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尾刘
“我切过的阑尾,能够装满一马车。”刘坐在昆仑山一块钢蓝色的石头上,对我说。
我从内地军医大学毕业,又在农场锻炼两载,刚分到昆仑山上。听过许多医学教授讲课,开肠破肚的手术也见过不少,从未见过谁如此大言不惭地谈论人身上这个多余的器官。
昆仑山缺氧。缺氧的感觉类乎酒醉,醺醺然,飘飘欲仙。这时候讲的话。大约不可信。
我看着刘。他面如焦枣。焦枣是完全不够用的,更要憔悴黑紫许多,脸皮不但有横行而且有纵行的皱纹,仿佛井田制。昆仑山是大手笔,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都雕刻成这个样子。
看在昆仑山的份上,我尊重了他。昆仑山有特殊的风俗,不在于你年龄大小,资历高低,而在于你呆在山上时间的长短。你要在昆仑山生活下去,必须要同山有默契。
后来我听人叫他阑尾刘,好象天津的泥人张或是北京的白水羊头李。我想昆仑山上真是没见过世面,但嘴上也得这样叫。
第一次同阑尾刘一道做手术,是在冬天。昆仑山本没有四季可分,只有一个永恒的节气就是大寒。我之所以特别记住了那个日子,是因为手术室里陌生的温暖。
我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手术室。平房、土地,没有无影灯。手指在普通灯光下显出丝绒般的陰影,手术时的感觉象在演盲人摸象。
“这怎么能做手术?又不是打地道战!”我惊呼,严格的医学教育使我本能地拒绝执刀。
“这怎么不能做手术?打起仗来,比这还不如呢!”阑尾刘不屑地说。
天天叫备战,昆仑山离两霸虽远,原子弹一甩起来可没遮拦。
红柳根在汽油桶改制的大铁皮炉里,汹涌澎湃地燃烧,裸露肌肤的病人居然有了汗意。
我拒绝做手术。如果病人死在手术台上,你可怎么办?我始终认为“下不了台”这句话,不是为演员或是领导干部预备的话,而是一位失败的医生的惨痛教训。
“我来。”阑尾刘说。
他并不是医生,只是手术室的卫生员,负责配合手术和室内的清洁与取暖。
温暖在昆仑山上,是一种美妙的奢侈。平日取暖用焦炭,焦炭是从遥远的平原坐几千公里汽车赶来,身价已同大理石相仿。点火时先用汽油将木柴点燃,待炉膛烘得极热,象下饺子似地将焦炭一枚枚投入,留神不要砸伤纤弱的火种。盖上炉盖,耐心地等,千万不能看。如果忍不住掀开炉盖看了,就象神话中偷看了仙女妻子的小伙子,你要悔之莫及。陰冷的昆仑风窜进去,柔弱的炭火就窒息。需要有母(又鸟)孵小(又鸟)的慈爱和无微不至的等待。终于火苗象少女的头发般抖动起来,漾出微薄的暖气,昆仑山上的点火过程宣告胜利竣工。但更多的时候,你感到的是暖气象谣言般的虚无缥缈,一再说服自己,终于忍无可忍,“当”的一声掀开炉盖,焦炭用它们黝黑而无辜的眼睛注视着你,寻求无法燃烧的责任。
手术室当然不能用这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取暖法,不能让病人手术成功却冻出一个肺炎。阑尾刘用废汽油桶凿成一个硕大的铁皮炉,宛若欧洲贵族客厅中的摆设。当然阑尾刘不知道这种相似,他只是陇西一个农家子弟。爱美的天性使他在炉门上镶了一朵铁玫瑰花,阑尾刘残忍地寻找着昆仑山仅存的红柳根,把它们丢进铁皮炉,逼逼它们燃烧。当红柳把惨淡经营数百年以至更长时间才积攒的热量贡献出来的时候,铁玫瑰花变得柔软而透明,悉悉索索发出昆虫翅膀的声音。
由于我和许多正规医生的不敢主刀,造成了阑尾刘的喧宾夺主。他穿着手术服走出来的时候,我几乎不敢认他。昆仑山使每个人自始至终穿臃肿的冬衣,臃肿便成为身材的正常组成部分。一旦温暖,褪去棉装,穿贴身的素白手术衣裤。阑尾刘潇洒得如同毛虫变蝶,令人愕然。雪白的口罩遮掩了焦枣,只托起一双睫毛很长浑圆的眼睛。这当然没有什么可夸耀,只有祖先生活在风沙颇大又必须坚持长年室外劳作的人,才会有此设备。
阑尾刘的家世很贫穷,他只读过很少的书,在我们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医生面前,他读过的书可以忽略不计。
没读过书的人,竟然成为昆仑山上的一把刀,这使我们颇不服气。
他的阑尾手术做得很漂亮。医生们都用漂亮这个词形容手术,仿佛是一位姑娘。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皮最好吗?”阑尾刘问过我。
“当然是白雪公主的了。”我说。
“白雪——公主?”阑尾刘语调空洞地重复,他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他家乡的雪和昆仑山的雪都十分暴虐,只能比拟为强盗。他重新问我:“我是指做手术时,哪种人的皮肉最易切开?”他做了一个执笔写字的动作,我知道那只无形的笔相当于一把寒光闪闪的小刀。
我的眼睛见识过很多手术,手下却很有限,对切人皮的感觉,一时语塞。
“那种刚当兵的乡下后生的皮最好切,象脆梨一样,轻轻一划,就刷地裂开。”阑尾刘很陶醉地说。
“那么老兵呢?莫非时间长了,昆仑山上的风把肚皮都吹出茧子?”我揶揄。
“不是。当兵虽苦,吃食却比在家时好多了,又管饱。几年下来,肚皮里就有了薄薄的板油,下刀时便会象沙粒似地粘住刀口,不爽利。”阑尾刘很认真地说。
只有猪的下水才叫板油,在人体应该庄严地称为脂肪。阑尾刘在家时是杀猪的,分到部队的卫生单位,学了极简单的卫生知识。他觉得人同猪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不过是猪的前腿叫做上肢,猪的后臀尖的那块肉,在人可以打针注射药品。他被分到手术室。
没有人愿意在昆仑山上动手术,气都喘不匀再挨上一刀,你也许就会摸到昆仑山冰凉的鼻子。可人们的阑尾经常发炎,这个人类退化的器官对革命意志进行了最后的反叛。
阑尾手术很多。有一天,主刀医生把病人的皮肤切开,血管随之绷断。有一瞬手术野内很洁静,象雪地上犁出一道尖锐的沟。突然、血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迅猛地喷溅出来,象无数粒红珠子汇集在一起,壕沟被血溢满,凝成一方殷红的小湖。
阑尾刘准确地把手术器械递到医生手中。突然他抛过去的钳子没有人接。主刀医生象一座陽光下的雪人,缓缓地然而无可遏制地扑倒在地上。
昆仑山上有许多奇怪的病症,可以为现代医学增添一部辉煌的分册,包皮括这种突然的晕厥。
人们忙着抢救医生,手术台上躺着肝胆相照的病人。血象不绝的问号,从年青的肌肤溅落下来。
如果说唱戏是救场如救火,那么医生是救场如救命。
人们面面相觑,昆仑山极端艰苦,能主刀的医生都派到哨卡去了。
“我来试试。”阑尾刘说。
人们都默不作声。人命是不可以试的。阑尾刘便从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向前迈动了一步,这一步使他成为主刀医生。
鲜艳的血液提醒人们再不要拖延。这很象战斗中所有的指挥员都牺牲殆尽,站出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伙子,大喝一声:“听我指挥。”人们无可选择。
真不知道阑尾刘是怎样偷学到了所有的手术技巧,也许医学原本就无异匠人,耳儒目染陈陈相因。总之,手术十分成功,病人后来说,如果他还有一条阑尾,也请刘医生割。
阑尾刘从此专切阑尾,把这一门技艺锤炼得炉火纯青。他把刀口做得极小,针脚缝得极匀,象一个巧手的姑娘送给情人的荷包皮。
人们慕名而来。许多被他割了阑尾的人为他吹嘘,招来许多阑尾没发炎的人也来要求手术。
“你们的阑尾完好得如同一条辛勤的蚯蚓。阑尾又不是资产阶级尾巴,都抢着来割什么!”阑尾刘虽然喜欢这么多人追逐着他,仍旧从医学观点劝阻大家。
“阑尾不是有得用吗?没得用的东西留它做什么?留着发炎吗?发炎不就晚了吗?”南腔北调的战士们给阑尾刘做思想政治工作。
轮到阑尾刘没得话说,他便昼夜兼程地为人们割阑尾,于是便有了阑尾刘最初对我讲的话。
事情的内核其实很辛酸。战士们做了阑尾,身上便算有残疾,复员回家时便可以拿到七十元的健康补助费。再者,回去笃定是要做农民,若是种庄稼时阑尾发了炎,要到县上的医院才割得。盘缠、住院、手术医药费……要花很多钱,哪如在昆仑山上将阑尾割去还能得一笔钱。
阑尾刘的技艺日臻完美,他雄心勃勃地向人体其它区域进展,于是就有了代我主刀的举动,可惜他这一次做得并不漂亮。
阑尾刘是一个手术的天才,但他还需要学习。阑尾刘在做手术和挖红柳根的间隙,虚心地向我们求教。他应该去上一所正规的医学院校,但那时所有的学校都被砸烂,他只有在暗中独自摸索。
我们对他充满嫉妒,并不情愿教他,他送上的学费是铁皮炉子和红柳根。每扇炉门上都有一朵铁玫瑰花,当然要比手术室的小。每一蛇红柳根的断面上都有数不清的年轮,它们是越来越苍老了。
后勤申部长的阑尾发炎了。
阑尾人人有,但部长的阑尾就象他的话一样,要比一般人贵重。我们讨论得很郑重,以部长的阑尾根部为轴,画了一个类似钟面的图案,设想了十二种不同的应急措施,一切都万无一失。
阑尾刘自然没有资格参加这种会,医生不是铁匠。
白布手术单把部长蒙起来,显得同普通病人一模一样。狭长的手术布下充满了多皱的肌肤,仿佛祖辈传下的一部羊皮书。
“请问谁给我做手术呀?”白布单子象帐篷一样起伏,病人的声音虽痛苦仍很威严。
“是我。”资历最深的医生恭恭敬敬地回答,若不是他已戴上无沿的手术帽,也许还想行一个军礼。
“为什么不是阑尾刘呢?”部长很惊异地说,伴随着白单子的剧烈起伏。
“这……”老医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自己的医术高!说阑尾刘没有学历没有职称?说……他最后说:“他太年青。”
“年青并不是缺点。既然所有的人都说他阑尾做得好,就让他来给我做。”白单子底下的声音很平和,仿佛在点一个菜或是一段京戏。
躺着的首长也依旧是首长。阑尾刘听到这消息,激动得往铁玫瑰花的炉子里添了几大块红柳根,兴冲冲地去换手术衣。
他看着部长苍老的皮肤觉得象自己的父亲。但父亲的皮肤究竟是什么样子,他已记忆不清。他下刀的时候失去了果决与敏捷,刀锋便有了小小的顿挫。
这是一个不漂亮的开头,他的手指轻轻抖动。部长的血汩汩流出来,给了他安慰。部长的血和新兵的血都是一样,镇定回到了他的指尖。
整个手术过程无可挑剔,我们在为他庆幸的同时也滋生怨毒。
部长终归是部长。他开始发烧、腹痛,刀口象一个婴儿痛哭的嘴,迟迟不肯愈合。
医生们开始会诊,提出无数种设想和方案。医学是世界上最模糊的学问,象一个不负责任的游戏,刚开始时让阑尾刘参加,后来就不让他参加。让他动手术是一个错误,现在这个错误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我们让阑尾刘回忆,是不是把刀子剪子纱布弯针之类工具遗忘在部长的肚子里了?阑尾刘矢口否认,觉得这是对他的最大侮辱。所有的器械经过清点一样不缺,但我们找不到原因,阑尾刘就是唯一的原因。
部长被上级派来的专车,接到昆仑山下去治疗。临走时他神志昏迷,但还是说了一句很清晰的话:“这种事情再不能出现了。”
阑尾刘给许多战士做过手术,这些人都很正常。阑尾刘只给一位首长做过手术,这位首长就蒙受了大痛苦。
我们为部长的宽宏大量而深深感动,他并没有一句责怪阑尾刘的话。人们对阑尾刘的谴责日见深重。
军医大学开始招生。原来认为阑尾刘是最佳候选人的好心人们,全都矢口否认自己的看法。
再也没有一个人找阑尾刘做手术。一个可怕的传言,被昆仑山呼啸的寒风裹胁着,四处飘扬。说阑尾刘以前割过的阑尾,谁知道真割了没有呢?也许完全是个骗局,把人肚子打开来看一看,又原样缝上了,谁又知道。
若是阑尾真的发了炎,这话自然站不住脚。原来肚子疼,做了手术,肚子不疼了,就是明证。但阑尾刘经常割的是没发炎的阑尾。原来也不疼,割了也不疼,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割下来的阑尾应该给病人看一眼。就象女人做了流产,医生常把那血肉模糊的团块给女人看,以验明正身。正规的医生都懂这程序,可惜阑尾刘没在意。加上有些病人自己不爱看,说:“又不是牛黄狗宝,怪腌臢人,快扔了吧!”
阑尾刘图快,以后便干脆省了这道工序,现在成了查无凭证的事。
阑尾刘迅速地委顿下去,象一段干枯的红柳根。他依旧把手术室的炉火烧得熊熊,只是不再目不转睛地看我们手术。我们便又动了恻隐之心:那天无论谁给部长做手术,结局都会是那样。医学是神鬼莫测的行当。
我们原谅了阑尾刘,但形形色色被阑尾刘割过阑尾的人,却不肯原谅他。他们怀疑阑尾刘是个骗子,让他们白挨一刀,肚皮上多了一条口子,实际上一无所失。
我们为阑尾刘解释,没有人相信。人们说他根本不会做手术,以前不过是拿病人做试验。
阑尾刘已经没有办法再在昆仑山上呆下去了,领导上决定让他复员。
那是一个奇寒的早晨,阑尾刘又穿上素白的手术衣裤,潇洒而精干。
“又有人要手术了?”我问他,心中为他高兴。
“是的。这是我在昆仑山上做的最后一例手术了。”他邯浑圆的睫毛很长的眼睛瞪着我,有一份诡谲,一份悲凉。
我冲他点点头。我见过他手术,他的确是极有培养前途的好坯,不过就要回到陇西黄沙弥漫的小村庄。
手术室门窗紧闭,房顶的烟筒冒出袅袅青烟,我知道铁玫瑰花变得淡红而柔软。
时近中午,阑尾刘还没有走出手术室。他操作一向迅速,从未有过如此延宕。我不放心,进门去看。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捂着腹部,对着窗外漫天的飞雪发呆,屋内炉火已熄。
“做完了?”我问。
“做完了。”他答。
“顺利吗?”我问。
“现在还好。”他很谨慎地说。我们同时想到了部长的阑尾。
“病人呢?”我问,因为一直未见人走出。
“在。”他简短地回答。
“在哪?”
“在这。”他指指自己。
我看着他缠着绷带的腹部,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感。
“手术者在哪?”我追问。
“在这。”他又指指自己。
我看到地面上有一幅镜子,其上溅有点点血迹。
“你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动了手术?”我一字一顿地说,给他以足够的时间反驳,因为这大不可思议,眼前的一切征象又迫我做此结论。
“是。”巨大的体力与智力支出,使他身心交瘁,但这个字还是吐得十分有力。
我只在教授的讲课中得知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医生可以给自己动手术。因为镜面中的一切映象都正好相反,这需要极高的技巧。
“这是真的吗?”我自言自语,不是不想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阑尾刘蹒跚走到一侧,端过一个肾形弯盘,其中盛着一条干净完整的阑尾,新鲜得如同刚从地里掘出的小水萝卜。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我用力撼动他的肩膀,又猛然松开。“这非常危险,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只是要向人们证明,我没有骗他们,没有!我切过的阑尾,能够装满一马车!满满一马车!”他的眼睛因为手术者的喜悦和被手术者的疲倦,闪着莫测的光芒。
“阑尾刘,你不应该走!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外科医生!”我握住他的手。很凉,象昆仑山万古不化的寒冰。
“这屋里很冷。”他把手抽出来:“刚才太忙,我实在顾不上往炉中续柴。”
我挑了一坨有一千圈年轮的红柳根,投进镶有铁玫瑰花的炉子。炉火熊熊地升腾起来,看不见的热浪流光溢彩,象波动的水幕将我和他分隔而又包皮绕。
阑尾刘终于走了,他要我为他做一件事,证明他的阑尾确实被割掉了。这样,得到了七十块钱。
听说他用这七十块钱买了一套家什,后来成为家乡一名很有名气的骟猪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