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针掉地
银针掉地
□简媜
发现自己也有了第一根白发的那一日,心石上仿佛有银针掉地。
红颜,只是一抹朝云而已。冶艳春色在雨中嬉戏,哗地溶成一江春水,转瞬间,就到了空山心雨后。对着镜子仔细将它揪下时,心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有点儿怔怔,可不是逝水汤汤倾盆而下,我还没有与春日闹够,怎么就下了早霜。
一动念,想到阿嬷
七十四岁的老妇了。读她的脸,好像黄河泛滥改道的地理志,那么多深镂浮雕,玉匠的鬼工也不过如此。我常有机会捱近看她,尤其在早晨,她拿着镊子到我房里:
“喏,来,帮我夹眼睫毛!”
她的上睫毛往内长,一眨眼就刺,隔个数日就得夹。我捧着她的脸,借着晨光审她,一副乖巧模样,鼻息如浮丝,我好像是年轻祖母,她是年老孙女。掀开松弛的眼皮,端详不出所以然,连毫毛都长成白色,极容易错目,只好用镊子随意试探,有没有夹到也不知道,问她:“好一点没有?”她用力眨眨眼,说:“敢呢有敢呢莫!”继续夹吧,无论如何要夹出来,果真抽出一根白绣线,才敢嘘口气,半个早晨也过了。
如果有人踟蹰于黄河的旧河道,只为了找一株刚冒出来的秋芒,他大约能待老。
小时候看阿嬷晨起梳头,及腰花发一泻而下,末梢处卷起几绺小漩涡,在床席上款款流动,一个老旧的年代又活过来。她的发式自从嫁给阿公之后,再也没有改变。每日早晨忙过炊事、饲畜,摸出床头草席下的一把密篦,及挂在墙壁上的“茶仔油”,慢慢地将昨日的发髻拆下。有时,我端着热粥坐在门槛上吃,长发的阿嬷看来极为陌生,尤其当她抿着嘴专心地梳头发丝时,游走的手势掩住容颜,我几乎眼睁睁地看她逐渐消失,转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阿婆,心里的恐慌逼得自己出声:
“阿嬷!”
她回过头:“做啥?”
“没啦!”我心虚地掩饰。
从热粥的柔烟中审视她,极容易乱意,粥汁滴在草席上,反被瞧见了,她的嘴唇抿着发簪,还有空隙迸出一句:“去拭!”等我拭净席上印,她已挽好初髻,正牵着发网将它盛住。“茶仔油”的浓息从鬓边的浮丝里散出来,与枕头巾上辗转过的余味又不一样。枕面的鸳鸯戏水是阿嬷少年时绣的,惟恐染黄了它,又铺上一条精布巾,久而久之,巾面上出现一轮淡淡的月晕。有时,我独自午眠,故意拿她的枕头睡,也会尊重地将头摆在月晕上,希望睡出一枚月亮,但,总被她洗了。
“阿敏嫃哪,要‘梳头鬃’就来啦!”阿嬷说。
我将粥碗搁在窗台上,站在床头边。每晨都是她帮我梳两条辫子,年年未变。偶尔她心思较闲,就在头顶心总收束,再分编盛两条或三条小辫子,那要看橡皮筋够不够。
“噫,你的毛夹怎么减一枝?”
“住三堵的一个查某囡仔给我抢去!”
“你不会给她抢回来?”
“伊比我还大,伊读五年级呢,我给她打死要按怎?”
“你不会去跟老师讲?”
“不敢,伊也会给我打!”
“伊敢给你打,你不会回来讲,我去学校找伊。”
“下次我知了。”
“夭寿查某囡仔,那么野,连人的毛夹也要抢。减一枝怎么办,一边有夹,一边散散!”阿嬷很懊恼,好像她的艺术品缺手缺脚了。
“你那枝给我就好了!”我指指她的头。
“总共给你丢去几枝啦?没路用啦你,连自己的毛夹都顾不住,读册读去壁!”
骂声太宏亮了。隔壁丽花歪着一澡盆衣服要去井边洗,穿过厅堂、谷间,回了话:“透早就在陈雷公!”
梳头毕,她把梳子齿缝的发丝绺下来,在食指头绕成一小球,她的花发我的黑发绕得颇有意致,往窗棂外一放手,有时随长风而去,有时在鸭仔的腹肚内也找得到。
我一直没告诉她,发夹真的被三堵的那个女孩子拿去了,不过,是我用来跟他换“鬼仔筋”(月桂树根)吃的。
临要上学了,背着书包迟迟跨不出门槛。阿嬷走到厅堂烧早香,我就坐在椅子上;伊去灶前生火,我就攀着菜橱一格一格看;伊去水井边与阿母一起洗衫,我隔着窗户喊伊:“阿--嬷!”
丽花听到了,把话传给她:“你阿敏嫃哪在叫你咧!”
“做啥?”伊往我这里看了。
“莫什么代记啦!”我觉得话团太大了,说不出口。
“呷饱碗筷也不收来洗,放在那里生蚂蚁。”阿母说。
把一副碗筷埋到井池里去的时候,伊三人都不说话,我速速说:“我去读册了。”便出门。
走到小石子路头,正打算抄田埂去追江岸路上的同学,才跨过河沟,竹林里传出话来:
“阿--敏--嫃哪,回来啰,你阿嬷要给你五角银买糖仔呷咧,快回来拿,慢一脚步就莫啰!”
可恶的丽花。我压着书包快快跑回去,把大大的五毛钱放进铅笔盒里,一天的重量都有了。
“阿嬷我要去了,阿母我要去了,‘--丽花我要去了!"
丽花咯咯笑,扬了一片水花过来.
背后,阿嬷的耳语飘来:"五角银没给伊,伊的脚底像给店仔胶黏住,走不开脚啦!"
二十多年过了,老的愈老,年轻的也要老。每日早晨我一醒来,阿嬷便蹑手蹑脚进房劝:
“你也好心,莫饮咖啡,呷点热粥才有元气!”
房里已经弥漫着咖啡的香,晨间阅读正要开始。我说:“不想呷咧,咖啡好饮。”
“唉,你亲像古早人呷鸦片烟,呷到消瘦落肉,还是无法度改。”
“有啥要紧。”
“人的查某囡仔,桠皮桠皮,你瘦得像一粒石头仔,你不听我的嘴,你一个月不饮咖啡,跟我讲不桠皮我不信!”
“桠去壁咧!”我压根不听信她的劝。
阿嬷坐在我的床上,东看看西看看。墙壁上吊着许多玩意:竹编鱼篓、竹节匙、椰壳水壶、蔺草袋、麦梗扇、海石礁......干死的香浦、白矛及玫瑰。她十分好奇,总要问:“这是啥?这多少钱?啊--夭寿,这一枝要一百块,你舍得买?像割肉你舍得买?买买这些要做啥?‘呷不下腹,放不下坑’,莫彩钱!你省钱去打金子还较赢,日后嫁人才有私房钱,免烦恼过日。”
“嫁给‘憨屋伯’!”(他大概是尊很遥远、很不受尊重的神吧!)
渐渐地,我都不告诉她正确的价钱,一千的则说三百,三百折成一百五,随遇而安。在她的年代,百元是那么庞大的财产,她的聘金是四百元,,可不就定了终身。
“你也把头毛用夹子夹起来,散散的看得无精神。”
“散散的‘水’么。”
“亲像‘--味’!”
“--味”是乡下老家一个发了疯的少妇,现在大约已是老妇了,或者已经死了。
“喏,眼睛闭闭,我要换衫。”该准备上班去。
“哼!”她很不以为意:“自小帮你拉屎拉尿,看透透啰,瓠仔菜瓜、芋仔番薯,差不多差不多。”
阿嬷偶尔也会裸裎上身,尤其是夏天热,家里又不爱装冷气,电风扇更少吹。她只着一条半截布裤,在客厅里开讲。
我说:“拜托,你也把衫穿上,对面楼上住的台北人看到了,歹势哩!”
“隔那么远,看不到。”阿嬷说。
“若有人来呢?”
“人来了,我再去房间穿衫。”
说得也是,人过了七十,还要裹什么衣装?自自然然地摆动天体,又碍着谁?
“住庄脚时,你阿公跟你阿爸困眠床上,我嫌热,衫脱下来去困地上,又个凉又个爽?”
穿着毕,才要出门,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走去伊的房间,一会儿又走来,问我:
“有银角坐车没?”
“有哇,我车票还没剪完。”
“万一若是冷气车呢?你有十六块银没?要两段票哩!”
我顿了一口气,问她:“你有没?借我十六块。”
“喏,在这,”她打开手掌,一块钱、五块钱的一小堆,很得意地说:“我把银角捡起来,万一要坐车打电话,欠一块银人就不给你坐车,这里的人不比我们那里,可以讲情。”
我与她在床上数着:“五十七块五角银,喏,看你要多少都拿去。”阿嬷说。
我抽出一张百元纸钞递给她:“跟你换。”
“免免免,你上次给我的钱还未用完哩。”
“拿去啦!”我说:“查某人罗罗嗦嗦,我再添三百块,就给你娶来卖!”
背着包包要出门口了,跟她招呼:“阿嬷,我去上班。”
她又从厨房出来问:“卷仔饼你爱呷莫?你阿姑买一包给我,还新鲜,你带几条去办公室呷。”
卷仔饼的袋沿上还沾着米粒,我知道她将它藏在米缸里。
小时候,为着家里孩子多,零食分到每个人手上只有一点点,阿嬷总是偷偷惜我,把多的糖果、饼干、水果藏起来,趁弟妹不在时悄悄告诉我:“米瓮内有一粒桠柑,拿去呷,莫给阿林、阿丽、阿云、阿东看到,剩一粒而已。”“斗柜内第二个抽屉毛巾盖住,用日记纸包着,有两粒金甘仔糖。”“灶前装粗糠的布袋里还有半包纽仔饼。”阿嬷的藏功是一流的,瘄边家嫁女儿送的爆米香,她藏到屋梁上去。我们的偷功也是一流的,架起两条板凳,叫弟弟扶着,我站上去用竹竿撂下来,轻轻拨开包着的红纸,只敢切下四分之一,连纸也切短些,照原形包回去,再用牙齿在边面上磨两磨,表示曾有老鼠前来破坏非人力所为。
也许是“日本仔时代”太过艰苦、漫长,村里的人为着多食一些白饭,不得不想尽办法把白米藏在竹叶下、畜寮里。久而久之,便养成根深的习惯。想到那么难堪的苦日斗是由她们那一代人去吃,对于阿嬷爱藏食物的癖性便没有资格挑剔。偶尔,在置放棉被、衣物的柜内发现几粒软糖,也会浮出寻宝的笑意--这个游戏玩去了整个童年。不禁剥了一粒吃又揣了一粒在口袋,再将它放回原处,装作啥事都不知晓。过不了几日,便会听到她的抱怨:“半包软糖仔那是你们阿姑买给我的,放在棉被堆里也给你们偷拿去呷。看看,剩三粒,比日本仔还野!夭鬼囡仔,我藏到无路啰!--喏,敏嫃,剩这粒给你。”
我的确是特权了,可以分享到阿嬷的卷仔饼,及她那个年代的甜处。于是,公事包里常常有些奇怪的东西:五条卷仔饼、一把纽仔饼、六粒龙眼球、两块爆米香、一块红龟仔果......我便拿着去普渡众生,遇到谁就给谁。回到家,阿嬷还要问食后心得:“好呷莫?”我说:“马马虎虎啦,这包比上次那包甜。”
阿嬷的俭约,有时近乎刻苦。每一回陪她买菜,我总要生闷气,她看我拿钱出手快,也不高兴。两个时代的价值观一旦面对面,就算亲若血缘也会争执不已,所有的家庭问题关键不就在这儿?阿嬷坚持买最便宜的菜,七口之家一日的菜钱只用七十元,不能不算奇迹--半斤豆芽炒韭十元,一条苦瓜熬汤八元,一把菠菜清炒十元,两块豆腐红烧十元,一条吴郭鱼烧酱二十元,半斤鸡蛋煎菜辅菜十元。当我们各组逛完市场在候车亭相见,她见我手上提的是最贵的水果,加上一大捧鲜花时,庭训就要开始了:
“莫彩钱!哼(不屑的声调),买那个花干啥?看没三天就谢去,你拢免呷饭静静坐住看,就会饱啊?你买那把花的钱,我买一甲地的菠宁菜还有剩!”
“看‘水’呀,瘄内插一盆花‘水’呀!”
“‘水’去壁!人说‘猪仔牵去唐山还是猪’,你这已经讲不变了!”
阿嬷的老磨功,我是及不上的。她能够把市场的每一条曲巷壁缝都探摸得如视掌纹,找出卖价最便宜的摊贩,使自己永远不在钱字上吃闷亏,这些技巧很顶有心理学修养的,她说:
“你要买水果,不要在外头买,贵参参地给人唬不知,去给巷子底那个查甫人买,伊爱饮烧酒,不时一个面红光光,臭酒现,若是到十二点,日头一下晒,伊就人晕头壳痛,伊就轻彩卖,外头的红肉木瓜一斤三十,伊喊三斤五十。”
持家的学位在此吧!要不然,苦日子怎么捱得过?如果战争、灾荒、病乱的年岁让我碰上了,为着存活,也许还捏得更紧更狠?
但是,艰苦的年岁过了,吃够苦头的老一辈人逢到丰富的日子也该喘口气,衣食用度松一些,享点儿晚福。阿嬷就是软不下这个心,常常是我为着一丁点儿剩菜剩饭与她抢夺。更甚者,为着长霉的吃食与她争执:
“跟你讲生菇你不信,呷了破病,破病再去看医生,开更多钱,这样你才甘愿?”
“生一丝丝莫关系,洗洗啦,放在电锅底蒸。”
“你这个‘老番婆’,讲不听就是讲不听,你要呷我现在去买!”“老番婆”是老家一个不讲理的老太婆。
“免免免,还能呷就丢掉,莫彩人的钱,‘钱不是蚬壳’!你没听人讲,‘人亲戚,钱性命’,要卡省一点。”
为着一小块发霉的甜糕,弄得心火乱窜。不是跟阿嬷怄气,是跟她那个年代生气。为什么那么穷?穷到叫人不敢多吃,害怕第二天醒来所有的食物都消失了,一眠床的小娃儿都一起向她喊饿......有时,恨不得与她的时代拔河,将阿嬷从“饿”字的墙壁缝中拉出来,但这也是痴话,阿嬷的时代已经永远消失了,只留下她及像她一般的老阿婆、老阿公,在属于我的时代里行走、借住而已。
生命就是要受这么多苦楚,才能扶养上一世、哺育下一代,谁敢说老来得福呢?社会永远是属于年轻人的,所有的衣食、流行、玩乐,都为年轻的人设计。老者,才是真正的“稀少民族”,单单活在他们旧有的观念、制度、秩序、情法、宗教、语言之中,那是一个不易改变的世界,用长长的一辈子吐丝结出来的茧,而他们除了这个温暖的茧还能去哪里落脚?总有一天,我及我的同代也会到了七十岁,那时,也许“麦当劳汉堡包”、“肯德基炸鸡”都成了非常迷人的回忆,非常老掉牙的故事。如果,我的孙子或曾孙子因看到我在偷吃一个油汤汤的汉堡而骂我“老番婆”,不知道七十多岁的简嫃会不会暗地掉泪?
算了,不要吵醒在地底的伏流。让阿嬷在她的年代里梳髻,我在我的年代里散发,我们只不过共用一个晨光而已。
到现在,还是喜欢看阿嬷梳头,及腰雪发与晨丝相缠。“茶仔油”的味道依然熟悉--她终于探听到“利泽简”有一家杂货店还卖这种油,专程坐火车回去打两瓶。日子不会老,老的是肉体凡躯。二十多年过了,我变了千万个脸孔心性,阿嬷还是每日梳一个紧紧的髻。
我问阿嬷:“你几岁的时头壳上有白头毛?”
她说:“谁会记住这,大概是嫁给你阿公以后,抑是你阿公死了后?做啥?”
我说:“我有白头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