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人不是都会有得意非凡的时候嘛,得意的事儿推不开,挡不住地过来,走在街上,心里直叫唤:哎哟我的天!哎哟我的天。心里有个看不见的小人,沿着洒满了阳光的方格子路纵情地翻着漂亮的空心斤斗。 

可是,人也不是都得有落潮的时候嘛,一开始并不觉得,只是微小的一个不愉快。但它像上帝打进来的一个眼儿,跟着,风来,雨来,雪来,霜来,哗啦啦的倒霉就来了。

丁丁的这个"眼儿",起在她的高三寒假的第一天。那时,她已经从一双一对往碗里掉眼泪的初三女孩,变成龙中高三的尖子学生了,座谈、竞赛、接待外宾全有她,学生会、班委会那些出力的活儿全没她。被宁歌暗暗羡慕的那件淡红的薄睡衣还在穿,她长成了一个脖子细细,胳膊细细的豆芽女孩,还有一个很白的,高傲的,属于龙中最得宠的女生才有的额头。

这会儿,她背着很重的大书包,拎着脏衣服,慢慢往家走。因为考试,她两星期没回家了,大塑料袋里装着两套脏内衣,还有四条短裤。她把塑料袋包得很严,想起里面的脏衣服,她赶紧摇摇头,去看马路上的别人。

下午的街上很安静,天灰灰,地灰灰,充满了南方冬天的阴气。天上有群灰也不灰、黑也不黑的鸽子在兜圈子,只看了一会儿,就头晕了。它们好像飞机一样按照一条看不见的轨道飞了又飞。"什么鸟儿自由地飞翔呀!"丁丁心里想,"瞎说。"但不知为什么,就这一点不得着她的发现,使得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想到那些鸽子在头上圆规似地转圈,她就把脚步加快了。

到了家。家在一栋殖民地时期的老式公寓里。走进油漆斑驳的门廊,里面高大、空旷而且幽暗。丁丁一眼就看见那老式的电梯,像做引体向上一样,缓缓地爬了上去,蓝莹莹但很明亮的电梯里只有一双穿了皮鞋的脚和半截雪磨蓝裤子。丁丁哎哎地叫了两声,才发现叫得好蠢。她抖抖肩膀,书包便车牵地响着从肩上滑下来,沿着腿,落到脚上,肩膀很疼。门廊里愈发暗了。

丁丁看了一眼盛电梯的那个洞,又黑又脏,而且深。她用脚拖着书包不动,但满心是想走到外面去等。从小她就很怕一个人在门廊里等电梯,尤其怕看到电梯缓缓的,但却对她视而不见地上升或者下降而去。那电梯只有楼花的拉门,接的花纹又复杂又辉煌,尤其在它上升的时候,简直就像把门廊里有的全部东西都拿走了。那个电梯的洞里有张废纸泛出激光。小时候上学放学,大楼里本来还有几个伙伴,自从转到重点小学去,离家又远,同学又不同路,从此就一个人了。从大人们腰股之间的复杂气味里挤车去,挤车来,然后,暮色苍茫里,在门廊里等电梯送她回家。那时候才多小多瘦的一个人呐!丁丁远远地想,怀了种千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情。从小学到高中,十二年的辛苦路,走了十一年半了啊。

电梯下来了。丁丁拿脚拖着满书包的书走进去,在管电梯的女孩落难英雄的眼里,丁丁挣扎出一种明亮的心情来。她很满意自己的模样,自己没有刘海因而显得不俗的额头,自己沾了些脏的宽大牛仔农以及上面的龙中校徽,这才是年年都能考第一的模样呢。在五楼停住的时候,丁丁特意温文地说:"谢谢。"

从电梯里出来,看到自己家大门硬硬地堵在眼前时,丁丁又突然觉得不高兴。一打开门,就意外地看到走廊里站着爷爷,爷爷本来连饭都在自己屋里单独吃,他的房门,对丁丁来说就像壁柜的门一样。

爷爷用后脑勺对着她,硕大的头上,一丛一簇的白发使丁丁想起一只过冬的大狗熊。爷爷正在发火:"我昨晚上就要了车,到现在都不来,要误了我的事怎么办!我是谁,我是丁伯民,你的工作是怎么干的!"

丁丁碰上门,爷爷并没回过头来,只是很愤怒地一遍一遍要车。这时丁丁看到爸爸从自己屋里汗津津地走出来,凑到爷爷另一边耳朵上,说:"爸,还是我开摩托去接,别跟他们噜嗦。"

爷爷却用胳膊肘搡了爸爸肚子一下,很奇怪的是,爸爸站在爷爷眼前反而瘪了矮了。爷爷说:"你思考问题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抗美那样的腿还能坐在你摩托后面回来吗?"爷爷脸上飞扬着小孩子决斗一般的亢奋,这就是在第一和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成风凛凛的将军吗?爷爷命令电话:"马上把车放出来,我现在就到楼下去等车,我亲自去车站。"

妈妈从丁丁房间里转出来,迎着爷爷说:"爸,小民就是不懂事呐,哪能让抗美坐那种车,要不让小民陪你一块去?"

丁丁这才把肩上的书包步地扔到走廊地上,恰好是一块空了的地板,发出很响的一声回响,妈妈脸上果然开放出很大的一朵欢喜的笑。

"状元回来了!"妈妈望着回房去的爷爷和爸爸说。妈妈走过来接住丁丁手里的塑料袋,扬手向浴室的!日藤椅扔过去。丁丁在地板上拖着书包向自己房间走过去。果然,原来自己那间安静而且充满书卷气的房间被一张好大的床占住,本来那个非常美丽的数学竞赛奖杯,现在斜斜地对着堆满了她枕头、床单和被子的小写字桌,完全变成了一件摆设。

丁丁把书包扔下,自己走过去,坐到宽宽的窗台上。要过春节了,阿姨把窗帘都拿下来洗,窗子忽然显得又高又薄,有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渗进丁丁的肩膀里。

妈妈抱着新床单和另一套枕头被子进来,哗地绊在丁丁的书包上,叫了一声吓死我了。丁丁突然想,如果这会儿抽上一支烟,挺不错的。

妈铺着床,把丁丁的一套被子和另一套放在一块,小声说:"我也不愿意乱哄哄的呀,可抗美不一样。难得回来过一趟年,还能让她睡到客厅里去吗?这间屋本来是人家住的。"

丁丁看到写字桌上空了,便从窗台上跳下来,路过大床的时候,腿撞在床架上,床架是铜的,又冷又硬,丁丁返过身踹了床架子一脚,擦过神床单的妈妈,拾起书包,再把书包放在桌上,一件一件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寒假作业,老师给她和陆海明加的餐,还有许多书,许多磁带盒,还有一架用得旧旧的小录音机,缠在黑细黑细的耳机线里。再拖过椅子坐下来,却坐到一只热水袋上,丁丁把热水袋也扔在地上。

妈妈把枕头墩在被子垛上,狠狠地说:"我看你真是捧不起的刘阿斗了!凭什么人家不能借住几天你这屋?你倒脾气越来越大了。你以为我没念过书啊?我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没有,不照样考重点,没有文化大革命,不照样进交大清华,发得你呐。"

丁丁笑嘻嘻地仰起头看妈妈,看她被细细的K金眼镜架衬得清秀斯文的眉眼,然后说:"不是你最后也没进了交大清华,或者交大分校吗?"丁丁把头钻进写字桌底下,摸到那个熟悉的电源插座,把录音机上插头伸进去,插头早已松了,有点哆哆嗦嗦。为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姑姑,妈妈居然也来骂她,这使丁丁气得心里发笑。自从进了重点小学,丁丁从来就是妈妈的奖牌,妈妈的时髦外套,妈妈的化身。丁丁嗅着桌子底下那些灰尘卷儿的气味,心里哼哼地冷笑,我不是有一多半在为你争光了嘛,实现的是你这辈子实现不了的理想。

丁丁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妈妈还站在原地看着她,她背对着窗户,脸上一片迷蒙。丁丁翻出一盘带子,打开录音机,不一会儿,便有拿腔拿调的伦敦音传出来。

走廊里一阵乱,妈妈就势走了出去。爷爷亲自出马去接站,这是丁丁从来没见过的。爷爷甚至到她初二了,还搞不清楚她考上的是一所多么荣耀,多么重要的学校。高大松弛的爷爷拖着重重的步子走在头里,早听说爷爷最最钟爱的就是大姑姑抗美了,果然。

房间里总算静下来了,丁丁看了一眼赤裸的窗台,发现那群机器般的鸽子总算全停在对面的红顶房子上了。寒假对丁丁来说,从来是寒冷、油腻无聊的春节,以及做完大量演算和大量听力练习却不为人知,轻轻巧巧走进教室时那一缕一缕暗算了什么人似的心情。

她听见门砰地关上了,电话又铃铃地叫起来,妈妈去接,是问抗美到没到家的。又听见浴室里的洗衣机咕咚咕咚转起来了,一定转着她的四条短裤。妈妈轻声地骂着人,好像在说:生你养你,让你来气我嘛!丁丁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婶婶回来了。进门就向妈妈:"抗美回来了?"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妈妈说:"早钻到屋里,听她那短命的英文去了。"婶婶哎哟哎哟地叫。

又过了一会儿,建华姑姑回来了。又问:"抗美还没到?"后来又问,"丁丁回来了?"丁丁赶紧关上录音机,然而妈妈还是说:"人家去继续革命了。非和那个叫什么陆海明的争全校第一。我刚才还说她,保证考得上重点就行了,何苦。"

婶婶说:"就是,现在正牌的大学生,也不如个体户的零头,重点不重点,算了罢。"

妈不说话了。

又来了电话,又是问抗美回没回的,建华姑姑扯着兴高采烈,或者说趾高气扬的大嗓门和那人说着,她说;"你这三种人怎么样?乘共产党看大门的打盹,就溜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啦?"那声音里,有种和爸爸、爷爷、叔叔极相似的东西,却和妈妈、婶婶永远的不同。

是那样的一种东西。

丁丁索性从被新床单气味缠绕的房间里走出来,阿姨在厨房里弓着背切红薯,那是抗美从小喜欢吃的东西,切成丁,煮汤,放糖,放糖演的桂花。丁丁走出去,对妈妈说:"我出去吃点心。"就走出去了。

刚带上门,就看到在暗拓拓的楼道里,那电梯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升上来,第一眼,竟是看到一个穿了军大衣,面颊鲜红的女军人,又看到那女军人拿了一根拐。丁丁连忙闪到旁边的楼梯上,楼梯道的灯还没开,离窗又很远,那儿像个密室一样。丁丁听见电梯的拉门哗啦哗啦响了一阵,自家的门叮铃叮铃地响,然后是建华姑姑大声的嚷叫。电梯又像一颗太阳一般冉冉地落下去,一切都安静了。

丁丁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是黄色的水磨石做的,年代久了,常踩的地方微微凹进去一些,黄铜的踏脚在阴天的昏暗里泛出一些金属的光。有电梯的时候,很少有人走楼梯,所以楼梯上很干净,很安静。丁丁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像石子一样咕咯咯地滚落,撞在上面和下面冰凉的黄色楼梯上。在楼梯拐角的地方,有一扇洞开的窄窗,窗外密密地交错着经历了一冬寒冷阴湿,都已经发黑,然而绝不干脆的树枝。看着它们,是绝想不到在去年春天,它们曾经那么的绿,那么的健康,绽开褐色的老皮,露出发白发光的新鲜绿色,也绝想不到等春节以后,它们黑软干瘪的身体里,竟会重新流动起白色的树汁,长满宽大的绿叶。

从窗外望过去,又有一群丑陋的鸽子规则地划着天上的圆圈圈。

还有人家的收音机,隔着厚厚的墙和厚重的门,传出极其细微的歌声。丁丁并不是一个热衷流行音乐的人,但却万分地喜爱这一支民歌,歌里说: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丫,又香又美人人夸,我要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楼梯上是这样寒冷这样安静,这样幽暗,这歌声就像从很深很深的某个深处传出来的一种东西,像被扯断的蜘蛛网丝一样飘摇。

就把那开得又白又美好的小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去了。

丁丁突然想起来,那年夏天,考上龙中初中部的通知来的时候,妈妈那一脸的欢笑,那是真心的欢笑,真难忘啊!

隔着墙,又听见电梯隆隆地上来了。有人关门。

丁丁索性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拐角的地上,有红色帆船的图案,是一条看上去鼓满了帆的船,应该是可以乘风破浪的。但却是一个美丽的图案。丁丁感到奇怪的是,从前她几乎没有发现楼梯上有这样的船和帆,算起来,早一年上学,十二岁就去住校,几乎也没有时间在楼梯上抒情。

还学习陈景润。现在想起来,陈景润是个多么伟大的瘪而矮的人呐。假装思考问题,把圆珠笔倒着拿,划得满脸都是,举着那样的一张脸在放学路上走的时候,心里有多么严肃和高远的一种激情啊。

仿佛有人上楼梯。丁丁从楼梯台阶上跳起来,接着往下走,也许是五楼到四楼去的人,等不及电梯,下了几级楼梯,开了门,又关了门。丁丁索性一路下去,一路发现在寒冷的阴暗的楼梯拐角,有鼓满了帆的红船图案。一路听见那极细的歌声悠长地穿过墙壁和楼层飘荡潜伏而来,要把那朵美丽芬芳人人夸的花朵摘下来,送给别人家。

怎么呢?

到了街上,走了不远,有生煎馒头的铺子,扁锅吱吱地叫着。丁丁买了二两,掏出手绢来垫在手里,刚出锅的馒头热乎乎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烫得舌头一片麻。丁丁一路又往前走,这会儿即将下班了,早早来的黄昏无风无云,虽暗自多了一种期待样的东西。~片片枯黄树叶落下来,砸在人行道上。丁丁把八个热滚滚的馒头都吃下肚子,又把浸了油浸了汤汁的手绢放到鼻子上闻闻,感到心里有了点依靠。

等她到家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客厅里等着吃饭了。客厅里的大桌子收拾了出来,要点许多大瓦数灯泡才亮一点的大吊灯也点起来了,就像早先她考进龙中初中部,和直进龙中高中部的时候一样。

她被叫住,并领到沙发前,抗美姑姑在有些下陷的皮沙发里扭动了一下,仰脸看着她。抗美姑姑的头发多而且黄,编成长辫,紧紧地盘在头上,是那样的美丽奇异,像一个桂冠一样。抗美姑姑说:"丁丁啊,长得这么大了啊!"

丁丁这时才发现,这样接近地看着抗美姑姑的时候,她居然陌生得使她不敢相认。也许,她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谁。她始终是非常紧张、忙碌的一个人呐。接着她又发现,抗美姑姑的额头也是那样鼓鼓的,高高的,没有额发的掩盖,坦然地裸露着,和她一样,甚至在额头中央,还有一块三角的发际,也是一样的。丁丁惊奇而不眼。

夜饭吃火锅,金灿灿的大火锅像烟囱一样,不断地向上冒出扑扑有声的热气。那张大桌子,据说还是这公寓解放前的家具,桌腿粗粗的,雕着一些硬硬的花纹。慢慢的,对面墙上用玻璃罩起来的大画轴蒙上了一些水汽,屋顶的灯也变得光线温柔起来,画轴上的延安宝塔愈发地黄旧。爷爷打开汾酒,自己斟好,建华姑姑就去揭火锅的盖子,里面的香菇、竹笋和蛋饺微微跳动着。爷爷挥着筷子对抗美说:"抗美,吃吧,今天我们家算是团圆了。"

抗美举着筷子笑一笑:"你们好稀奇,我在发射场顿顿羊肉,吃得都快变成羊了。"

建华把本来放在丁丁跟前的生鱼片换过去,说:"给你的放在这儿呢。沙漠里总没有这东西吧?"

抗美惊喜地叫了一声。

一时,大家都埋头吃起来,丁丁坚持没吃换到她跟前的一碟羊肉,妈妈隔着姑父和爸爸,把一碟田螺肉递过来,丁丁便夹了田螺肉去烫,那白色的小肉团一烫,骤然缩小了许多,放在嘴里硬而无味。

抬起头来,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她看到抗美正很专心地看着自己,抗美的脸颊真红。

姑父十分殷勤地夹过一块田螺去:"抗美,你尝尝这个,到农业局小卖部去买的。出口的。"姑父从前是抗美和建华的同校同学,他是高中部的,听说从前红卫兵的时候,他是战斗兵团里的白脸辩才,但丁丁只看到他退潮一样往回缩了去的头发,找他的电话,一年都能数得出来。但凭了他突发的积极,丁丁认定他一定是打了校长的,要不抗美为他没担待什么,他才不会从壳里伸出笑脸来。路过火锅烟囱的时候,他的羽绒衣袖吱地叫了一声。姑父脸上紫了紫,又问:"过去了吗?"

抗美说:"早过去了。我不就是个文书嘛,还能怎么样。部队离得远,刘的控诉哭声小多了。"

妈妈把另外一团全瘦的羊肉抖抖地夹过来:"丁丁,怎么不吃羊肉?"

丁丁的脸突然红了,她感到抗美的眼光又过来了,就接下妈妈那团肉片,说:"这儿的有筋。"

妈妈全然没有了骂"发得你呐"时那种凶样子,她的脸已经让火锅烫红了,显得焕发而且美丽,眉眼和下巴,有很深的线条。她说:"多吃点,补补。"

大婶婶吮着一块嚼碎的竹笋头问:"丁丁又是第一吧?"

妈妈笑着看了一眼丁丁:"是吧。这么多年的第一争下来,我们丁丁真累死了。龙中都是尖子生,聚在一块,全部是金刚针尖。"

婶婶扑扑地冲着自己的调料碗笑出来:"刘明真能说。"

大婶婶远远地夹过一块鱼片来递到丁丁跟前,说:"慰劳慰劳我们的小才女!我家罐罐才是不争气!大学上不上得了还是个问题。"

丁丁把鱼片和羊肉一块夹到火锅里,轻轻抖着它们,很专心。

妈妈说:"丁丁考重点恐怕不成问题吧。他们老师说对丁丁的希望是拿今年高考前三名,市里的前三名。"

建华说:"我倒也不懂,那时候我们才不把大学当成一回事,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她说着拿肩撞撞旁边的抗美,抗美点点头:"是哪。"

爷爷突然从小酒杯上抬起眼,他的眼睛,混浊而又十分税利,爷爷一切都很大,几乎像老牛,他拿起筷子沿着桌子划了个圈,呼噜呼噜地说:"你们都是牺牲品呐。"

丁丁惊奇地看看妈妈,想:爷爷昏了,把我也划进去了。

爷爷并没多看丁丁一眼,又去喝酒。

屋里逐渐变得十分暖和,玻璃门上一道道地往下流着水。天暗极了,反倒看出点久违的蓝色。

火锅和酒吃到热处,眼便有了些迷蒙,抗美不住地拿手去揉眼角,风沙吹得多了,总愿意出些眼屎。这时忽听门铃叮地一响,抗美看见走廊上亮着电话边的一盏壁灯,隔着发黄的厚花玻璃,壁灯化成朵黄花。她的心往下落了空,忽然有了蹦起来抢先去开门的念头。她看着建华,建华和她差一岁半,从小就是纠缠不清地日日相伴,好也最好,怨也最怨,那架钢床上,不知演过多少恩怨怨怨的姐妹故事。

建华这时却很专心地在火锅里找一只虾,吃到半他以后,就慢慢地、细细地品了。

抗美的心又往下落了落,那个穿了白衬衣,带着红领巾,领着整整一个广场的少先队员呼口号的团市委书记妈妈,再也不会随着门铃出来在花一样晕黄的灯下,俯下她的美丽如偶像般的脸,让她黑的短发从耳后盖过来。她隔着火锅蒸发出的白烟一直看着。

走廊里钻出一个面熟得要命的瘦男孩,泥猴似的,然后又踢过来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鲁野。饭桌上的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他牵住男孩,直说是看看抗美到家好不好,说着坐到桌后头的沙发上。抗美从桌边把椅子移过去。鲁野的父母文革时被抓后,鲁野一度就住在这里。

和鲁野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抗美发现他的眼还像高中时候一样爱眨个不停,抗美笑起来,说:"你的耳朵还动吧?"

鲁野把那男孩推过去,拿大而无肉的手掌拍拍男孩的头顶:"咱们露一手。"男孩的耳朵忽然扇子一样扇动起来,一桌的人都笑起来,抗美听到丁丁哗地笑起来,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鲁野的特技一样。第一次看到,是在苏州火车站广场,他们战斗队从学校里杀出来去串连,到苏州却再也过不去了,便在车站广场过了夜。大家都不想睡觉,鲁野就表演他的拿手书目。那时,一群男孩全剃了光头,鲁野的头特别紧凑,特别小,一件大号的军服袍子一样穿在身上。

鲁野现在是机械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些,鲁野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看了抗美的腿一眼,说:"你那事也过了吧?"

抗美说:"没事了,你没事了吧?"

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过了。全是东方红那群人报复呀,刘野平现在混到区里当官去了,说破坏学校财物,他们比我们厉害,他一状告到我们学校噢,那时候差点我的党员转不了正噢,说我打老师,就是那个老来俏的英文老师噢。上海那时候清三种人情得多厉害啦。"

鲁野的脸瘦得多么厉害啊。已经不是发育中的男孩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瘦了。抗美对他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没打,你当然没打。"

丁丁的爸爸小民招呼鲁野上桌子吃点,鲁野拼命地客气着,鲁野的儿子鲁斌斌却抢先上去把一块田螺丢到锅里,跪在给他父亲空出来的椅子上研究着田螺的变化。丁丁摸摸他的耳朵,说可以拿起来吃咧!那男孩便夹起来吃,他张开嘴的那一刹那,抗美突然看到了早年鲁野第一天在她家吃饭的那个表情。

那是种不安。

抗美问鲁野:"好吗?"

鲁野笑了笑:"过四十岁了,混吧。"

爷爷沉重地站起来,拿着有红商标的汾酒瓶子,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鲁野很快就告辞了,临走的那微微的一躬身,显出了知识分子的斯文。然后,大家都走的打算走,回自己房间的拖着脚步回自己房间去,弟弟丁勋住在原先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对抗美说:早点休息吧。建华穿了件毛衣在浴室里擦脸,虽然她结婚以后一直没要孩子,但身体还是干瘦下去,像本无法保存的劣质纸平装书,在早先母亲的书柜里,抗美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套鲁迅文集,解放前的版本。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床的一头已经睡了丁丁,丁丁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枕边的旧录音机不断地送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英文的。抗美给丁丁关上,碰到了丁丁睡得潮潮暖暖的鼻子,丁丁睁开眼,说:"我还没睡着,别关我的。"

抗美说:"要睡就好好睡,这是何苦?"

丁丁重新打开录音机,说:"你不懂,这种方法学习效果最好。"

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声,抗美一句也听不懂。她笑了一声,去打开自己的行李。行李是军队发的极厚的帆布包,一打开,便有股子基地宿舍的气味扑过来。她捡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病卡,X光片,放进壁柜里。壁柜里挂着丁丁的新衣服,大红的羽绒衣和背带裤,大约是为春节准备下的。抗美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下面一格里。行李一点点瘪下去,最后瘫在墙角,这,就是回到家了。

抗美脱掉了棉袄,拿了牙具毛巾去浴室。路过保姆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安徽小保姆一边开着一个和丁丁一样的录音机在听费翔唱歌,一边往蛇皮袋里收拾东西,她要回家过年去。看到抗美,她抿住嘴打量了一下,就笑。

浴室里还留着谁用过的留兰香牙膏气味,抗美掩上门,门背后的镜子还在那儿,只是终于有些泛黄了。就着洗脸池上的灯,映在这镜子里的人,好像张旧照片。_L身穿了紧紧的毛衣,下身却是条又厚又大的黄棉裤,细口花瓶似的,那脸上,也有些楞怔。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妈妈的眼睛、额头,永远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战无不胜,即使是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把门打开,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太阳一般的革命者。那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这样的妈妈当偶像,真是少有的一种幸福。妈妈总穿一条干净、裤线很好的,宽肥的银灰裤子,并把白衬衣束在有皮带的裤子里。

镜子一闪,建华进来了,抗美忙说:"我的洗脚盆呢,几年不回来,早旧貌变新颜了。"

建华把手里的暖瓶放下,拖过一个盆来说:"你用这个,是我的,多烫烫,你那腿。"说着她又拖过小凳来,拍拍抗美,带上门出去了。抗美这才发现,浴室里新做了大脸盆架,新加了许多的脸盆,细看,都各自为政的,到底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家庭了。一个家只能有一对夫妻,的确。

抗美拖出建华的盆来,倒上热水,把脚伸进去,十多年当兵,能在晚上定定心,有许多热水烫脚,也是种幸福。

很快的,脚胀了,脚上有热气顺着脚踝往上蒸上来,痒痒地爬到膝盖,就停了,像个被门关在外头的孩子。膝盖以上,像雪柜一样,放着发白的冷气。抗美望着挂在墙上的老式水箱,那瓷泛出了黄色,但反而显得高贵起来,哪儿在漏水,叮叮地往下漏个不停。

基地的大夫说腿是久淤风寒。抗美当时就想起新兵连的事,由于是后门兵,还是由于是大灾大难以后看到自己自幼的理想突然变成真的,抗美在东北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城里头的军营里,天天抢着睡最靠门的炕头,那门本没有门,拿张草帘子堵着,每天都湿半条被子。被子是很可爱的黄绿色,从小就想着睡在军营里,盖着它。可是那被真薄。基地的小大夫闲着实在没事,一遍一遍让抗美找找病因,抗美总摇头,说;"我能知道病因,我就当医生去了。"

她听见有人重重地拖着腿经过走廊,皮拖鞋吱吱地一路响过去。她猜想是爸爸,爸爸变得多么老啊,可不,小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是好得宠的优等生,人本不觉得老,是下面的孩子蹿上来,才老了去的。

又有人推门,抗美问:"谁?"外面是丁勋爱人细细娇娇的声音:"抗美啊?你慢慢洗,我以为没人呐,你慢慢地洗啊。"

抗美把脚提起来,膝盖像扇锈门似地嘎嘎响,她擦干脚,倒了水走回屋。

丁丁这次的确睡着了,录音机也好好地关了,像个玩具似的放在她枕头旁边。靠近床头的时候,抗美嗅到了一种熟睡的气味。她走到床那一头,摸到放在被子上的内衣,开始脱衣。在她的印象里,上海的冬天,从来穿一条薄毛裤就能过的,文革的那年冬天,还试过天天洗冷水澡,想象着年轻时代的老革命家,像主席,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熬炼。那一年全家的孩子都感到产生像父辈那样的革命家的大时代到了,是小民率领大家锻炼身体的,先把全身的主要部位擦得通红发辣,然后拿冷水劈面浇过去,每次,抗美都望着自己泛红的大腿和小腹猛吸一口气,再浇下去。

然后就跳出去,裹上衣服,跑回自己房间去。那时妈妈的处境已经不妙,爸爸反复地告诉他俩,他是无产阶级道路的当权派。

然后就这样,站在窗户前头换衣服。

衣服全都脱下来了,抗美感到从背上到腿上,一阵阵地起鸡皮疙瘩,突然发现上海原本是冷得这样彻骨的,抗美仍旧坚持了一会儿,在没有目的,也没人注意,甚至没人的时候脱下全部的衣服,使抗美感到十分轻松。然后很快地穿起来,钻到被子里,床架咯咯地响了几下,躺下的时候,还嗅到股铜的气味,绝不同于铁架子床的那种甜润的气味。抗美伸手摸了一下床头,那儿本来有个精致的长圆浮雕,是个长翅膀的小天使,还是解放上海时征用公寓一块征用来的,后来,她剪了一张刘胡兰的像贴在上面,摸到的是一张纸,硬硬的纸。刘胡兰还在那儿。

突然,抗美想起丁勋那时候曾把客厅里挂着的一张合影照片破坏了,是爸爸和一些将军和毛主席、总理。刘少奇、邓小平的合影。丁勋那时候才7岁,拿了毛笔把邓小平和刘少奇的脸涂成一个墨团团,不知现在怎么收拾?

被里冷如冰,她拼命挟紧肩膀,感到自己像个没长熟的苞米棒子。

丁丁在那边翻了个身,她听见有东西随着她哗哗地响,一定是个热水袋。小民那时候领着大家从寄宿学校走回家,书包里还加两块红砖,每到暑假寒假,都请父母帮忙联系工厂或者码头,去和工人同劳动。小民作为大哥,严肃地规定过大家,不许学上海话,不许乱花钱,不好打扮,不好睡懒觉,而他的女儿,却变成了这么的一个娇包,而且她,的确在头上堆着肩上扛着那么多好事,真是时代不同了。抗美闻到从丁丁那儿,有一股女孩熟睡时的芬芳柔软的气息散发过来。那是没有东西可以模仿,也没有人能代替的一种年轻的气味,抗美把枕头往外挪了挪。

然后,又翻了个身。

说:睡吧,黄昏时,羊进圈了,数一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下面街上,偶尔有人走过,很重的脚步,是个男人吧,又重又硬的鞋底敲在人行道上,嗒啦,嗒啦,嗒啦,仿佛是一双魔鞋自己走过来。小时候看《古丽雅的道路》,看《青年近卫军》,只看过一本安徒生童话,那本书里说了魔鞋的故事,穿上它,就走回到过去了。更小的时候,午睡时间大客厅的沙发间演《红军桥》的故事,小民的床板拆了来当红军桥。

又翻了一个身。看到很淡的一些灰蓝的东西,就像古丽雅很小的时候望着的那克里姆林宫尖塔上的星。那是冬天的月亮。月亮淡得像一颗忘了擦掉的眼泪,玻璃擦得很是干净,仔细看去,总怀疑没有玻璃,月亮上有一团暗痕,那是一棵不死的桂树,还有一个永远在砍树的吴刚。在薄月迷蒙的深夜里,连一丁点脚步声都听不见了的时候,突然想到,这是中国传说里的一个悲惨故事,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

丁丁陪着抗美去看病。她们穿过华亭路。

突然看见了太阳。太阳白白的站在木蓝的天空里,像被剥夺了似的,发出月亮般的光芒。

丁丁从小阿姨一早搭火车的事实中意识到自己将有些家务要做了,妈妈代劳,但毕竟他们是住在一个大家庭里,大家庭并没有让她坐头把交椅。她不怎么反抗地接受了陪抗美上一次医院的任务,一方面她想看看寝室里议论越来越多的小香港华亭路,另一方面她私下算算,中午热饭张罗菜的事可以不干了,幼儿园的孩子都懂得你加一,我加一的嘛。丁丁解释似地说:"这就是华亭路,上海最时髦的一条马路。"

抗美笑笑地飞了丁丁一眼,点点头:"哦,是啊。"她把手插到肥大的军裤兜里,身体挺得很直。从前这条路是一个旧货市场,洋铁皮的小屋里,点着黄黄的灯,用玻璃灯罩,卖些有锈的烤火炉,白底蓝柳树和小仙人图案的西式餐具,还有叮叮当当的!日八音盒。小屋里有一股陈旧的芬芳干燥的气味,小时候跟同学来过这儿,总感到在昏暗的某个角落里,含有潜伏下来的国民党特务,或一个妖冶的女人。旧货市场有点往事涟涟的味道,那现在这个走满了时髦娇柔,恨不能给她们一巴掌的年轻女孩,飘满了外国烟奇怪的香味的马路,是时代潮流的味道吗?那些新款衣服和无痛穿耳的广告,是什么样的时代潮流呢?

抗美稳稳地把一个笑嵌在嘴上,顶着女兵耸得高高的无沿帽往前走。丁丁却总落在后面,过了一会儿挤开别人赶过来,说:"又出了好多新样子的衣服呐。"

前面迎风挂着一双红球鞋,矮矮的帮,厚厚的白底,旁边还有张小照片,一个女孩穿着它,那么骄傲,那么神气。

丁丁和抗美都在那前头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矮个子女孩,拿涂满指甲油的尖指甲手拨拉它,那手像沾满了带鱼鳞一样。她们就走了。

抗美问:"丁丁,你说这样好看吗?"

丁丁拿眼看着马路对面的白房子,淡淡说:"别人自己的手,高兴怎样就怎样嘛。"

前面就到医院了。

丁丁点点那门,说:"认识了吧?我还要温功课,就不陪你了,好吗?"

抗美点点头,说:"好。"

小时候看到这白房子,总被结核两个字吓倒,小小院子里的树和高大的美人蕉,在眼里都沾满着看不见的病毒。现在也要进那扇绿铁门,看看膝盖里有无病毒。

挂了号走进大厅,才发现里面挤着许多人,徐了红漆的长椅一排一排分割了陈旧的大厅,虽然这里草草维修过,但新涂的黄漆完全不能盖住陈旧,抗美很讲理地把自己的病卡排在最末尾,但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恶狠狠地把抗美的病卡拉出来,有个声音很尖,很响的喝斥声:"不要乱放,不懂就先问问。"那是一个肤色白白的,脸上收拾得很干净的护士,看见抗美看着她,她翻了个也十分厉害的白眼,她看看抗美的病历,又放回到原来的地方,对抗美挥挥手:"不要挤在这里,又没有卖便宜货。"

后面有一些轻轻的笑声,抗美转过身去,看到有些讨好的疲倦的笑脸,笑纹里有着结核病的阴影。抗美的手在暗处捏成了拳,但她还是把刚才那个笑隐在嘴角,转身走到大玻璃窗那儿。外面的冬青仍旧绿得很好,绿得让人感到为它的没落而伤心。抗美惊异地想着,原来同样的树,从里面看和到外面看,竟有这样大的不同。她闭了下眼睛:这实在是个再明白不过的常识,可总到了时候才能明白。

街角站着穿牛仔衣的丁丁,细细长长的丁丁透着那样儿的一种被珍爱的甜蜜气息,她仰着头看那双红球鞋。如果她穿上那双美丽的红球鞋,一定有说不出的美丽。远远地看着说不清哪儿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侄女,抗美心里涌起了一种模糊但又十分温暖的爱。

有人与抗美擦身而过,抗美飞快地往旁边一闪,看到那是个脸色灰黄的男人,她连忙忍住呼吸,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吸进一些空气,空气中仿佛有一些暧昧的东西偷偷摸摸地浮游。那个小母鸡在叫号,桌前围了不少人,抗美犹豫了一下,只远远地看着那群灰灰的人,心里拥满了惊惧和屈辱。那个初中时就能背两块红砖,从郊外学校走回家的女孩,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到这里来了呢?怎么会呢?

又有人碰着她,抗美再也不能容忍那些暧昧的东西了,她把手从裤兜里伸出来,向墙角退去,把窗推开一点,窗外潜进一些冷空气,同时又飘来了一些灰尘的气味,仍旧是暧昧,是病毒吗?

这时,丁丁已经把那双红球鞋拿到手里了。立刻有张脸从飘飘荡荡的衣裤下伸过来,笑嘻嘻的,是个看起来和丁丁差不多大小的女孩,看了丁丁校徽一眼,笑笑,不说话。

丁丁拿一种纯洁而满足的表情看着那鞋,鞋的帆布薄薄的,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那女孩仍旧笑笑的,站在一套黑呢茄克装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丁丁。

"什么价钱呐?"丁丁问。

"八张。"那女孩唱歌一样地说。

"啥?"

"八张。"她放慢了说话的速度,旁边摊上有个摊主女孩甩着长发吃吃笑起来,女孩掉过头去对她说,"坏我风水喽。"说着,她们一块笑起来,那个笑星,丁丁品出了包含在礼貌里的轻慢,包含在生意里的较量。丁丁觉得自己浑身都烧起来,她把鞋放在手掌里,平平地看着,鞋像一艘红帆的橡皮船,十分美丽,她说:"鞋是新的?看着不平呐。"

女孩从丁丁手里轻轻拍下鞋来,睃了丁丁的校徽一眼:"是学生崽呀!这鞋是耐克,你懂哦?最好的牌子,做成这样,是因为穿起来跟脚。"她的语气里有了越来越多的自豪。丁丁突然想起自己在小学毕业时,帮全班最漂亮但最笨的女生补数学时的声音,那女孩说得越发清晰温柔,她在丁丁身边伸出脚,脚上是双一模一样的红球鞋。看到丁丁看她,她原地跳了几步太空舞的舞步,很快活地连成一串红波纹。

女孩把鞋挂回原处,走回到摊位后面,那儿还放着一双白色和粉红色嵌镶的球鞋,硬得板鸭一般。她指指这双鞋:"这双便宜,大兴货。"

丁丁伸手把钱掏出来,那是两个月的零花钱,从前以来没觉得钱不够用。掏出来的那一刻,丁丁突然为自已紫红的小皮夹子羞红了脸,她感到,甚至眼里都有些湿了。耐克有什么好?怎么样的名牌?听上去是个英文单词,脖子的意思吗?

她数出八十块钱洒给那女孩。

女孩一把抓起钱来,并不数,塞到盒子里,说:"你拿去好了。"

丁丁愣了愣,放下肩膀说:"请你给我包一包,我不能这样拿呀。"

女孩说:"这么漂亮的鞋,只有抬你的身价,包什么呢?"说着从地上抬起一大张弄皱的牛皮纸,拉过鞋来包上,再递给丁丁,"喏,包好了。"

鞋包成了一块咸肉。

那女孩还埋怨着:"这样有什么好看。"

丁丁拿过纸包,走出去。

华亭路上很挤,虽然天很冷,但许多人拿条薄薄的司马特裹住细腿,就这样既骄傲又心虚地在时装飘拂里走,接受小小的摊主们的审查。丁丁把鞋包拿在手里,又夹到胳膊下头,纸包哗地散开来,丁丁连忙去抓八十块钱换来的那双鞋,她索性把纸扔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穿过没有树叶的枯枝,明明亮亮地洒了满地,那红鞋变得灿烂而温暖。有人经过丁丁身旁,拿眼偷偷地盯过来。捏弄着它,检查着它,丁丁把鞋带系在一块,吊在手腕上,把手插到衣袋里,啪嗒啪嗒地握着它往前走。

走进一间冷饮小店,她用剩下的最后一块钱买了块三色冰砖,冰砖硬得完全像块砖一样,汩汩地飘出来冷气,她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来,那次考试,竟有一门不及格,坐在食堂里,又对着一碗不爱吃的海鱼,眼泪就一双一对地落在鱼身上。那时候真能终。现在不行了,痛得想叫,也哭不出来啊。

这样的回到家,在浴室的镜子跟前反复地看着自己,怎么有点落魄样子?像才被人掏了钱包,又像那女孩一般地笑一笑,感到那笑容里,分明有种鄙意。

去你妈的!她像建华那样骂了句。

这时候,抗美还站在候诊的大厅里,她实在累了,但坚持不去坐看上去十分光滑的红漆长椅。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病卡已经放在最上面了。那个小母鸡喜眉笑眼地和人聊着天,抗美总觉得,那样的笑脸里,有着一张嘀嗒作响,但打得无味的算盘。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有时,也许像个突然被赶下树的傻熊,但不是算盘。

在通往大厅的更为陈旧昏暗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的一些黄门小屋,就是诊室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被擦得失去光泽的黄漆门,抗美想起了许多旧小说里被社会抛弃的肺病青年,睁着涂黑圈的眼睛飘过飘出,这时可巧她动了下身体,清楚地听到膝盖发出味的一声响。走廊里又有一些人出来,刚刚那个对小母鸡讨好的病男人,匆匆看着张处方出来,走到大厅口上,突然抬起头,茫然地看看大厅,然后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