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胜友《记忆》原文
张胜友(1948~),福建永定人,作家。著有《世界大串连》(与人合作)、《沙漠风暴》、《十年潮》等作品,首届“徐迟报告文学奖”获奖者。
在我的记忆中,故乡老宅门前的那条清水潺潺的小渠,沿着青石铺砌的长长的渠道,伸入田畴,渐远渐去……是永远难以忘怀的。
每逢周六下午,我和弟弟便携手沿着这伸入田畴的青石小路走去。我们的手都像芦苇秆子那般细瘦,我们的腿也像芦苇秆子那般细瘦,连我们的身子也都像芦苇秆子那般细瘦。我们携着细瘦的手,迈着细瘦的腿,晃游着细瘦的身子,蹒跚地渐次渐远地走向村口,去迎候将归尚未归的父亲。
父亲在离家四十华里外的一所乡镇中学执教。每当周六下午,太阳将沉而未沉之际,每当永远穿着蓝布中山装的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村口小路上的一刹那,望眼欲穿的我们兄弟俩多高兴呀!我们晃游着芦苇秆子般细瘦的身子磕磕绊绊地迎上前去,一把攥住父亲瘦骨棱棱的手,父亲则忙着解下挂在肩押上的土灰色旧帆布挎包,我们捧着挎包——里面有父亲用旧报纸严严实实包裹着的一小袋米,欢天喜地地回家去。
这一夜,是我们家盛大的节日:四只小眼睛紧紧盯住父亲用抖抖的双手展开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小心翼翼地将米一点一点的倒入一锅清水中,直到倒得纤尘不剩;锅里的水翻滚着,不断冒出气泡,稍后又倒入一筐我和弟弟从后山坡采摘来的野菜,用勺搅拌成嫩绿色的稀糊糊——我敢打赌,那种嫩绿绝是世界上最美丽最漂亮最诱人的颜色了。接下来,是父亲喜滋滋地瞅着我们兄弟俩“匝吧匝吧”的狼吞虎咽,直至用舌尖舔净碗边儿碗底儿的一丝丝汁水——那是父亲每日三餐一小撮一小撮硬从嘴里扒拉出来,每晚批改作业时一口杯一口杯地吞服白开水,才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呀!
其时,田畴不事禾稼,母亲远在三十里外的大山沟沟里筑水库。记得是一个月黑风高夜,有人“咚咚”叩门,我和弟弟急忙披衣起身,趿着木屐去开门,啊,是母亲回来了,怀里还揣着一小米饭——那是母亲苦战大半夜挑土上坝换取来的,她一口也舍不得吃,便急如星火地赶回家来,为我们熬成一锅野菜粥,自己又立即饥肠辘辘地赶回工地去了。然而,母亲的“私逃”还是被“阶级斗争觉悟”极高的民兵连长发觉了,结果被五花大绑押至水库大坝上罚跪示众,以敬效尤。从此,母亲便很少再回家来。
终于有一天,父亲、母亲都前脚踩后脚地回到了家中0积年累月米糠而野菜、野菜而树叶、树叶而草根,弟弟不堪饥馑,终于饿得连芦苇秆似的细瘦的小手也抬不起,终于饿得连眼皮也睁不开,终于饿得小嘴嘤嘤地叫着:“吃、吃、吃……”终于活活饿死了……教书的父亲和筑水库的母亲默默地取下厨房门扇板,用锯、用斧、用铁钉草草制作成一具小棺木,又默默地将弟弟放进小棺木里。
尔后,一家人沿着那依傍着潺潺渠水伸入田畴的青石小路,抬着装有弟弟尸身的小棺木走向村口……尔后,每逢周六下午,太阳衔入西山之际,只剩我一个人伫立在村口小路上迎候将归而未归的父亲……
岁月流逝,世事苍茫,物是人非。然而,我童年生活的这一段记忆,却永远像刀刻一般镌在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