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楠《蓝色的梦——纪念甲午战争百年》
叶楠(1930~2003),当代作家。著有《巴山夜雨》、《花之殇》、《苍老的蓝》等。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灰蒙蒙的海面上,大风凄厉,云团沉落,波浪奔腾,泡沫飞溅。我侧着身子,走进一温暖的小饭铺。那时候,海滩旁,有很多这样的小饭铺、夫妻店,只卖水饺、清煮大虾、盐浸乌贼、海带丝,还有白酒。我一进去,所有呷酒的顾客——码头工人、渔夫,都用含尊敬的目光看着我,微笑着跟我打招呼。这个北方港口城市,已经有几十年时光,没有过中国海军军人,岂止是海军军人,连任何中国军人的身影都没有出现过。这个城市,一直由异国军人驻扎。我当时是海军学校一年级生,我们的学校,是这个城市里,惟一的中国军事机构。所以我常享受这种特殊的宠爱。
“我想问问你,‘定远’还在吗?‘镇远’呢……”当我刚刚坐下,有一位披着粘有鱼鳞的帆布外套的老渔人,挨着我坐下,昏浊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我认真地问。后来知道,这是个幼小越海来闯关东的胶东人。我愣了,他问的是半个世纪以前,北洋水师的排水量7335吨、主炮口径305mm的最大的两艘装甲舰。按照他的年岁,甲午之役,他正处童稚之年,“定远”和”镇远”两舰,他未必见过,定是从父辈那里知道的。“定远”和“镇远”即便在,也已经是非常落后的军舰了,但它是机动舰船时代,我国最大的军舰,甲午海战我方主力,是一个时代的象征。他是不知道北洋水师的覆没的结局呢,还是对中国海军怀着执拗的美好愿望呢?多半是后者,我想。这个一生饱尝丧国屈辱的老人,心里有一个蓝色的梦。这个梦的梦境里有战旗猎猎、舻相接的强大的中国舰队。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我不愿意让他绝望,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说:“我只是一个海校一年级生……不过……我想,今后,我们会有比‘定远’、‘镇远’吨位还大、威力还强的军舰!”在座的所有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欣喜、兴奋的颜色,举起了小酒盅……我当时绝对是充满信心说的那番话。我亦如那个老渔人,也有同样的蓝色的梦。其实,我只不过是前几天,才见到真正的海洋。
那是我入校第一周的一天早晨,我们的校长张学思将军,亲自带着全校学员(那是个很小的队伍),冒着凛冽的寒风,迈着行军的步伐,走到海岸滩头看海去。他没讲一句话,始终凝视着灰蒙蒙的海面,我从他深邃的带有憧憬的眸子里,看到他也有同样的蓝色的梦。后来,一位将军告诉过我,张学思将军亲自跟他讲的一段童年往事:有一年,占领旅顺口的日本海军驻军指挥官,别有用心地邀请张大帅临旅顺港,检阅舰队。那位大帅,并不愚钝。去?不屑,也不愿;不去?违礼。就派小公子学思代之。于是,稚齿幼童,接受了日本海军将校、水兵致敬和祝颂的欢呼。在自己的国土上,接受外国占领军以礼仪的形式,炫耀军威,不啻在将军稚嫩的心上刻上永远不能平复的伤痕。我想,这大概是三十年代初的事。那时候,他心底,已有了蓝色的梦,我想。选他出任共和国第一间海军学校的校长,最合适不过了。他受命之时,心情一定是异于常人,特别的不平静吧!我不但做过他的学生,也多次见过他,他是我见到的最有军人风度的海军将领。记得,我通过国家考试的那天早晨,全艇正在备航。他突然出现在中国最初拥有的一批潜艇中一艘潜艇狭窄的电机舱内,站在我面前,明澈的眼睛看着我微笑说:“你要开始独立在岗位上工作了。好!”我的心颤栗了,我没想到他会来,特别是在这一天。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航行的驱逐舰上,他已经是海军参谋长了。那是一次远航。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明澈。风度依然那样宏邈。我总是抽空悄悄去看他一眼,他似乎昼夜都伫立在舰桥上,从没移动过位置,就像军舰本身一样,冲击风浪。我很想问他,幼年在旅顺口那次检阅日本海军的事,终了还是不愿打搅他,没有问。后来,我再也没见到他,他去了,在那非常的、严酷的岁月。当他那明澈的眼睛,最后阖上的时候,他一定是在想他心底还没有圆的蓝色的梦。我所以提到他,不仅仅是因为,他是我在海军的第一个上级,他创建了共和国第一个海军学校;还由于他的个人魅力,他对海洋事业的忠诚。他是饱经忧患、深切感受国家迫切需要有强大海上力量、并为壮大它而奋斗终生的海军将领。想到海,就想到他,在我记忆中,他的姿容和海永远叠印在一起了。
日前,我接待了一位年过七十的希腊作家NIKOYA.∑TAθAKH(尼库斯·斯塔萨基斯)先生。他是个希腊海军宿将,曾参加过二战,任过舰队司令,军衔海军上将。我俩有如下对话:
“现在还想到海上航行吗?”我问0
“这个问题,应该由你回答。”他说。
“非常想……”
“一直到死。”
“是的。”
是的,水手,到了垂暮之年,对海洋的情感弥笃。也许是经过海风无数次浸洗的眼睛,才能真正发现海洋的美;也许是长期与海亲昵又搏斗,才真正理解海洋,才结下不解之缘。就像人,在少年,对所爱的人,多是一种即兴的激情,虽强烈,并不特别珍视。只有到了老年,于往日的情爱,才感到销魂,才无休止地回味它。
虽然,我一生在海上航过的航程。远远超过陆地的旅程。前些年,我回到海上,在北回归线附近航行,不但仍然感到类似出征的兴奋,还感到,在我面前展开的海洋,更加美丽了。我不仅仅指风和日丽的日子,热带海洋的浓烈灼目的色和光;那五彩的云朵,甚至于,那罕见的带着一段彩虹的悠悠飘荡的云朵;莫名的作折线运动的耀眼的星辰。即便是在昏暗的暴虐的热带风暴中,海洋也美得惊人。风、云、浪强劲的运动,构成黑色的灰色块、线、点…”交织变幻的图景,声色暴戾,狂放不羁。这是一种无比强烈的生命活力的美,狞厉的美。在受巨风狂浪豪雨冲刷、电击雷轰的甲板上,我感到了:与豪迈的自然融合的温馨;欲与海风腾飞的狂喜。我忽觉得,海洋之与人类的关系,不仅是一种物质的,也有精神的,海洋能引发人产生不停息超越、再超越的激情。
我们这个民族,是一个很早到海上航行的民族,磁罗盘的发明者,也许是最早航渡到美洲的民族。然而,历史上,我们长期没有常设的强大海上武装力量。这大概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十九世纪前),东南海域没有威胁我国安危的近邻。中国有的是挥戈鞍马的帝王,却没有一个登上旗舰桥楼率领舰队破浪前进的皇帝。他们没有体味过,也不知道,乘风破浪,号令千帆竞发,远比辕门军帐、刁斗金鼓、旌旆逶迤、车搏马战,气势宏伟得多。是的,我们有过十五世纪初郑和舰队开辟的辉煌的航海时代,舰队的航迹,曾直伸延到非洲海岸和红海。当1433年,郑和舰队九桅艨艟,在南方沿岸降下船帆以后,大洋中再也没出现过中国巨舰的影子。到了十九世纪末,列强早已在瓜分世界的时候,中国才有了机动舰船时代的第一支有相当规模的舰队——北洋水师。固然,清廷国运衰颓,毕竟有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编成于1888年,六年后,战败于甲午一役。这场战役,官兵用命,英勇卓绝,史有定论。其败绩,固然主要是由于朝廷的腐败,然就大东沟具体海战看,兵器、舰速逊于敌军,不能不是一个战败的因素。如果,舰队装备精良,是役取胜,并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对有一种说法,不以为然。那就是:1888年(北洋水师诞生那一年),慈禧挪用海军军费,要建颐和园,还留下了一个帝王园林;如用于海军,大宗银两,等于抛撒大海汪洋之中。那么,如果颐和园,四年后,彻底毁于八国联军之手呢?如果根本不建北洋水师,不是会留下更多银两吗?抗日战争之始,中国就是没有可抗御日军入侵的海上力量,结果是,国门洞开,敌军长驱直入。于是,二战史上,也就没有中国海军像样的战役可记载的。这才是极大的耻辱!
甲午之役,是败于清廷统治者腐败和懦弱,人民和抗敌官兵的行为,体现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浩然气概。颐和园当然是华贵的帝王园林,但我认为,哪怕北洋水师战舰的一块锈迹斑斑的装甲,闪耀着的是中华民族魂的光辉。我常想,应该千方百计寻到北洋水师舰船的铁锚,摆在黄海高高的海岸上,让国民凭吊。
几年前,在菲律宾的碧瑶,几位华侨忧心忡忡嘱咐我:“我们中国人可不能忘记历史,也不可轻信!”我们太容易遗忘了。可是别人没有遗忘,为没能实现“解放”我们而常耿耿于怀呢!一个民族忘记过去,不是优秀的民族;一个民族不能自责自己的罪恶,同样不是优秀的民族。
很久没有人提到迄今为止仍然是中国最大的战舰“定远”、“镇远”了。可喜的是,谈到航空母舰的人却多了起来,很多人有了蓝色的梦!
选自《随笔》,1994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