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宣《狱中生态》原文

杜宣(1914~2004),原名桂苍凌,江西庐山人。著有散文集《西非日记》、《五月鹃》以及电影文学剧本等。

四只蚊虫

我被押进一幢新建的秘密监狱,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将我推进一间极小的单人牢房后,砰地一声就将门锁上了。从此我就失去了自由,成了囚犯。由于关门,小牢房中空气受到震荡,原来有四只大蚊虫叮在天花板上,打算偷偷地度过一个宁静的冬天,被这突然袭击的气浪骇得惊慌失措,在四壁上撞来撞去。

这时我环顾了一下我的新居,真是四壁萧然。除了地上一张草垫外,一无所有。我就坐在草垫上,回想刚才这批家伙对我的突然袭击,用绑票的手段,将我投进这所秘密监狱的经过。但这四只蚊,就不停地在眼前飞来飞去,干扰了我的思路。

可能这间阴冷的小牢房,长期没有住过人,也可能由于我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的原故,使这四只蚊虫,不断在我身边盘旋,甚至还有想对我进行突然袭击的样子。一切生命都有保护自己抵抗外来侵掠的本能。当时我想,现在我处在这监狱中,必须要加倍地珍惜我的健康和生命,我要准备进行韧性的战斗。这四只蚊虫,居然想趁人之危,实属可恶。必须消灭他们。于是我起身来追逐这四只蚊虫。由于天冷,它们飞翔的能力很弱。很快地我就得到了全歼的战果。当我又坐回在草席上的时候,我却没有得到胜利者的愉快,相反地我却感到怅然若失。

现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囚室中,除了我之外,就没有第二个生命了。我感到深沉的孤寂,我后悔刚才的孟浪,如果四只蚊虫还在的话,这室内多少还有些生机啊!

一只红蜘蛛

天气渐渐暖和了,单身囚徒的生活,也逐渐习惯了。自从蚊虫被我消灭后,我一直想在这室内再寻出其他的生命。经过长期多方努力,有一天,我居然发现了奇迹。在水泥墙地脚的裂缝中,看到一只像红宝石一样晶莹的小蜘蛛,它只有绿豆那么大小。当时喜悦的心情,是很难形容的,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敌人是要我孤独,将我投入在这间密封得像罐头一样的小囚室中,使我与世隔绝。现在,除我之外,又有生命,我已经不孤独了。在我的生活中,霎时间添上了无限生机。

这以后我就以观察小蜘蛛来排遣我的岁月。开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小蜘蛛极少出来活动,有时偶然出来侦察一下外界环境,也限于在裂缝旁边,只要有一点使它感到异样时,它就立即缩回到裂缝中。裂缝是它的家,它回到裂缝中,缩着不动,表现出一种安全感。有时,我被提审,一回到囚室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无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了,小蜘蛛的活动也就频繁了。不像过去随时可以在裂缝中找到它了。但我还是能找到它的,因为它的活动,基本上是有规律的。天热了,小蜘蛛完全不像过去那样温顺,它的矫健、敏捷和勇猛,使我为之失色。有一次,我忽然看到它,极其迅速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一只大蚊虫正停在它的正前方。还没有等我看清楚时,它以料想不到的敏捷跳在蚊虫旁边,立刻我看不到小蜘蛛了,只看到一根红线在蚊虫身边飞转。一会儿,红线不见了。却看到小蜘蛛咬着蚊虫,蚊虫的脚上,缠满了蛛丝。这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场袭击啊!

两只小鸟

我的小囚室,面向西北方。下午可以挂上点偏西的太阳。有扇较高的小窗户。从那里我可以看到一块很小的天空。这是十分难得的,我不仅可以从那儿看阴晴雨雪,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角苍空,使我和外界联系起来了。我可以看到监狱四堵墙外的一块自由天地了。我的思想就可以通过这一小块蓝天,自由地飞翔了。如果没有它,我想我在狱中的生活,就会更加郁闷了。

更重要的,还不止这个。窗外远处还有一根电线,电线柱子看不见。只能看到凌空的一段线,而且只有晴天才看得清楚,阴天就看不见了。

大约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有一对小鸟停在那电线上。除了暴风雨或暴风雪外,每天这个时候,它们就来了。而且一来,必定是一对。从前听说,鸟有鸟道。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据此,我认为这可能是它们归途的一个休息站,因为它们只在下午两三点钟才来这儿。我这座监狱四周都是水稻田,它在这一带是很突出的。这对鸟儿,可能就是用它来作为认路的标志。

这是一对幸福的小鸟。它们凌空展翅,比翼双飞。它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相互用嘴为对方梳羽毛。有时还歪着脖子,彼此看着。也有时,像打情卖俏似地,啄一口对方后,立即扑着双翅逃走,对方就跟着去追逐它,然后彼此在电线附近,上下翻飞……。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每天一到下午我就等待它们。看到它们来了,我心里就高兴,好像看见自己的亲人战友一样。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一看到它们,我就忘记了当时我的处境。我完全沉醉在它们幸福和谐的生活中了。我感谢它们,因为它们带给了我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要求过着美好和谐的生活,这是正常的。这个愿望应该得到保障。我们认为人压迫人、剥削人,这是罪恶。我们就反对它,打倒它。目的也就是为了保障我们美好和谐的生活。

“四人帮”被打倒后,有的读者要求我写点受“四人帮”迫害的作品。“四人帮”是人世间最丑恶的东西。我希望读者从文学作品中,多得到点美的享受,所以我不愿写它。

但“四人帮”的罪恶绝不能遗忘,遗忘就意味着背叛。因此我就写了这篇短文。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即时制止“四人帮”,我们的确有愧;但我们这一代人,毕竟亲手粉碎了“四人帮”,我更引为自豪。

1980年3月27日

选自《榕树文学丛刊》,198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