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4)
幽凉里,走过小桥,走过层阶,她们又四散了。我一路低首行来,猛抬头见了烈冢。碑下独坐,四望青青,晚霞更红了!
正在神思飞越,忠从后面来了。我们下了台去,在仄径中走着。我说,“我愿意在此过这悠长的夏日,避避尘嚣。”她说,“佳时难再,此游也是纪念。”我无言点首。
鸟儿都休息了,不住的啁啾着——暮色里,匆匆的又走了出来。车进了城了,我仍是向后望着。凉风吹着衣袖和头发——庄严苍古的城楼,浮在晚霞上,竟留了个最深浓的回忆!
一九二二年七月七日。
一三
小别之后,星来访我——坐在窗下写些字,看些画,晚凉时才出去。
只谈着谈着,篱外的夕阳渐渐的淡了,墙影渐渐的长了,晚霞退了,繁星生了;我们便渐渐浸到黑暗里,只能看见近旁花台里的小白花,在苍茫中闪烁——摇动。
她谈到沿途的经历和感想,便说:“月下宜有清话。群居杂谈,实在无味。”
我说:“夜坐谈话,到底比白日有趣,但各种的夜又不同了。月夜宜清谈,星夜宜深谈,雨夜宜絮谈,风夜宜壮谈……固然也须人地两宜,但似乎都有自然的趋势……”
那夜树影深深,回顾悄然,却是个星夜!
我们的谈话,并不深到许多,但已觉得和往日的微有不同。
一四
每次拿起笔来,头一件事忆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搁笔。每次和朋友们谈话,谈到风景,海波又侵进谈话的岸线里,我嫌太单调了,常常因此默然,终于无语。
一次和弟弟们在院子里乘凉,仰望天河,又谈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彻底的谈一谈海,看词锋到何时为止,联想至何处为极。
我们说着海潮,海风,海舟……最后便谈到海的女神。
涵说,“假如有位海的女神,她一定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我不觉笑问,“这话怎讲!”
涵也笑道,“你看云霞的海上,何等明媚;风雨的海上,又是何等的阴沉!”
杰两手抱膝凝听着,这时便运用他最丰富的想象力,指点着说:“她……她住在灯塔的岛上,海霞是她的扇旗,海鸟是她的侍从;夜里她曳着白衣蓝裳,头上插着新月的梳子,胸前挂着明星的璎珞;翩翩地飞行于海波之上……”
楫忙问,“大风的时候呢?”杰道:“她驾着风车,狂飙疾转的在怒涛上驱走;她的长袖拂没了许多帆舟。下雨的时候,便是她忧愁了,落泪了,大海上一切都低头静默着。黄昏的时候,霞光灿然,便是她回波电笑,云发飘扬,丰神轻柔而潇洒……”
这一番话,带着画意,又是诗情,使我神往,使我微笑。
楫只在小椅子上,挨着我坐着,我抚着他,问,“你的话必是更好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他本静静地听着,至此便抱着我的臂儿,笑道,“海太大了,我太小了,我不会说。”
我肃然——涵用折扇轻轻的击他的手,笑说,“好一个小哲学家!”涵道:“姊姊,该你说一说了。”我道,“好的都让你们说尽了——我只希望我们都像海!”
杰笑道,“我们不配做女神,也不要‘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
他们都笑了——我也笑说,“不是说做女神,我希望我们都做个‘海化’的青年。像涵说,海是温柔而沉静。杰说的,海是超绝而威严。楫说的更好了,海是神秘而有容,也是虚怀,也是广博……”
我的话太乏味了,楫的头渐渐的从我臂上垂下去,我扶住了,回身轻轻地将他放在竹榻上。
涵忽然说:“也许是我看的书太少了,中国的诗里,咏海的真是不多;可惜这么一个古国,上下数千年,竟没有一个‘海化’的诗人!”
从诗人上,他们的谈锋便转移到别处去了——我只默默的守着楫坐着,刚才的那些话,只在我心中,反复地寻味——思想。
一五
黄昏时下雨,睡得极早,破晓听见钟声续续的敲着。
这钟声不知是哪个寺里的,起的稍早,便能听见——尤其是冬日——但我从来未曾数过,到底敲了多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