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不娶少妇”》原文
李国文(1930~),原籍江苏盐城,生于上海,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花园街五号》,短篇小说集《第一杯苦酒》、《危楼纪事》、《没意思的故事》等。
这是一位大作家说过的话,是对那些一心想讨个年轻太太的老年男士,所作出的发自肺腑的忠告。
直截了当,明确无误,很有点当头棒喝的意思。
说这话的江奈生·斯威夫特先生,是大家都知道的童话故事《格列佛游记》的作者。《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称誉他为“英国最杰出的讽刺作家和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讽刺大师之一”。一个作家在他死后二百多年,还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是真正地不朽了。现在文坛上那些自以为或被捧为传世的作品,二百年后能否被人记住,恐怕是大有疑问的。新时期文学至今不足二十年,许多大红大紫过的作品,除了符号意义外,至于写了些什么,大家差不多都忘得精光了。
由于斯威夫特写作的讽刺风格,加之英国人天性中的幽默感,对他这份看似语重心长,肯定而又恳切的经验之谈,是不是带有某种反讽意义在内,不禁怀疑。这位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居住在都柏林的一位神职人员,把“不娶少妇”列入他老年自勉十七条的首条位置,言简意赅,开宗明义,人进老年,千万别娶二三十岁的女人当太太。大概他是总结了相当多的老夫少妻的例子,认识到太年轻的太太对于太年老的丈夫那种害多益少的作用,才特别强调的。
但斯威夫特如是说,是不是有点偏颇,究竟有多大的实践意义,我是不大相信的。我认识的一位年届花甲的男士,前不久与发妻离婚,然后在物色新夫人的新闻发布中声称,做他的未婚妻,条件之一,年龄务必要在二十五岁至三十岁之间,上必封顶,下可商量。这种在斯威夫特看来,大概算得上是赴汤蹈火的勇气,宁陷于水深火热而义无反顾的热忱,见之,恐怕老先生也会动摇他订下的这个信条的。
斯威夫特也活到了七十八岁,他是否有娶过少妇的痛苦体验,便不得而知了0
由于中国的翻译家们比较热衷于候鸟迁徙活动,喜欢一窝蜂地往一个地方飞。热门书,好几个人抢着翻,冷门书,谁也不屑一顾。因此,像十六、十七世纪的斯威夫特,属于老掉牙的货色,在翻译家眼中自然要坐冷板凳了。现在要是想找到有关这位作家的传记、书信,除《格列佛游记》外的作品等等中文译本,就比较困难。所以,他本人的婚姻状况,无从知悉,只好付之阙如了。
但我们知道他很长时期当过退休的大臣和外交家邓波儿爵士的私人秘书,还做过爱尔兰大法官伯克利伯爵二世的私人牧师,也许他的职业,使得他终日与这些年迈的上司相处,和上司所交往的大概也是些年迈的老人,天长日久,耳濡目染,随之也就熟悉人上了岁数以后的颠三倒四的状况和倒行逆施的行为,自然也了解老年男士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性冲动,和猛饮三鞭酒也不济事的悲哀。可能目击那些因性欲旺盛的少妇而弄得老先生丢盔卸甲、惨不忍睹的样子,才使他把“不娶少妇”放在自我警戒的头一条吧?
人是要衰老的,正如一年四季的转换,生命进入冰封万里的冬天,倒属正常,秋风萧瑟,寒冬已至,就不宜总做春光乍泄时候的美梦了。少妇对于高龄男士来讲,是否克化得动,看来斯威夫特先生是持异议的。这种考虑有些类似法国的卢梭先生论述自由时的看法,他认为:自由是一剂致泻的诸如巴豆霜一类的药物,对于肠胃不好的民族,未必合用。青春焕发的少妇,也许能催发老男人的一些性激素的残渣余沥,但不一定是一剂良药。综观中国封建社会中先后三百多个皇帝,长寿者极少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与身边这类少妇太多不无关系。于是,又觉得斯威夫特的观点,也许在理。
可以不服老,或者不承认老,也可以做美容,把脸皮熨平,甚至改填履历表,使自己晚出生若干年。但新陈代谢,是宇宙间的生存发展的规则,衰老是谁也不能逃避的现实。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金钱、权力、名望、关系网等等的精神和物质手段,达到预期的改变。得不到的可以稳拿到手,爬不上的可以满身朱紫,吃不着的可以酒池肉林,赢不了的可以和个满贯,当然也包括娶一个妙龄少妇,重新焕发青春。但有一条却是钱也好,权也好,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那就是无论怎样把头发染得黢黑黢黑也遮挡不住老。
其实,老有何怕?怕就怕在老而糊涂,老而张狂,老而失态,老而不识时务,贻人笑柄耳!小猫爱蹦蹦跳跳,时不时地闯个祸,老猫就爱在沙发上打瞌睡,发出匀称的呼噜声,大家视这为正常的现象。倘若老猫也跳上窜下,撞倒瓶瓶罐罐,疯疯癫癫,做出种种丑态,那就该觉得这只老猫,不知哪根神经出毛病了。
若干年前,在罗马的一次世界杯足球赛上,前球王贝利对在场上踢球的巴西国脚,不停地发表指责的、不满的甚至很挑剔的看法,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他自以为曾经是巴西足球上一代辉煌的代表人物,有这样说三道四的权利。这就是他失去感觉的结果,他忘了一条最重要的真理,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你曾经是球王,不错,但那已经是历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要没有这一点看得穿、想得开的胸襟,还在那儿倚老卖老,便不为后人尊敬了。
著名球星罗马里奥批评道:贝利“精神上有问题,任何生活在过去的人,都会进入博物馆”,“贝利现在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如今人们踢球的方式同他过去完全不一样了。贝利已成为过去”。于是,那些绝对是他晚辈、晚晚辈的球员们朝坐在主席台上的贝利,发出了吼声:“你要么闭嘴,你要么回家!”
新陈代谢的规律是永恒的,也是严峻的,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高,是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包括文学,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能例外。海明威在《非洲的青山》里,就一点也不客气地论说三十年代的美国作家,说他们男的老了以后,就成了婆婆妈妈,唠叨不休的碎嘴子,女的变成圣女贞德,看什么都不顺眼,都是离经叛道。海明威的言语虽然尖刻,但却是那些刻薄后进,雌黄新秀,看不上新生代的老年作家的通病。任何人头顶上都不可能有万世辉煌的光圈,要敢于承认才力不逮,要给年轻人腾出位置,要退出舞台甘于寂寞。绝不能因为风光不再,总耷拉着一张脸,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九斤老太,呼天抢地地大喊一代不如一代,那就难免像贝利一样要挨嘘了。
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里,写到了一个叫“拉格奈格”国度里,有一种叫“斯特鲁布鲁格”的人,在他的笔下,这些无论如何死不掉的,也就是老而不死的人,无论对于自己,对于他人,都是一种可怕的负担,恐怕是嘘也不能解决问题的了。
他写道:“他们活到八十岁的时候(在这个国家活到这么个岁数就算到了极点了),不但具备一般老年人所有的缺点和荒唐行为,并且还有许多别的缺点,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永远不死感到恐怖。他们不但性情顽固、暴躁、贪婪、沮丧、虚荣、多嘴,而且丝毫不讲友谊和情爱,即使有,顶多也只能对儿孙还有些感情。嫉妒和妄想是他们的主要情欲。但是引起他们嫉妒的事情主要是年轻人的不道德行为和老年人的死亡。他们嫉妒年轻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寻欢作乐的可能。同时当他们看到送葬的行列时,他们又感到惋惜,抱怨只有别人才能得到休息,而他们自己却永远不能希望得到。他们除了在青年和中年时期得到的一些经验和知识以外,就什么也记不得,而这一点点东西也是很不完全的,关于任何事实的真相或者细节,我们最好还是相信传统的说法,而不要相信他们的记忆。在他们中间最幸福的人倒是那些年老昏聩、记忆全失的人。因为他们不像别人那样有许许多多的恶习,所以他们还比较能接受人的怜悯和帮助。”
“他们活到九十岁,头发、牙齿全部脱落,这时他们已经不能辨味,有什么就吃什么、喝什么,胃口不好,吃什么也不香。他们时常患病却经久不愈,病情不会加重也不见好转。他们谈话时连一般事物的名称、人们的姓名都忘掉了,即使是至亲好友的姓名,他们也记不起来。由于同样的原因,他们再也不能读书自娱,他们已经不能看完一个句子,看了后面忘了前面。这种缺陷使他们失去了惟一还可能有的乐趣。”
“他们是我平生所见最令人痛心的人,而女人比男人更来得可怕,她们除了具有极衰老的老人普遍存在的缺陷以外,还有一些格外令人害怕的地方,那可怕的程度和她们的年龄成正比。”
最后,斯威夫特叹息:“读者们不难相信,自从我亲自听到,亲眼看到这种人以后,我的长生不老的欲望为之大减。”
所以,在没到四十岁的时候,斯威夫特就如是说法:“当我老时,愿望如下……”一共十七条,表达了他对将来步入老年后的基本生存原则。除第一条需商榷外,其他诸条,即使在二百年后的今天,也还具有现实意义。
“第一,不娶少妇。”
“第二,不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除非他们专诚邀约。”
“第三,不乖戾、郁闷或猜疑。”
“第四,不鄙薄当代的作风、情趣、时尚、人物、斗争等。”
“第五,不爱小孩子,并且尽量避之则吉。”
“第六,不向相同的人复述相同的事。”
“第七,不贪。”
“第八,不忘正派、整洁,因为怕落入鄙脏。”
“第九,不严厉对付年轻人,但接受他们青春的愚昧和缺点。”
“第十,不听无赖之徒饶舌,也不受他们的影响。”
“第十一,不随便施教,也不随便麻烦别人,除非对方切求自己。”
“第十二,盼望有些好朋友在我破坏或疏忽上述意愿的时候通知我,并且指出缺失的所在,使我按此改正。”
“第十三,不多言,也不多讲自己。”
“第十四,不夸耀年轻时的英姿、力量或如何受女性欢迎等等。”
“第十五,不听谄言,也不要设想自己会蒙年轻女子的青睐。”
“第十六,不肯定事情,也不固执。”
“第十七,不自负有本事能行例守则,惟恐一条也把不住。”
以上这十七条老年自勉之词,出自梁锡华先生的文章《一点子史(原文如此)斯威夫特》,原刊香港《大公报》一九九六年十月九日。因为这张报纸未必都能看到,所以抄录下来,以飨同好。我记得同时也看到此文的W先生和Z女士,在电话里交谈时,都极赞其棒。尤其一条一条边读边议下来,忍不住发出会意的笑声。这就应了《红楼梦》里的薛姨妈的一句名言:“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因第一条“不娶少妇”,由于乐此不疲,跃跃欲试的老年男士太多,似欠群众基础外,其他各款,不也是我辈年纪一把之人的写照,和特别值得清醒的地方嘛!
于是相约,要切记切戒的,到了豁牙半齿,说话漏气,眼神欠佳,迎风掉泪的年纪,就不要捏住小女子的玉手或玉臂不放,从脸看到胸,从头品到脚,而真是应该“尽量避之则吉”的自我珍重。既然是过气之人,桑榆晚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大可不必穿牛仔裤,着露脐装,剃小平头,贴假胸毛,混在年轻人队伍里头,与年纪小一大截子的新生代或后生代搅在一起,像羊群里的骆驼那样碍眼害事。即使学有一点所成,受人稍许尊敬,也无须乎对年轻人耳提面命,声严色厉。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和追求,你不是钦定的标准样板,后人无必要都得以你为范本。即使有些老先生,到了自成一派,门徒甚多,自树一帜,追随者众多的地步,也用不着对不合己意的人,水火不容,非己则诛;尤其要谨防围绕在身边的无赖之徒和蔑片小人们的煽动和挑唆,有人冒犯一下你,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也不是皇上。人老了,应该懂得尊老是中国人的传统,让到为礼,适可而止。大可不必逢会必到,逢酒必喝,逢主席台必坐,逢麦克风必讲。土埋半截,余日可数,更不宜追逐浮名虚荣,争排座次前后,在乎掌声多寡,计较出镜长短,为得到什么而兴高采烈,为没得到什么而嗟叹哀怨。既不要“老夫聊发少年狂”,让观众大跌眼镜,也不要当老爷子自以为是,惹人烦厌。所以,第十二条所言,有一二个敢向你说真话的朋友,当你背后有人对你啐唾沫的时候,提醒你检点一下自己的言行,恐怕是最重要的了。
斯威夫特的这些托己而劝喻他人的睿智箴言,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真是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尽管对第一条,令人有所狐疑。但如果联系起前些日子,一位老作家的不幸去世,倒也某种程度证实他的话是对的。看来,二百年前的斯威夫特先生,将此谆谆告诫,放在首位,说明他是很有远见的大作家。无论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实行还是不实行,他的这种见解,对后人来说,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绝非无的放矢。
作家的伟大,就在于他总是有话让你好说这一点上。
或许,这就是永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