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小似眉弯】第五卷·谁知一梦是华胥
第五卷 华胥梦境
谁知一梦是华胥
信步前行,古径苔幽,藤葛缠绕,笼翠浮烟,前面密林阻路,仿佛左右可通,又似乎无路。只看到隐隐青山耸立在眼前,路旁还伫立几块大石,被青苔层层包裹,仿佛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秋樨搀着我的手,低声道:“娘娘,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看这里荒凉得很,烟雾萦绕的,阳光都仿佛比外面黯淡。”
我抬眉一笑:“我喜欢这样的地方,仿佛带着一种隔世的荒芜,愿意走在无路的荒野,感受这份找不到方向的茫然。”
秋樨看着我,眼神幽邃而深远,低低说道:“娘娘,自奴婢第一眼见着娘娘,就感觉得到您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气韵。”
我淡笑:“秋樨,我的身世你不知,若是知,就不会这般说了。有时候太寻常的人和事,反而觉得复杂。复杂的人和事,倒觉得简单寻常了。”
秋樨微笑:“奴婢在宫里也算是多年,阅人无数,对人和事总是会生出许多特别的感触,奴婢相信自己的感觉。”她的眼神仿佛蕴藏了许多的阅历,秋樨比我年长这些,且记得她还有个会占卜的姨妈,曾经为我卜过卦,似乎知道许多的事。还记得胡妈妈告诉我,要我远离皇宫,才能选离噩梦与血腥,不然难免有一场浩劫。言犹在耳,只是我不愿去想起,还有楚玉的话,在我去翠梅庵的时候,他是不愿我再回皇宫的。拯救了一个人,就必然要毁灭一个人,我不要别人的拯救,我要自我救赎。
我倔傲地抬眉看着前方的空茫,想要给自己寻找一条路,荆棘丛生,仿佛都被层层阻隔。每当这时候,总会想起一些与禅相关的意境,我就是迷失在世俗中的渺小粉尘,不甘坠落,又飘忽不定。
秋樨迷惘地看着前方:“娘娘,这里看似有路,又似无路,明月山庄真的好大,也不知道我们走到哪来了。”
我撩开身旁的藤蔓,笑道:“我倒想看看这里究竟隐藏了什么,总是有种感觉,感觉明月山庄和紫金城都遮掩了许多秘密。”
“还能有什么秘密,自古后宫的秘密不过是……”秋樨欲言又止,她在后宫待的时间太久,似乎对这一切都看得太透。
我笑道:“不过是一些冤魂吧,其实哪儿都是如此,世间许多的角落都有冤魂,只是后宫聚集得多些罢了。紫金城如此,我相信。可是明月山庄是避暑之处,算得上是帝王的行宫,来此处的时间很短,想要冤死于此也是不易的。”
“娘娘,在此荒芜之处,说这些,你会觉得怕么?”秋樨笑问我。
我不解道:“怕?朗朗乾坤,悠悠白日,我不怕,再者我无愧于心,无愧于人,怕什么呢?”
“说得好,朗朗乾坤,悠悠白日,有什么可怕的。”一个男声喝道,我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如同在悄寂无声的山野里猛然惊窜出的一只白狐。
我惊叫:“呀,谁?”秋樨慌忙扶着我,拽紧我的手,脸色看上去也十分慌张。
“哈哈,方才还说不怕,这会怎么吓成这样子了。”那白衣从纠葛的藤蔓里穿出来,我模糊地看到他的影,这声音我认得出。
舒缓一口气,才喊道:“王爷,你为何藏于此处吓唬人,好不光明。”
他朝我走来,一袭白衣,朗目俊眉,笑道:“小王还说你藏于此处吓唬人呢。”
我一脸的无辜,假意恼道:“此处本就静僻,你突然这么一大声,能不怕么?”
他大笑:“小王方才坐于此处沉思,见人影走过来,如此荒凉之地,本王不怕么?”
我不解问道:“王爷如何寻到此处来沉思?”我心想,他不会是跟随我到此处吧,不然为何会如此之巧,这地方都能遇上。
“本王还疑惑,湄婕妤如何会到此处呢。”他反驳道。
“我,我是随意走走,没有目的走到这里,所以不曾有缘由。”我极力强辩,而事实本就如此。我反问道:“那请问王爷您呢?”
他抬眉笑道:“小王是到此处寻点儿东西。”
“寻什么?”
他惊奇地看着我:“你很好奇么?”
“不,只是随意问问。”
“那便好,小王一贯喜欢山水风月,诗词曲律,还有一点一定没人告诉你,小王还喜欢探寻历史,搜索一些遗失的痕迹,拾拣过往的片段。”他一脸的神秘,仿佛这里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好奇地问道:“哦,难道王爷发现了明月山庄隐藏了什么有趣的秘密?”
“有趣?”他不解地看着我。
我笑道:“那是无趣?”
“历史遗留下来的能有多少是有趣的呢?”他语气转向沉重。
仿佛触到了内心的一份感慨,我低眉轻叹道:“是的,历史都是厚重的,裹满了时间的青苔,带着硝烟弥漫过的滚滚气息,还有沉积在岁月深处的苍凉。”我转头看向他,打趣道:“怎么,王爷喜欢挖掘隐藏在历史深处的秘密?还是喜欢闻那岁月霉陈的味道?”
他微笑:“湄婕妤说的话真是深沉,如此有才识的女子,埋没在深宫,实在有些可惜了。”
我轻笑:“王爷说笑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眉弯惭愧……”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的好。
他突然拉我的手:“你随小王来,小王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羞涩地低眉,极力想抽出手,他拽得紧,只得随着他前去,转头看向秋樨,她朝我微笑,我朝她点头,示意在此处等我。
艰难地走过一片荆棘林,他一路护着我,手上有几处被划伤,而我走在他身后,亦不知为何,就想着这样无休止地走下去,在我的心底深处一直渴望一种荒芜,仿佛我需要一次彻底的苍凉,才愿意回到有草木欣欣的人间。我骨子里原来是这样的不安静,带着遗世的孤独,与一种渴望毁灭的欲念。
山里的暮色来得早,正午方过不久,仿佛就到了黄昏,迷离的烟雾中,在山与山之间,挂着一轮鲜红的落日。本是夏季,可是风中却夹杂了一丝初秋的味道,吹拂在脸上,有淡淡的萧索之感。我叹息:“山里的落日来得真早,外面的世界还是暖阳高照,这里已近黄昏。”
他眼神深邃:“是,日落西沉,明月出岫,这样子很好。”
我抬眉,一块断垣的石碑立在眼前,后面是一大片的断石残垣,这里像一处被荒废的殿宇,遗留下的只是一些残缺的痕迹。我不禁讶异:“王爷,这是何处?”
“华胥梦境。”他眼神迷茫地看着这荒凉之景,这些嶙峋的石块,如同斑驳的尸骨,错乱不羁地摆放,像是僵硬的浮雕,又似梦里破碎的影像。
“华胥梦境。”我低语思索,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方想起问道:“到明月山庄,不是经过一处华胥城么?这里怎么又是华胥梦境?”
他蹙眉淡笑:“所谓一梦华胥,本来此处就是梦境,整个明月山庄都是梦境,甚至整个天下都是梦境。”他似藏心事,话语出奇,且论及江山,我心有不解。
轻轻唤道:“王爷,因何有如此想法?此处为何会叫华胥梦境?”
他笑道:“小王也不知,只是几年前一个偶然,走入到这里,总觉得这里有过繁华的过往,只是无从知晓。”他指着那些残石说道:“你说,这些断壁残垣,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我依旧迷惑不解:“难道王爷想要探寻的历史就是这里?可是你寻到了什么?”
他坦率地回答:“一无所知。”
我叹息:“也许历史本就没有答案,历史只是历史,历史与现在没有不同,现在也会成为历史,将来亦然。所以说存活着的是历史,死去的还是历史。”
他用幽深的眼神看着我,许久,唤道:“岳眉弯。”
我笑:“不,我不是岳眉弯,请王爷唤我沈眉弯。”这一刻,不知为何,我想要真实地面对一切,在这片荒芜的废墟里,仿佛人与人之间也需要这样荒芜地相识相知,任何的遮掩,都是无趣的。
“好,就唤你沈眉弯,从此无人之处就唤你沈眉弯。”他喃喃道。
“也许,没有从此,因为我不打算在无人之处再与你相见。”我语气决绝,我知道,这样单独的相处,对我和他来说,都是种负累。
他温和地笑:“许多事,不是你我可以左右的,今日,难道是我唤你来的此处?你为何要来?”
是啊,我为何要来?我来是因为我孤独,我渴望走向更深的孤独,在苍凉的荒野中让自己彻底地迷失,或者彻底地清醒。我看着他,傲然道:“感觉,一种感觉让我来的。”
“当年,也是一种感觉让我来到此处,当我走进华胥梦境,我就对天下再也没有任何兴趣了。”他嘴角浮出一丝薄浅的笑意,像在嘲笑自己,嘲笑我,嘲笑天下。
我冷笑:“因为你看到了最后的荒芜,你没有勇气面对这个过程,只有勇气接受这个结果。”
“什么结果?”他有意问道。
我决绝笑道:“结果就是一无所有,一切是梦幻,是泡影。”
他浅淡一笑:“你似乎看得很透,不像你这年纪的女子所能看到的。”
我笑:“王爷看得更透,而且早在许多年前就看透了。”
他双手挽于身后,挺直背脊,傲然:“本王生性如此,这些事物的真相本来就让人捉摸不定,本王又怎能从中了悟到什么呢?”
我也一脸的倔傲:“小女子也生性如此,无关年龄大小,也无关阅历沉浮,这是骨子里带来的,入了骨子的思想,就是与我不离不弃。”
他看着我,仿佛可以洞穿我的一切:“你骨子里流着高贵的血液,在你的眉韵间,都可以显现。”
“哦,是么?似乎有好几个人说过。很遗憾,也许我是错投了胎,我本是一位农家女子,与高贵的血统从来无缘。不及王爷,金枝玉叶,生在帝王之家。”我的话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讥讽他,也许说得有些过了。
他朗声大笑:“帝王之家,你羡慕么?”
我不屑道:“不,我从来都不羡慕什么,帝王之家与寻常农家没有区别,因为江山是芸芸众生的江山,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他赞道:“说得好,不过是地位之争,能者居之。今日,你胜,你为王。明日,你败,你为寇。从来朝代更迭,不乏一代明君,都来自于山野荒林。而那些生于帝王之家的所谓金枝玉叶,也会沦陷为草寇。所以,人没有贵贱之分,没有高低之分,亦没有等级之分。”陵亲王的胸襟令我对他生出几分仰慕,这样一个人,不适合当帝王,却是真正的智者。
我也用一种欣赏眼光看着他:“眉弯钦佩王爷的胸襟,亦明白你为何不要天下,而选择纵情山水风月。”
他点头:“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你争了,也是这天下,你不争,还是这天下。”
我叹息:“可是能看透的又有几人?自古为了天下纷争血流成河,万顷苍池移为平地,填满了又坍塌了,坍塌了又去填满,不同朝代的人,却做着同样一件事。你说他们究竟愚蠢,还是过于聪明?”
他看着那轮似血残阳,那血色的红染在他白色的衣襟上,有种灼然的悲壮。负手而立,面对万里河山,视之不屑,这样的男子,我只能钦佩。以往只当他风流成性,眷念山水,不理朝政,如今,才明白,他将世事山河看得如此透彻。
许久,他对我说道:“沈眉弯,你不是寻常的女子,你知么?后宫里最怕就是出现不寻常的女子,她的出现,要么就是强国,要么就是祸国。”
我嘴角泛过一丝冷笑:“那你觉得我沈眉弯是可以强国,还是会祸国呢?”
“祸国。”他脱口而出。
“哦?王爷如此肯定?”
“是,因为你是一个慈悲又残忍的人。”
我冷笑:“你懂我,原来也只是这么一点点。”
他轻叹:“一点点就足矣了,走近你,就是毁灭自己,我可以为你毁灭,可是帝王却不能。”他的话让我心惊,他可以为我毁灭,是因为他不要天下,而淳翌不能为我毁灭,因为他有天下。难道有一天我要他们兄弟之间做抉择?不,我沈眉弯任谁也不抉择,我只安分地做我自己,做得了一日算一日。
我叹息:“王爷,你看得透千秋江山,看得透人生百态,看得透世事消长,为何看不透一个女子?”
“人的一生,最难消受的就是一个情字了。情会将人蛊惑,拥有情就是拥有自己,拥有天下就是拥有别人。情是感情,天下是无情的。”他的话隐隐刺疼我的心,这是一个无趣的话题,我必须要打断。
我笑道:“情只会让一个人痴狂,而天下,却可以令天下人痴狂。”
他一脸傲气:“我不做那万千人中的一个,我只做自己。”
我轻笑:“我也只做自己,我不属于任何人。”
“好,傲气的女子。”
“你也不错,傲气的王爷。”
他微笑看着我:“与你说话很轻松,一点儿负累也没有,而且小王说的你都懂,许多不懂的人会认为小王疯了,他们背后常议论小王放荡不羁,不过我不在乎。”
我盈盈一笑:“世间最难求的是知音,无有知音,宁可寂寞死去,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山风吹拂,薄薄的衣襟在风中飘飞,看着这片残墟,我说道:“其实他们不会孤独,这里一定住着许多灵魂,你说他们能感知到我们在说话么?”
“应该可以,都说黄昏之时鬼魂就可以出没,听得见人间的对话,看得清人间的是非。”他煞有介事地说着。
站在风中看缥缈的残景,我叹道:“这里住的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先人,像世外仙源,当时的明月山庄恐怕也只是绵延的山川。”
他回道:“是大燕国,大燕王朝数百年,这里居住的一定是大燕国的部落。”
“大燕。”我略有所思,不知为何,每次听到大燕我有种莫名的心惊,我梦里总是会出现皇上与皇后,还有侍卫,仿佛衣着服饰就是大燕朝的,又不是那么清晰。我始终无法想到,究竟是为何与大燕会有牵扯,难道因为我居住在大齐的皇宫,而那里曾经属于大燕,所以大燕国的魂魄就来侵扰?可是江山不是我夺取的,为何偏偏独寻我?
“眉弯……”他唤道。
我回过神,低问:“何事?”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脑中一片虚无,对这个陌生朝代的虚无,对人世一切的虚无。”我有种莫名的寥落,也许是因为暮色下所见这样残败的景致,难免会生出情绪。
他牵我的手:“回去吧,也许以后我不会再来。”
我没有抽出手,因为我感觉他手心的温暖,此刻我贪恋温暖。看着他,问道:“为何?”
“因为我要的结果,你已经给我了。”
“我没有给你结果,结果早就存在,迷茫的只是我们自己。”
他茫然:“是,我们还不如华胥梦境的幽魂,至少这一处地方永远属于他们,而属于我们的地方,有太多的禁锢。”
我微笑:“灵魂也是有禁锢的,当你羡慕他人的时候,他人也在羡慕你。”
“所以我们回去,去做自己,你做你的湄婕妤,我做我的陵亲王。”
暮色低垂,凉风拂过山林,树叶萧萧,我们穿过来时的荆棘之路,走向明月山庄,在明月山庄与华胥梦境的交界处,我松开他的手,我本与他无任何瓜葛,不过是同行了一条路,走进了一个遗落王朝的遗世梦境,没有探寻到什么,也没有失落什么,只是知道了彼此多一点儿而已,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