反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他一声不吭,样子像只丧家犬。不过,她明白他还没有搞到证据;为了让他平静下来,她说道:“你看,是我弄错了。你老婆是个正经女人,我敢担保!……现在,我的小乖乖,你该回家了,回去睡觉吧。你需要睡眠。”
他一动也不动。
“走吧,走吧。我不能留你在这里……在这样的时刻,你大概也不想留在这里吧?”
“不,我想留下来,我们一起睡觉吧。”他嘟囔道。
她消除了硬赶他走的想法。不过,她已失去了耐心。难道缪法变成了白痴?
“喂,你走吧。”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走。”
于是,娜娜又气又反感,勃然大怒。
“你真讨厌……你明白了吧,你让我厌透了,回去找你老婆吧,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是的,是她叫你戴绿帽子的;现在,我对你这么说……喂,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你还不放开我吗?”
缪法的眼里噙着泪水,合一拢双手央求道:“我们一起睡吧。”
娜娜一下子不知所措,神经质般地一抽一一抽一噎噎,哭得透不过气来。归根结蒂,是人家一奸一污了她!这些事与她有何相干?确实,她尽可能用委婉的方式来启发他。而现在人家却想叫她承担责任!不,这可不行!她心地好,但不能好到这种程度。
“他一妈一的!我受够了!”她骂道,一边用手敲着桌子,“嘿!我竭力忍住,我想忠实于你……可是,亲一爱一的,只要我开口说一句话,明天我就会变成富翁。”
他吃惊地抬起头来。他从来没有想到钱的问题。如果她表示有这样愿望,他马上就把它付诸实现。他的全部财产都是属于她的。
“不行,现在给钱太迟了,”她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喜欢那些不用我开口就给钱的男人……不行,你知道,你现在一次给我一百万,我也不要。我就说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呢……你走吧,否则,我对后果不负任何责任。我可要闹出事来的。”
她脸上露出威胁的神态,向他走去。这个善良的烟花女被一逼一得大动肝火,她仍然深信她对那些缠住她的正经男人享有权利,并深信自己比他们更正经。这时,门倏然开了,斯泰一内一来了。这真是火上加油。她惊叫了一声:“瞧!又来了一个!”
听到她的叫一声,斯泰一内一愣了一下,他停止了脚步。缪法在场出乎他的意料,他真反感,因为他害怕缪法作解释,所以三个月来,他一直回避这件事。他眨着眼睛,神一色一尴尬地摇摆着身一子,看也不看伯爵一眼。他气喘吁吁,满脸通红,脸一色一变了样,好像一个人跑遍了巴黎,来报一则喜讯,却碰上一件倒霉的事。
“你要干什么,你?”娜娜生硬地问道,她用亲一昵的人称来称呼斯泰一内一,以此来奚落伯爵。
“我……我……”斯泰一内一结结巴巴地说,“我有东西要交给你,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
他犹豫了一下。前天晚上,她曾对他说,如果他不给她搞到一千法郎来给她还债,她就不再接待他了。两天来,他到处奔波,终于在今天上午才凑足了这笔钱。
“你需要的一千法郎。”他终于开口了,一边从口袋里一抽一出一只信封。
这件事娜娜已经忘记了。
“一千法郎!”她嚷道,“我是乞求施舍的吗?……瞧!你看我是看中你这一千法郎!”
说完,她拿起信封,朝他的脸上扔去。斯泰一内一是个谨慎的犹太人,他吃力地把信封捡起来,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娜娜。缪法同他交换了一下失望的眼一色一,而娜娜两手叉腰,嚷得更响了:“喂!你们侮辱我算完了吧!……你呀,亲一爱一的斯泰一内一,你也来了,我很高兴,你明白了吧,这样我就可以彻底打扫了……走吧,好了,滚吧。”
他们一点也不着急,一动也不动。她又说道:“嗯!你们会说我在干一件蠢事吧?这很可能!但是你们把我烦死了!……呸!我干漂亮事已经干够了!如果我因干蠢事而死,我也死得其乐!”
他们想叫她平静下来,他们恳求她。
“一,二,你们还赖着不走?……好吧,你们瞧,我还有人呢。”
她用力一推,把卧室的门开得很大。于是两个男人瞥见丰唐躺在乱糟糟的床中间。丰唐没有料到会这样让他亮相。他翘着两条一腿一,睡衣敞开,像只公山羊躺在起皱的花边中间,露出一身黑皮。他并没有惊慌失措,因为他在舞台上什么惊险的场面都经历过。他开始吃了一惊,接着做了一个鬼脸来摆脱困境,他伸着嘴唇,翘着鼻子,脸部肌肉动个不停,用他的话来说,这叫扮兔子。他那副下流的一色一鬼嘴脸,充分暴露出他的一一婬一一荡的恶一习一。一个星期以来,娜娜每天到游艺剧院找丰唐,因为她也像某些娼一妓一一样,疯狂地一爱一上丑角演员的鬼脸了。
“瞧吧!”她用演戏的动作指着丰唐说道。
缪法什么气都忍受过了,但是对这样的侮辱却忍受不了。
“婊一子!”他嘟哝道。
娜娜已经进了卧室,又走回来,最后说道:“你说什么,婊一子!那么,你的老婆呢?”
接着,她走回卧室,使劲关上门,然后哐当一声插上门栓。门外剩下两个男人,一声不吭,面面相觑。佐一爱一进来了,原来她并没有赶他们走,而是理解他们,和他们谈话。她是一个聪明人,她认为太太的蠢事做得有点过分。不过,她还是为她辩护,说她与那个丑角演员的关系长不了,应该让她这股狂一热劲儿过了再说。两个男人走了。他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到了人行道上,他们很激动,彼此倒产生了友情,默默地握握手,然后转过脸,迈着沉重的步伐,分道扬镳了。
缪法回到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公馆时,他的老婆也刚刚到家。两个人在宽阔楼梯上相遇了,看见楼梯旁的一陰一森森的墙壁,两人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们抬起头来,彼此看见了。伯爵的衣服上还留下泥巴的痕迹,他脸一色一苍白,神态慌张,像在外面干了丑事。伯爵夫人像坐了一一夜火车,疲惫不堪,站着打盹,头发蓬乱,眼皮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