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点钟聚在一起吃早饭,那情景好比真正天伦亲密的第一幕。突然其来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欧叶妮同夏尔在感情上有了联系,连娜农也不知不觉地同情他们。他们四人开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园主,敛财的欲望得到了满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马上就要出去自谋生路,他只需给他付一笔去南特的路费,再不用他多花钱,所以眼前虽还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两个孩子——他是这么称呼夏尔和欧叶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监督下自由活动,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对太太是完全信得过的。与公路挨着的草场要划界挖水沟,沿卢瓦河要栽白杨,葡萄园和弗洛瓦丰有冬天的作业要做,他忙得顾不上管别的事了。从那时起,对欧叶妮来说,倒是爱情阳春的开始。自从堂姐把自己的库藏送给堂弟的那个夜晚起,她的心也随着那些宝贝一起给了堂弟。两人怀着同样的秘密,默默对视都表现出相互的了解,他们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亲近,他们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亲关系不是给了她说话亲切、目光含情的权利么?所以欧叶妮乐于让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领略到爱意渐生的儿童般的快乐之中。在爱情的开始与生命的开始之间,不是有些美妙动人的相似之处吗?人们不是用甜美的歌声和慈祥的目光催婴儿入睡吗?不是用美妙的童话来给他描绘金光闪闪的前程吗?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开光明的翅膀吗?他不是时而高兴得流泪,时而痛苦得哭泣吗?他不是为一些无聊的小事争吵吗?——为几块他想用来造活动宫殿的石子儿,为几把刚摘来就忘记的鲜花。他不是贪得无厌地抓住时间,想早早踏入生活吗?恋爱是人生第二次脱胎换骨。在欧叶妮与夏尔之间,爱情和童年是一回事:这是带着一切孩子气的热烈的初恋,正因为他们的心原先裹着忧伤,所以到今天才能从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这爱情是在丧服下挣扎出生的,倒跟这破败的房屋里的朴实的内地情调很合拍。在静寂的院子里的井台边同堂姐交谈;在小花园长着青苔的板凳上,两人并肩坐到日落时分,一本正经地说些废话,或者在老城墙和房屋之间的宁静中相对无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门下一起静思,夏尔懂得了爱的圣洁;因为他的贵族情妇,他的安奈特,只能让他领略到暴风雨般的骚动。这时他脱离了撒娇卖痴、追求虚荣和奢华热闹的巴黎式的情欲,体会到纯真而实在的爱情。他喜欢这所房屋,这家人的起居习惯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抢在格朗台下楼分口粮之前,同欧叶妮多说上一会儿话。当老头儿的脚步在楼梯上一响,他就赶紧溜进花园。这种清晨的约会,连欧叶妮的母亲也被蒙在鼓里,娜农则装作没看见,小小的犯罪感给最纯洁的爱情增添了偷尝禁果的快乐。等到用过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门视察庄园和地产,夏尔就厮守着母女俩,帮她们绕线团,看她们做活,听她们闲谈,体会到从未有过的舒适。这种近似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两颗从未涉世的心灵有多美,他深为感动。他本来想不到法国还可能会有这样的生活习惯,除非在德国,而且只在奥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说里,才想入非非地会有这样的生活描绘。不久,他觉得欧叶妮就是歌德笔下的玛格丽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没有玛格丽特的缺点。总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谈吐,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爱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将来临的离别之苦不是已经给这短暂的极乐时光蒙上凄凉的阴云了吗?每天总有一件小事提醒他们离别在即。德·格拉珊动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台领夏尔去初级法庭,签署一份放弃继承的声明书;内地人办这类手续郑重至极。可怕呀!拒绝继承,简直是离宗背祖。他到克吕旭公证人那里办了两份委托书,一份给德·格拉珊,一份给代他出售动产的朋友。然后,他还得办理领取出国护照的必要的手续。最后,夏尔向巴黎定做的简单的孝服送来了,他把自己已经用不着的衣裳都卖给索缪的一位成衣店老板。这件事特别让格朗台老爹高兴。
“我请您放心,伯父,”夏尔回答说,“我知道现在的处境我该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头儿看到夏尔手里捧着金子,眼睛一亮,问道。
“伯父,我把纽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钱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块儿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认识人,我想请您今天上午……”
“要我买下?”格朗台打断他的话。
“不,伯伯,我求您给我介绍个规矩人…………”
“给我吧,侄儿,我上去给你估估价,然后告诉你一共值多少钱,误差不会超出一生丁。这是首饰,”他察看一条长长的金链,说,“十八开到十九开。”
老头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尔说,“请允许我送您这两颗纽扣,您可以系上丝带,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这样的手镯。”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说着,她会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这是我母亲的针箍,我把它当宝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妆盒里,”夏尔把一只漂亮的金顶针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这么一只针箍了。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侄儿,”老太太的眼睛都湿了。
“我要在早晚两次祈祷时竭诚地为你祝福,祝出门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欧叶妮会为你保存这件首饰的。”
“侄儿,你这些东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门进来说,为了免得你操心卖给人家,我给你现款……利弗尔足算。”
在卢瓦河沿岸“利弗尔足算”这种说法是指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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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根据一八○年颁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尔的银币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没敢开口要您买下,”夏尔说,“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变卖我的首饰也真让我感到难堪。用拿破仑的话来说,脏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谢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挠挠耳朵,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亲爱的伯父,”夏尔担心地望着格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赏脸收下了我的一点小意思留作纪念;现在请您笑纳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着了,它们能让您想起远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时刻在惦记着亲人,从今往后,也只剩下你们是我的亲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东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转身问格朗台太太。“啊!金顶针!你呢,小丫头,嚯!钻石纽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尔的手。“但是,答应我,让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费。是的,你的旅费由我来。特别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价首饰的时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价钱,也许加上做工还能多算点钱呢,所以,就这么办吧。我给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尔足算,我问克吕旭去借,因为家里连铜板也没有了,除非彼罗泰把欠租交来。这样吧,这样吧,我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吗?”欧叶妮望了一眼夏尔,问;那目光既含忧伤,又透出钦佩。
“必须走啊,”他低头回答。
几天来,夏尔的态度、举止、谈吐变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责任重大,从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气。他不再长吁短叹,他变成了大人。欧叶妮看到他穿着同他的苍白脸色和阴郁的态度十分相称的粗呢丧服下楼,才比过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俩也穿着丧服,同夏尔一起参加教区教堂为已故的纪尧姆·格朗台举行的追思弥撒。
开中午饭的时候,夏尔收到几封巴黎来信,他都拆阅了。
“哎,堂弟,事情办得满意吗?”欧叶妮压低声音问道。
“千万别提这样的问题,孩子,”格朗台说,“我就从来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你,你为什么要过问你堂弟的事呢?别去打扰这小伙子。”
“哦!我没有什么秘密,”夏尔说。
“得,得,得,我的侄儿,你早晚会知道,做生意必须守口如瓶。”
等情侣俩单独走进花园之后,夏尔把欧叶妮拉到核桃树下坐定,对她说:
“我没有把阿尔丰斯看错,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处理得既谨慎又仗义。我在巴黎的债全还清了,我的家具都卖了好价钱,他还说,他请教过一位远洋货船的船长之后,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买了一批欧洲产的小摆设,到印度可以赚一大笔钱。他已把我的行李发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货船开往爪哇。五天之后,欧叶妮,咱们要分手了,也许是永别,至少也是长期不见面。我的那批货和两个朋友送给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开头。我不能指望这几年之中能回来。亲爱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个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异乡,您也许会遇到有钱人来提亲……”
“您爱我吗?”她问。
“哦,是的,很爱,”他回答的声调相当恳切,显得感情也有同样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尔。上帝啊!父亲在窗口,”她推开想过来拥抱她的堂弟。
她逃进门洞,夏尔也追过来;见他追来,她忙打开过道的门,退到楼梯下面;后来她茫无目的地走到了娜农的小房间附近,过道最暗的地方。夏尔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搂紧了她的腰,让她靠在他的身上。欧叶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给予了最纯洁、最甜蜜、最倾心相与的一吻。
“亲爱的欧叶妮,堂弟胜过亲兄弟,他可以娶你,”夏尔说。
“但愿如此!”娜农从她的黑屋子里打开房门,叫道。
情侣俩吓了一跳,逃进客厅。欧叶妮赶紧拿起活计,夏尔捧着格朗台太太的祈祷书,念起《圣母经》来。
“啧!”娜农说,“都在祈祷哪!”
自从夏尔宣布过行期之后,格朗台就忙着张罗,以表示对侄儿的关心;凡是不用花钱的事他都显得很大方,他张罗着去给侄儿找装箱的木工,回来说那人要价太高,还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来些旧木板,天一亮就起床,亲自刨木头、拼接、对齐、打钉子,居然做成几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尔的东西都装了进去。他还负责让人把箱子装上船,保了险,使行李准时运到南特。
自从过道一吻之后,欧叶妮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快得吓人。有时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远走天涯。凡领略过最难舍难分的爱情的人,因年岁、时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击,使爱情寿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欧叶妮的苦恼。她常常在花园里一面散步一面流泪,如今她觉得这花园、这院子、这房屋、这小城都太狭小:她已经投身到大海之上,飘洋过海了。终于到了动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台和娜农都不在,夏尔和欧叶妮把装有两帧肖像的宝盒庄严地放进箱柜的唯一带锁的抽屉里,跟现在已经倒空的钱袋放在一起。这件宝物安放时两人免不了吻了又吻,洒下不少眼泪。当欧叶妮把钥匙藏进胸口的时候,她已没有勇气不让夏尔吻那个地方。
“它不会离开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啊!夏尔,这样不好,”她的口气并没有责备之意。
“咱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他回答说,“我已经有了你的许诺,现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远属于你!”这句话双方都连说两遍。
天下没有别的誓言比这更纯洁:欧叶妮的天真顿时使夏尔的爱情也变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农虽然收下了夏尔送给她的金锈绸睡袍和挂在胸前的十字架,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让眼泪涌进了眼窝。
“这可怜娇嫩的少爷要飘洋过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点半钟,全家出门把夏尔送上去南特的驿车。娜农放狗护院,关好大门,帮夏尔提随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们都站在店键门口,看他们走过;到了广场,公证人克吕旭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耽会儿不要哭,欧叶妮,”她母亲说。
“侄儿,”格朗台在客栈门前,抱住夏尔,亲了亲他两面的腮帮,说,“你走的时候穷,发了财再回来,你父亲的名誉不会受到损害的,我格朗台向你担保,因为,到那时,就指望你来……”
“啊!伯伯,您减轻了我的离别之苦。难道这不就是您能给我的最美的礼物吗?”
夏尔打断了他根本没有听懂的老箍桶匠的话,一个劲儿地在伯父黝黑的脸上洒下感激的眼泪,这时欧叶妮使出混身的力气握紧了堂弟的手和父亲的手。只有公证人一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佩服格朗台的机灵,因为只有他听出了老头儿的弦外之音。四个索缪人挤在好几个人的中间等驿车出发;当驿车驶过桥面之后,就只有远远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了。“一路顺风!”葡萄园主说。幸亏只有克吕旭公证人听到这句祝愿。欧叶妮和她母亲已经走到站台角上还能看到驿车的地方,挥动着她们的白手绢,夏尔也扬出他的手绢,作为回答。
“母亲,我恨不能现在有上帝的法力,”欧叶妮在看不清夏尔的手绢时说道。
为了以后把格朗台家发生的事情一口气讲完,现在有必要先交待老头儿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办的金融生意。银行家动身后一个月,格朗台就到手一张十万法郎的公债登记证,是八十法郎一股买来的。他死后为他做财产清单的人只提供有这一笔公债的情况,至于生性多疑的格朗台当初是用什么办法把十万法郎拨到巴黎,把登记证换成公债的,谁都不知情。克吕旭公证人认为是娜农不自觉地做了运送巨款的忠实工具。因为在那段日子里,老妈子有五天不在家,说是在弗洛瓦丰收拾什么东西,仿佛老头儿能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似的。至于纪尧姆·格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种种预计全都实现了。
大家都知道,法兰西银行对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户,都有极准确的调查。索缪的德·格拉珊和费利克斯·格朗台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没有抵押的地产作靠山的金融大户们一样,他们俩也享有可靠的信誉。索缪来的银行家,要为信誉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债务,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债主拒绝清算的羞辱。财产当着债权人的面启封,本家的公证人按规定清点遗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债主们召集到一起,他们一致推举索缪的银行家和弗朗索瓦·凯勒为清算员,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誉和同时挽救债权所必需的一切权限,都委托给他们二位。凯勒是一家殷实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债权人之一。索缪的格朗台的信誉,以及通过德·格拉珊之口在债权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协顺利达成;债权人当中居然无人从中作梗。没有人想到把债权放到盈亏的总账上去衡量,谁都对自己说:“索缪的格朗台会偿还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转付出去的债券回收之后,把全部债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这是箍桶匠想达到的第一个目的。第一次碰头会之后的第九个月,两位清算员给每一个债权人分发百分之四十的债款。这笔饯是出售已故的纪尧姆·格朗台的证券,动产和不动产,以及其他杂物所得,出售的手续做得一丝不苟,账算得很精细。整个清理工作公正而绝无私弊;债权人都乐于确认格朗台家的信誉令人钦佩和毋庸置疑。当这些赞美之词被众人适当地传说一遍之后,债权人要求偿付债款的余数。他们联名写了一封信给格朗台。
“不就是这些吗?”老箍桶匠把信扔进壁炉;“耐心等着吧,朋友们。”
作为对信中提议的答复,索缪的格朗台要求把所有现存借据都集中到一位公证人处,并附上一张已付款项的收据,以便核对账目,正确做出遗产现状的总账。交存借据的要求引来重重的刁难。一般而言,放债的人都是些喜怒无常的怪人。今天准备达成协议,明天就想不顾一切地全都推翻;再过几天,他们又会特别好商量。今天他们的太太脾气好,小儿子长了牙,家里万事顺遂,他们就锱铢必争,一点小亏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们出不了门,心里憋闷,只要能了却一桩事情,任何条件他们都肯答应;到后天,他们提出要担保,月底,他们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这些刽子手!债主就像那种大人用来哄孩子的呆鸟:大人让孩子想法把盐粒放到鸟的尾巴上去;债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鸟,也把自己的债权看成这只呆鸟,结果他什么都抓不到。格朗台早把债主的气候变化摸透,他兄弟的债主们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有人对他的存放债据的要求愤愤不平,有人干脆拒绝。“好!好得很,”格朗台读着德·格拉珊有关此事的来信,搓着手叫好。另有几位同意交存债据,但必须确证他们的全部权利,而且任何权利都不放弃,甚至保留宣告债户破产的权利。经过几次通信磋商,索缪的格朗台同意债主们要求保留一切权利。由于这一让步,温和的债主们设法让强硬的债主们通融让步。尽管有人不满,债据毕竟都交出来了。有人对德·格拉珊说:“这老东西不把咱们放在眼里呢。”纪尧姆·格朗台死后两年差一个月,许多债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团团转,早已把格朗台到期应付的款项置诸脑后,或者即使没有忘记,也只是想:“看来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对时间的能量作过计算,用他的话说,时间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写信给格朗台,声称他已设法让债权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偿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债券悉数交还给他。格朗台复信说,因破产而拖累他兄弟自杀的那个公证人和那个经纪人倒还活在世上,也许早已成为太平度日的好人,应该对他们提出起诉,逼他们多少拿出点钱来,以减少拖欠的数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结算下来定为十二万法郎。接着清算员和债权人之间,格朗台与清算员之间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长话短说,索缪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当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两位清算员,说他的侄子在印度发了财,已表示更亲自来偿还亡父的全部债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权替他还债,他要等侄子的具体答复。到第五年年中,债权人们仍被“全部偿还”的说法搪塞着,神气的老箍桶匠不时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其实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说罢“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骂一句。这批债权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业史上闻所未闻的奇事。当我们这个故事让他们再度出场时,他们仍处于格朗台给他们安置的那个地位。等到公债涨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台老爹抛出他的份额,从巴黎弄回二百四十万法郎的黄金和公债名下的六十万法郎的利息;他把这些本利收入统统倒进储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为什么?因为第一,他当上了议员;第二他身为有妻室的家长,却厌倦索缪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剧院一个漂亮的坤角儿弗洛丽娜双宿双飞了,当兵时的老毛病又在银行家的身上复活。不用说,他的行为在索缪人的眼中极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运,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缪银号的头脑,后来银号一直在她的名下继续营业,弥补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径造成的财产损失。克吕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这位活寡妇打肿脸充胖子的处境更狼狈不堪,以至于女儿的婆家找得很不称心,而且不得不放弃娶欧叶妮当儿媳妇的念头。阿道尔夫到巴黎去找父亲,据说他后来变成一个很下流的人。克吕旭叔侄得胜了。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钱给德·格拉珊夫人时说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个贤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太太回答说,“谁能料得到他从您府上动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毁灭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让他去的。那时庭长先生还拚命想替他;他当初那样争着要去,咱们到现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这样,格朗台对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况下,女人的痛苦总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气,而且他的能量有机会发挥:活动、奔走、思考、瞻望未来,并从未来中得到安慰。夏尔就是这样。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忧伤形影相伴,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忧伤,她一步步滑到忧伤开启的深渊的底部.测量这深渊,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泪把这深渊填满。欧叶妮就是这样。她开始认识自己的命运。感受,爱,痛苦,献身,这永远是女人生活的内容。欧叶妮整个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叙埃①崇高的说法,像外墙上稀疏的钉子,永远捡不满一把,填不满手心。忧伤倒是不劳久等,接踵而来。夏尔动身后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众人看来已恢复常态,只有欧叶妮一人觉得突然空荡荡的。瞒着父亲,她要让夏尔的卧室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格朗台太太和娜农乐意充当她的同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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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博叙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国作家,名僧,法兰西学士院院士。善作演讲,尤擅诔词。
“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得比预料要早些呢?”她说。
“啊!我正希望在这儿见到他,”娜农回答说,“我侍候他惯了!他多和气,是个十全十美的少爷,说他俏也行,一头鬈发跟姑娘似的。”欧叶妮望望娜农。
“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灵魂入了地狱似的!可别这样瞅人家。”
从那天起,欧叶妮的美具有一种新的品格。对于爱情的深思慢慢渗入她的心灵,再加上得到爱情的妇女所具备的那种尊严,她眉宇间透出一种画家们用光环来表现的光彩。堂弟到来之前,欧叶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处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当了圣母的玛丽亚:她已感受到了爱情。在一些西班牙画家的笔下,前后两个玛丽亚被表现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为基督教艺术中最丰富、最光辉的形象之一。夏尔走后的第二天,她从教堂望完弥撒回家(在望弥撒时,她许愿要天天来教堂),路过书店,她买了一幅世界地图;她把地图挂在镜子的旁边,为的是跟随堂弟一路去印度,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见到他,向他提出上千个问题,问他:“你好吗?难受吗?当你看到那颗你曾教我认识到它的美丽和用途的星星的时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树下出神,坐在那条蛀孔累累、覆盖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俩曾说过多个甜言蜜语,说过多少傻话,他们还曾一起做过终成眷属的美梦。她遥想未来,仰头望着墙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破旧的外墙望去,望到夏尔卧室上面的屋顶。总之,这是孤独的爱情,真正的爱情,它持续不断,潜入了种种思念,变成了生命的本质,或者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变成了生命的材料。当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称朋友的人晚上来打牌的时候,她装得高高兴兴,隐瞒着真实的心情;但是整个上午,她跟母亲和娜农只提夏尔。娜农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恼,同时不玩忽对老东家的职守。她对欧叶妮说:“我要是有个真心对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进地狱。我甘心……那个那个……我甘心为他而毁了自己。可是……我没有这样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吗?那个老头儿高诺瓦叶,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围着我转,看上了我的钱,正等于那些来巴结您的人,其实是嗅到了老爷金元宝的气味。我心中有数,因为我这人,心可细呢,别瞧我胖得像塔楼;叹,我的小姐,虽然那算不上爱情,我也挺高兴。”
两个月过去了。过去那么单调的日常生活由于对秘密的巨大关切而活跃起来,秘密也使三位妇女的关系更亲密。在她们的心目中,夏尔还在这间客厅的灰色天花板下走来走去,仍然住在这里。一早一晚,欧叶妮打开梳妆盒,端详婶婶的肖像。有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她正从两幅肖像中寻找夏尔的相貌特征时,被母亲撞见。格朗台太太到那时才得知出远门的人用这件礼物换取了欧叶妮私房钱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给他了,”吓坏了的母亲问道,“你父亲过年的时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时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欧叶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俩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错过了正场弥撒,只好去做读唱弥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结束。三天之后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就要发生,一出没有毒药、匕首,没有血流成河的布尔乔亚悲剧就要上演;但是,对于剧中人来说,这出悲剧比希腊神话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惨绝人寰的遭遇更为残酷。
“到时候咱们怎么过这一关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计放到膝盖上,对女儿说。
两个月来,可怜的母亲受到那样多的干扰,弄得她过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没有织完。这件小事,表面上无关紧要,对她却造成悲惨的后果。由于没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发雷霆时,吓出一身汗之后,偏偏又着了寒。
“我想过了,可怜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诉我这件秘密,咱们还来得及写信给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许有办法给咱们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币相仿的金币;虽然你父亲熟悉你的金币,也许……”
“咱们哪有那么多钱去弄金币呀?”
“我可以拿我的财产作抵押。再说,格拉珊先生可能会为咱们……”
“现在来不及了,”欧叶妮声音都变了,闷声闷气地打断母亲的话,说。“明天一早,咱们不就该上他的房间去祝他新年好吗?”
“可是,孩子,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吕旭想想办法呢?”
“不行,不行,这等于把我送进他们的罗网,以后咱们得听他们摆布了。况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对,我不后悔。上帝会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读了他的信,您也会只为他着想的,母亲!”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俩无法脱身的恐怖反倒使她们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不郑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间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间的冬天是那一时期最冷的冬天。屋顶上积满了雪。
格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响动,便说道:“格朗台,叫娜农给我的房里生点火吧;我在被窝里冻僵了。我这年纪,要多加保重了。还有,”她停顿了片刻,说,“让欧叶妮一会儿也到我房里来穿衣裳吧。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会得病的。耽会儿我们到客厅壁炉边再给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说得多好听!你这叫开门大吉吧,太太?你从来没有这么能说会道呀。没准你已经吃过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阵。“哎!”妻子的话大概让他有所感化,老头儿又说,“就按您的意思办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个贤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让你在这个年纪有什么三长两短,尽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说是不是?”停顿片刻,他喊道。“总而言之,咱们得了人家的遗产,对他们家的后代我总是宽容的。”说罢,他咳了几声。
“老爷,您今天早晨挺开心吧,”可怜的女人口气严肃她说。
“我总是挺开心的,
开心,开心,开心,箍桶匠,
快修补您的脸盆多欢畅!”
他一边唱着,一边衣冠楚楚地走进妻子的卧室。“不错,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们今天吃顿好饭,太太。德·格拉珊给我寄来了块菰鹅肝酱,耽会儿我到驿站去拿。他准还捎带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仑送给欧叶妮,”箍桶匠凑在妻子耳边说道,“我已经没有金子了,太太。我本来倒还有一批古钱的,这话也就只能对你说说;但是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说罢,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额头,表示祝贺新年。
“欧叶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亲朝哪一面侧身睡的好觉;总之,他今天一早脾气真好。唉!咱们能过关的。”
“老爷怎么啦?”娜农走进女主人卧室准备生火。“他先是对我说:天天如意,年年快乐,大蠢货!到我老婆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给我一枚六法郎崭新的硬币,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没有?哦!他真好。怎么说,他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啬,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样,挺和顺,而且越陈越好。他真是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