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4

1985.10.24. 统考的紧张气氛又像从魔瓶里放出的巨大妖怪一样威胁着埋头读书的人们。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烦乱和不愉快,感到压抑。遥望树后图书馆的红砖墙,心里特别想念在那儿愉快地读书的情景。

我努力盯着老师上课。但没有用处,每当他们嘴里出现考和复习的字眼,我便不自主地要走神,这样下去分数不会好的!这种没落的惧怕和烦躁一直折磨着我,我怕是发疯了。

下午,去上体直课时,路过礼堂,突然发现红墙上贴了一张可爱的粉红色的纸,说今晚礼堂放黄山的音乐风光片。我心里像有什么东西温柔地亮了一下,这是真的,我又可以看黄山了。但明天一早就要数学统考了。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要选择的时刻,我真想大吼一声。我看到何老师厚厚的翘起的上嘴唇又排列了一些亮晶晶的泡,真不敢再看一看她的眼睛,但在心的深处,我听见有声音唤我,说不出的声音,山的声音,树的声音,云的声音,还有怎么也分辨不真的他的声音。

我冲回寝室里脱掉鞋,脱掉袜子,光着脚站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不知道再干什么好。宿舍楼这会儿寂静无声,只听得走廊尽头的厕所水箱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大家都在教室里拼命。五个脚趾自由地撑开,心里一阵愉快。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希望有东西束缚着啊!何况心里的愿望!我像一个雇农,在母亲、老师和社会舆论的土地上耕耘,把青春和心血都付诸于这土地,还要抛弃自我,换得别人刮目相看,但这一切对完善自我又有什么用?失去这些,我还是我。

我下决心要去看望我的黄山!

电影刚刚开始,我仿佛又看到天天都去的那有明亮水洼的小树林了,可突然潮水样淌来的音乐停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息影的剧场里叫我的名字,让我出去,说有人找。

礼堂外面的昏灯下,站着脸全扭歪了的何老师。她刀身后的银杏树开始落叶了,有点光秃的树枝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我止也止不住膝盖上的哆嗦,我想吐,恶心极了,唾沫都发酸。

她看了我好久,眼光恶狠狠的,她压低哆嗦的声音说:"我真想打你,要是你是我的女儿,我绝不饶你,你的成绩自己还没数!"

我也盯着她看,她有什么权利不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及格管她什么事?我喜欢不及格,喜欢做全班最差的学生!上帝知道我聪明就行了,用不着她管!

她说:"你必须跟我回教室里去。"

我冲口而出:"就不去。"

她喷到我脸上的鼻息烫得厉害。在路灯下她的身体显得那么矮小,她的头发在头上乍着,十二分的像妖怪,她说:"你不要这样,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

我觉得我对她微笑了一下,我一定要气她,她敢打我吗?她敢把我拖回教室去吗?我比她年轻,我打得过她呢!我是龙中骄傲的叛逆者!我把头扭开,看也不看她,偏不!

她说:"好了,你看电影去吧。"我看看她,她已经转向龙门楼,我知道她想我会在她无声的威逼下跟她走。但我却轻描淡写地说:"好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影院。让她暴跳如雷去吧!

电影变成了一个发出酸味的西瓜。

这整整一夜我都没睡好。我倚在床架上,听着她们静静的呼吸。窗外的树在风里落了整整一夜黑色的叶。朝月光的一边,变成了银色。当叶从枝上落下,它的灵魂从枝上升天的时候,落叶坠下,随清凉的晚风悠然起舞,何等翩翩!升到空中去的灵魂一定会惊喜地发现,当生命消失的时候,躯体和灵魂都能如何自由优美地舞蹈,这在生前是绝不可想象的。我突然觉得我就要站起来,就要大声地呼喊,就要奔跑,大家都将被吵醒,惊奇得要命地看着我,但我不管。可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在心里翻腾如潮如海时,我的呼吸和她们一样平静。

1985.12.6.

何老师认认真真地在公安局治安队的褐色办公桌上写陈述词,她写下三点:

1.宁歌时常拖欠伙食费,每每屡次催问才能交上。11月的伙食费至今未交。

2.学习一般。

3死前未发现异常。

想想,又加上一句,我平时对她督促不够。有一滴泪在她眼睛里转了转,没落下来

1985.11.8.

刚端上饭碗,丁丁过来说门口带了话来,外面有人找。我放下碗,疑惑而急不可待地向门口跑过去,高高的铁栅栏旁边站着他!风尘仆仆地,旁边放着个大旅行包。我脸刷地红了,他的脸也红了。看门老头看看我又看看他。

"你怎么来了?"我问,见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才知道自已问了一句多么不近情理的话,连忙说,"欢迎。"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像接待站的工作人员,于是,羞愧地闭住嘴。

他才说到上海来是为买新的照相机。他的眼睛在闪闪的镜片后面腼腆自尊又亲切欢喜地闪着光。我觉得我伤害他了,那美丽的铁皮小屋啊。我忍不住拉了他一把,引他到校门口的几棵发红的水杉树下,我轻轻对他说:"咱们去玩吧,星期天我有空!"我对他仰起脸来时,感到额头上有一片温暖阳光,他咧开嘴笑,真好!他说:"我算准了,该你过生日了吧!我们来庆祝。"天蓝得多么厉害!蓝得让人心碎!

我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呜咽了。校门口走过两个高中的女生,她们打量完了我又去打量他。他紧张起来,把手紧紧背在身后,挺直脊背。

我连忙安慰他:"不要紧张,她们就喜欢显得不可一世。"

他冲我笑笑,表示没有关系。她们走过去以后,他随着她们的背影打量龙门楼和龙门楼前头的汽车道,从门口看,龙门楼很有气派报威严,地地道道的学府气度,他满意地吁了口气,说:"在我想象里你的学校和同学就应该是这样。"

我点点头,不自主地也显出高中女生的样子,扬起下巴。但愿他的眼里我永远是龙中的优等生。

龙门楼里突然出现了端着碗的庄庆,远远招呼我:"这面条快泡成糊啦,宁歌。"大青蛙连忙提起灰扑扑的旅行包要走,我问了一声:"你吃饭了吗?"他连声说不要紧,我不要紧,你快吃了饭去上课,别误了你上课。我太渴望能跟他一起走出校门,到整洁如家的面铺里去,让他吃得饱饱的。听人家说男孩吃不饱饭就一点力气也没有。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一下,悄悄提起脚,把鞋在裤脚上抹抹,说:"不要紧的,你好好上课,星期天我在江边的石柱路灯下等你。"

我对他点头。

庄庆还远远站在那儿,端着那碗面条。我把面条端到教室里,但一口也吃不下,人像坠入云中雾中。

下午的课只见老师的嘴

1985.11.8.

吃完晚饭又到门口去,发红的杉树在紫色的暮霭里安静地站着,在那儿我好像又看见大青蛙,我迎上去的时候,他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的样子。昏昏然,我将会迎来什么呢?

铁栅栏的门房里突然走出来何老师,我刚想避开,她叫住了我。

"听说你妈妈晚上也不回家?"

我头嗡的一声大了,我妈妈?为什么?还知道了些什么?要干什么?

她说:"我找了你母亲四个星期,就是找不到,你母亲在忙些什么?你国庆节不是带信回去了吗?怎么还不肯和我联系一下,你母亲应该稍微关心一下你的起居学习。"

我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恐惧。

"我打电话到你家去了,只好再麻烦传呼电话的老大爷了。"

妈妈能把我撕下一层皮来,加上何老师,我怎么抵抗得了!

静静的暮色里传来电话铃声,何老师低声叫起来:"好容易等来了!"

看她飘着一头白发而去,想到她和妈妈见面闻到妈妈一身的烟味,再想到她会对妈妈说起我两次统考,还有影院里的事,这都是妈妈不能容忍的。但这一切都是无法阻止的!这次没联系上,但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真恨啊!

这种莫名其妙,残酷的人生,对我有什么意思!

我要逃到我来的那个世界里,到那里能摆脱掉这一切,这才能得到自由和安静。十五岁生日时候了结就不算太短促。我星期天一定要和他见面,感谢他给我带来的欢乐,最后体验一下这美好纯洁的感情,这是爱情吗?对中学生来说这种感情犯法吗?十五岁留着多少不明白的问题啊!什么都不明白。我去探索冥界,这是一次冒险,从前我一直想当冒险家来着,但这次付出的代价是生命,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一点。

1986.4.1.

记者实在觉得自己天真。

部主任说:"通讯里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气味!特别是那么温情地写那要不得的孩子,充满小资情调,布尔乔亚得厉害。人家会问我们的报纸,到底要把少年读者往什么路上引?我们诱导他们绝望自杀吗?我们把新一代的,就是八十年代的青少年就写得一团漆黑吗?"

记者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浓浓的心酸和温情,看着部主任被细细的皱纹包围着的眼睛,她突然有了无论如何要说说清楚的愿望。

人怎么能误解到这种程度?

她看到部主任吃惊而愤怒地把稿子顿在桌上,在那页上,她写:宁歌,当你怀疑世界不属于你的时候,当你那么孤独,孤独得想逃的时候,真应该再想一想你对父亲说的话:只要说一个词,这世界就是我的了。如果你肯去找同学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当大家坦诚地敞开彼此的心的时候,是多么美丽的时刻,同学们其实都爱你。只要你坦诚地说一个词,世界也会属于你。这一段被部主任划了个铅笔的问号,这是她认为是谬论的标志。

少年是无忧无虑的,是祖国的花朵,纯洁美好。少女的世界山青水绿,风和日丽,美,写她们内心有风暴,太灰,对她们心灵的健康成长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部主任的声音松弛清亮,宛如少女。

记者想起小时候,从小听着这山青水绿,长大,有一天突然感到受了大人的愚弄,再听山青水绿,心里无比憎恶。一个孩子对快乐有天生的感受力,不需要书来教他怎么把嘴咧开做出笑容,到忧伤的时候就需要书来帮他了。在四周满是山青水绿的歌谣声中独自忍受着内心的风暴,这也许是少年最孤独无助的时候。记者从部主任头顶上望过去,宽大的窗外有一片绿树,褐色的悬铃晃啊晃啊。她想到自己年少时分,一直盼望着一个睿智的谁,能对她谈谈生活,谈谈遇到不幸和困难怎么办,谈谈心头淤塞的事,那是万般情绪初次喷涌的时刻。那时她独自一人面对对她来说不可收拾的心潮,她在同学们劫后的竹制书架上拼命寻找这样一本书,但没有。

1985.11.8.

他们走到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对背起来,背书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传来。我突然想到如果我这样死了,一定会引起全校性的骚动,我们班级的同学一定会因此分心。我担心会因此使他们考试成绩不理想。初三的期中考,关键啊!若我影响了他们的成绩,怎么忍心!他们也是牺牲了十五岁所有的欢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的时候的最美丽的梦,她真心实意地向女孩子们祝贺,祝贺她n]迎来了一个女人诞生的时刻。从这以后,大家都将感到人间有一种爱情,能追求到它,是非常幸福的事。

丁丁突然问了一声:"老师你有吗?"

何老师摇摇满头白发:"没有找到。

女生们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大人这样坦诚地向她们诉说失败,宁歌很想去抚摸何老师满是皱纹的双手,~个不幸的女人的手总是干燥而饥渴的。

何老师说:"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像我一样不幸,在一切都只有美好的梦想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保护自己的这种感情,珍惜着它,这也是珍惜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看看坐着的同学们,在她眼里,每张脸都是一个人生的开始,都是她多少次幻想的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个时刻,她说:"如果大家相信老师,我可以作为一个年长但丝毫不权威的朋友分担你们的苦恼和快乐,或者秘密。我一定尊重你们如同尊重大人一样。你们也许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很真心实意想帮你们。"

晚风拂动了何老师的白头发。宁歌怜惜地想,不知道这白发里有多少遗憾和忧伤,她想自己绝不会让老师伤心的。全班的女生都静静地看着何老师,每颗心里都有一种安宁,感到有一只温和有力的大人的手在扶着她们的胳膊,让她们安全地渡过十五岁这湍急的小河。这在大人只是回忆,但在孩子就是一切。

这一节晚自修,很遗憾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这天宁歌从车站回校时,发现一只黑得古怪的老猫从柳树边一蹿而过,差点把宁歌绊倒。

1985.11.25.

黄昏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老师一个人。她十分喜欢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等待天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把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忙碌当作最愉快的事,工作着是美丽的啊。看到往昔的学生受到社会的尊敬,成为有名望的人,很愉快很幸福。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闻教师办公室那种特殊的淡淡石灰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推得这样猛,以致门撞着门背后的脸盆,咣地一响。从来没有人这样推过门。何老师从玻璃板下压着的学生照片上收回眼光,心还泡在满足里,希望里。吓了一跳。

宁歌在门口愣了愣。自从礼堂的事发生过以后,宁歌和何老师从来没这样眼睛对眼睛地交换过。宁歌忍了忍,猛地摇了一下脑袋走进来,满脸渐渐升起掩盖不住的焦急。她轻声请何老师开出门条。何老师只是看着她,在她面前,这个固执得很可恨的女生从来没这样失过态。宁歌说妈妈打电话来说可以回家拿钱了,工资单到手了。何老师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宁歌沉默了一会儿,说:怕明天拿不到了。

何老师只是不说话,她打开台灯,看着宁歌。她年轻时爱看苏联电影,很佩服捷尔任斯基那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她从此也十分喜欢在谈话时凝视对方的眼睛。宁歌的眼睛里有一种深深的焦虑和饥渴。

宁歌垂下头说,"我妈妈借了债,如果我不快去拿,她要给别人的。"

1985.11.26.

宁歌向车站后面的田野飞奔,暮色里看不清道路,但她止不住脚步,扑面而来的庄稼的芬芳和心里的万般滋味使她喘不过气来。远远的,垛起的庄稼旁边,她看见那身影,在十五天里,她多次想象,但除了记得高高的,瘦瘦的,其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现在她心里涌出一股股亲切,还有宽宽的肩,还有宽宽的额头。他迎上来了,闻到烟味了,还有他身上才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的气味。宁歌猛地收住脚,一动不敢动,她突然感到眼里已贮满了泪水,一动就会滚滚而落。

他轻轻握住宁歌的胳膊:"慢点跑,刚才真怕你一下子跌到田里。这可要吓得青蛙不叫了。"他的声音里全是轻快全是欢欣。

宁歌把头猛地往旁边一偏,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涓涓流下来。不远处,初升的月光照亮了那水洼,静静的水洼。

他扭过宁歌的肩膀,宁歌感到他手上的热气透过毛衣盖在肩膀上,脊背上起了一层雾。他说:"我不好,是我不好,十五天没和你通上消息,我光顾自己忙了,其实我来过一次,在车站等了三个小时,后来想你一定在上课,我不能影响你,就回去了。你别这样,我见不得这个。下次我再不这样。"

宁歌感到他的手从肩膀上拿开,又放上去,又拿开,轻轻落在头发上,迟迟疑疑地抚了一下。宁歌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下来,碎裂的声音是一串串坠落着的音符,像八音钟。不记得有人这样轻轻地,屏住呼吸地抚摸过她头发,她感到自己变成了慢慢流淌着的温暖的小溪流。

宁歌睁开眼睛,发现前面月亮地里黑色的稻垛,非常像铁皮小屋。

两个人的世界多么好。

宁歌偷偷擦掉眼泪,说:"我没哭。"

他答:"对,你没哭,你只是没说话。"

宁歌走到稻垛下,阳光的气味从稻深深处弥散出来,她往稻垛上一坐,稻垛悉悉响了一阵,托住了宁歌。他站在旁边不出声地笑了,在眼镜后头温和地看着她,宁歌高兴得大声地呼叫,叫声真的吓住了远远近近唱成一片的青蛙。青蛙懵里懵懂地停了停,又唱起来。

他坐在宁歌旁边,肩膀轻轻撞着宁歌的肩膀,洒了一身的月光,月光清亮如水。

远远听见龙中那古老的大钟又敲了,第一节夜自修下课了,远远听上去,钟声庄严,也像充满了教养和智慧。

他说:"来找你要影响你学习了吧?你就要考高中了。"

宁歌说:"我要直升。好学生才能直升。'"

他说:"那你好好用功。老来找你一定要影响你的。要不,我以后只写信给你,到你上了大学再来找你玩,那时候你就已经长大了,也安定了。"

宁歌说:"也许那时我已经死了。"她看着他那特别熟悉的手上的病,突然感到一阵忧伤。

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你才会死。"

宁歌说:"车祸啦,考不上大学啦,理由很多。"这时她听到他身体里咕咕地有东西响,猛地想到自己又是吃到一半饭丢下碗跑出来的,要是庄庆没看见,那碗现在还在黑乎乎的食堂里放着。宁歌领悟到这咕咕的声音是在说大青蛙他饿了。

她拉起他,说:"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夜风荡漾的田野里,宁歌把手指舒舒服服伸在他暖和的大手里,真有点舍不得走到有灯光和别人眼光的地方去。

她把他领进那干净的面铺,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桌子擦得很干净,由于小,像到了家里一样。她买了最贵的面和熟菜。把带着体温的拾元钱放到账台上时,她暗暗庆幸没有先把钱交给老师。

他说:"这是最后一块吃饭了,我要回去了。"

宁歌看了看他,什么也没说,乘他埋下头去吃面的时候,悄悄把刚夹到自己碗里的鱼放回盘里。鱼眼睛没心没肺没表情地看着她突然塌下来的肩膀。她好像看到罗密欧与朱丽叶躺在墓室里,他们都死了,面铺里的录音机轻轻放一曲华尔兹,很柔美,很抒情,美到了凄凉。

吃完饭走出灯光柔和的面铺,宁歌在风里打了个寒战,天上很快地跑着一大朵一大朵的云彩,路过月亮时,月亮给它们涂上金的边,银的边,但过去了,又变得毫无光彩。宁歌摇了摇头。

华尔兹远远地追过来。

她和他慢慢向学校走去,他慢慢贴住她的胳膊,宁歌只感到耳朵嗡嗡地响,身体像随风飘荡的什么东西,四周环绕了许多柔和发亮的紫色。当他轻轻抚摸宁歌胳膊的时候,她垂下了头,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在大雨里吱吱作响地伸展开来的沙漠。所有的小草都在抚摸的雨里伸直了腰。

走到树下,树下满是落叶,走到树外,地上满是月光,悠悠落下的树叶,使宁歌想起那女人离开时飘拂的黑裙。

远远又听见钟声在响,是夜自修结束的钟,要关校门了。他突然抱住宁歌,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要爱你。"宁歌看到他的脸越来越近,赶紧闭上眼睛,嘴唇边却碰上了一个温暖的东西。整个世界就剩下了呼吸声,站不住了。

我拼命刷舌头。舌头刷得好疼。庄庆说:"你怎么一下子这么爱干净了?我爸爸说不能拼命刷牙,珐琅质刷坏了牙反而会黄。"我唔唔两声。用清水漱干净,但总觉得异样。

为什么要吻?这就是吻!少女的感情应该只是感情,情投意合,有共同语言,绝不应该有其他欲望。这样会把本来纯洁美好的东西都弄脏的!他不该这样做!为什么不该,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这样做了我觉得弄脏了什么东西。我恨他。他会把我当成一个轻浮的女孩吗?我是不是应当给他一巴掌?我全糊涂了,而且心里的确感到,这样吻能表示心里的感情,如果他只是逢场作戏呢?他好像一点不费劲就这样做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说的那些话。

我恨他,他为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这样?他不尊重我!但如果他问,我会说好吗?如果我说不好,现在会后悔吗?我们就要分手了,分手三年,以后是许许多多未知凶吉的日子。

我用力呼出一口气,细细地闻,没有别的气味。惶惶不安的心情使我特别恨他,我再也不要看到他了。他使我变得多么堕落!要是有人知道了,还了得?我做下坏事了!

但是他这样一去要几年才能见面,这几年我就再也得不到曾得到过的快乐了。我想哭。

我放下帐子,钻进被窝,厚厚的被子包围着我,使我想起他的怀抱,把头放在他肩窝上的时候,也这样舒服,有人爱的时候,心情会是多么晴朗啊。

我被自己这种喜气洋洋的心情吓住了,这是恋爱啊,雷莉莉只是交往过密,我这样还了得,我还对这种感情喜气洋洋,我真的堕落了。会有人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用力擦嘴唇,那儿有一点总也抹不掉的温热的东西,突然很疼,出血了。活该!我对嘴唇说,你活该。

1985.11.29.

走进教导处,宁歌坐到长桌对面的远远的椅子上,长桌这边是班主任、年级组长和教导主任。桌上放着两封信,绿色的字,那么轻松那么欢欣。

何老师鄙夷地指指信说:"你男朋友来信了,宁歌我又看错你了,你真风流,快拆了读吧,让老师也为你高兴高兴。"

十五岁的恋情是龙中和何老师最仇恨的。

读了。

年级组长说:"宁歌你看怎么办?"

宁歌看着长桌底下的一卷灰尘,灰尘在地上滚来滚去,像只皮虫。在这办公室里不允许学生保留教师想知道的秘密,宁歌的沉默激怒了老师们。

教导主任打电话给母亲,又不在。何老师在一边说:"我给你个里委的电话,你打到里委去,请组织上帮忙找。还找不到个把人了,有名有姓。"

宁歌突然开口了,翕动嘴唇时她又撕开了才愈合的口子,一缕鲜血咸咸地渗到嘴里,她说:"不要叫我母亲来,我全告诉你们。"

说了。

老师们吃惊地互相看看,他们实在不明白十五岁也吻,淫荡的精怪!何老师心里说了句。如果不是现在开放,外国电视电影蜂拥而入,孩子绝不会懂这么多。年级组长提高一步想。"救救孩子!"教导主任心里吼叫着。老师们都严厉而忧心如焚地看着平静的女学生。他们尚不知道,他们对她和盘托出爱情秘密的要求和严厉的眼光在把她推向什么地方。他们只觉得这绝对是在把宁歌从肮脏的泥沼里救出来,他们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何老师送宁歌出来,问:"吃亏过了,该怎么办?"宁歌说:"你放心好了,再不会有事了。"

1985.12.1.

要勇敢。我最后鼓励自己一遍,把手臂伸到脸盆上,用削铅笔的小刀划了一下,我想象动脉一断,血会像开花一样喷出来,鲜红的血,但却没有,只流下一滴。

给大青蛙寄去了贺年卡。我长这么大,从未买过这样贵重漂亮的东西,每年看别人欢喜地捧着贺年卡,在初冬寒风里,脸儿红红地走过,心里总向往。我能想象你得到远方的贺年卡,心里会有多少温暖,像意外看到了一个亲切微笑。他也一定会笑的,我现在唯一的遗憾是不能让他再吻一下,这是永别。

第二刀,更深一点,疼得一哆嗦,但我不怕。血还是一滴滴地渗下来,而不喷涌。傍晚假意要回学校,妈妈说送送我。车站上没多少人,我发现我比妈妈高了,能看到她白发苍苍的头顶。她才四十九岁,头发就这样白了。可丁丁的妈妈也四十九岁,却还穿着料子华贵的花衬衣。妈妈苦啊。从今以后,她再不用为我读书苦七年,也不用生我的气,可以轻松了。我在心里说:妈妈,我全部原谅你,永别了。我伸出手去抱住妈妈的肩膀,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她。她惊异地瞪大眼睛,粗声粗气地问:"怎么啦?"我心里一凉,原来妈妈并不需要我的手臂啊。我松开手,说:"我怕你冷,妈妈。"这是永别。

第三刀,换一个地方。血管藏到哪里去了?生这么艰难,死也这么艰难吗?庄庆这些天一直为我神出鬼没地生我气,我对她说对不起,在早晨阳光里她立刻微笑了。她的心像玻璃一样透明,但我却一直在辜负她的朋友情意。我要道歉。我问她:"如果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她一定以为我又开玩笑,说:"我会给你烧纸钱的。"谢谢,当她知道是真的时候,她一定会为我烧一串的。

第四刀,又换一个地方。手臂上像打翻了红墨水瓶,脸盆开始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了,好!我头昏得厉害,血腥气冲上来,直想吐。门外传来地方戏喧杂的锣鼓声,我真讨厌这源源不绝的才子佳人的爱情戏,我不知怎么能忍受到十五岁,在这争吵、俗气的锣鼓和幽黑潮湿的角落里,像小老鼠一样地活到了十五岁,终于可以解脱了!可以看到天使了,可以听到哈里路亚了。但血却又不流了。干了,皮肤绷起来,刀口像裂开的红红的大嘴一般。

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手臂变成一件裁坏了的衣袖。支离破碎,可就是找不到搏动着的该死的动脉!乘妈妈去洗碗时,我对埋头喝酒的舅舅说:"你去找小王再谈谈吧,舅舅不要离婚。"舅舅看了我一眼,像父亲般慈爱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舅舅,我再不能使你幸福了。我找了个碗,出去给舅舅打了二两白酒。舅舅奇怪而欣喜地看看酒又看看我,我说:"这是统考第一名时学校发了一点奖金。"舅舅我从小把你当成父亲。我没父亲,我恨那个父亲。

第九刀。我下了狠心,一直把刀尖往肉里割,伸到割不动的地方了,大概到了骨头,死命一拉,温暖的血涌出来,弥漫到整个手掌上,手指多么苍白,这是死亡的颜色。瓦上有轻而机敏的脚步声,肯定是那只阴险的老黑猫。黑裙女人说得很对。她真聪明,她画的浅灰色的那朵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穷的忧伤;那绯色的云,是我心里飘出来的无限遥远的希望。

第十刀。到那个世界我会美丽,有一个幸福的家,妈妈好,爸爸好,我有一张铺白床单的小床,一个粉红色的小房间。

第十一刀。我能愉快地学习,博学多才,成为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永远不要考试。

第十二刀。再吻大青蛙一下,绿色表示纯洁健康,生长着的爱情。

第十三刀。下课以后,我站到陆海明身旁时,真吓得他往后一让,陆海明啊,陆海明啊!我说:"希望你能实现你的理想,直升、大学、留学。"他涨红了脸,狠狠白我一眼。我这才想起来,物理课上的小测验他没得第一名。他以为我嘲笑他,转身就走了。书包压得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这就是我的同学。优等生。

第十四刀。我真笨,连死都不会。

夜深了,夜走了,早晨来了,妈妈没回家,舅舅也没回家,我要死。

宁歌写过遗言的新墙潮湿,干净。窗外是春天的蓝天春天的风。这楼像个新的开始,每套房子都充满将要住进来的人们无穷的希望。七楼一共有四套房子。门不远不近相隔,第一家敞开房门,把新刷的墙吹干,地上坐了一个精疲力尽但心满意足的姑娘,墙上的浅紫色像白日梦。第二家关着门拼命地敲,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指挥着一个喘粗气的男人,说:"再大一点好下水。"那是在装洗衣机的下水道。第三家已经蒙上窗帘了,白纱的,上面有一朵连一朵的盛开的玫瑰花,静静遮住里面的一切。第四家,就是宁歌在门口写了遗言的这一家,一切都没开始,却在这房间里无形地回荡比真实要美的想象,使人觉得充满了希望。当一切就要开始的时候是最美好的,就像宁歌的年龄。当然也是最艰难的。一切都那么好,可一切都不知道怎样开始,一切都被彩色的幻想笼罩着,幻想是鸦片。在这楼道里,宁歌最后听见的是天堂的喇叭声。哈利路亚。

不知谁把遗言刮了,就是那句:一时的痛苦换来永恒的自由。一定是大人干的,大人们都恨死亡,恨死亡渐渐走近的威胁和气味。尽管他们也艰难,大人们还是愿意活着,他们是大树,能默默抵抗雨雪风霜,能在每一阵普通的风里都找到快乐。因为他们长大了,走过一条湍急的河到了对岸,变得有力而沉着。而宁歌只有十五岁。她是小树,树干苗条,却顶着一个异常瑰丽的树冠,受不了。

宁歌是黎明以前爬到这七楼上跳下来的。那时候大人们在哪儿?男人和女人为自己的希望累了一天,睡着了。他们不知道从他们门边走过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她不想活了。

他们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