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友鄞《幌儿红》原文
谢友鄞(1948~),浙江鄞县人,当代作家。著有《窑谷》、《马嘶、秋诉》、《嘶天》等作品。
辽西没有太高的山,起起落落、隔三岔五间,山坳里便聚些人家,大些的是村,小点的也是村。大大小小的村都有个把酒家。火红的幌儿高挑在杆顶,杆下可给客人拴马。一壶酒、一匹马、一杆枪,是辽西汉子梦寐以求的生活。
我手挽缰绳,仄身马背,得得得蹄声溅洒在细瘦山径上,浪迹辽西。
经过汉民屯垦村,蒙古族定居的农牧村,朝鲜族稻农村,山东、河北移民闯关东的旱田开发村,幌儿一式招摇。竹箩圈下沿,围一圈细长红布条,随疾疾山风,疯疯地响。幌数有一、二、四、八之分。一个幌的店,只有零星小吃,如煎饼、馒头、豆腐汤;两个幌,能炒菜,叫灶了;四个幌,备有全席套菜;八个幌,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山珍海味,无所不包。
山涌渐渐平息,薄地砾石嶙峋,热辣辣风卷着白汤汤雨,草滩烟瘴迷蒙;走进沙漠后,不知不觉间迷失了方向,连续三天三夜,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劣马瞅着沙坨里白惨惨尸骨,四肢簌簌抖颤。我滚下马背,扯着缰绳,昏天黑地往前跋涉……褐色的土地裸露出来——我精神一振,前方出现一座被漠海包围的孤村。房屋矮趴趴,一半坐进地里,屋顶芨芨草枯黄瑟缩,烟囱剥皮豁嘴,残破不堪,听不见鸡鸣、狗吠,人的静。我心里绝望地一紧,莫非是个死村?!
终于有人从地下钻出来,从地窨子里纷纷走出来,烈日横空,白光煞黑。我呆住了,村人们走路的姿势异常奇特:木乃伊般的老头,七、八岁的孩子,只要是男人,都把双手背在身后;女人们双臂下垂,臀部朝后撅得老高。无论男女老幼,全都向前大倾着身走,双脚一蹭一蹭,像要仆倒似的。身后的黑影拖得好长……
我恍然明白,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起伏不尽的沙坨里,走一步退半步,形成了这种独特的姿势0
走进腰街,一面幌儿耀眼地烧。冷丁从外面进去,眼睛发黑,石蹬一级一级似深不可测。到底了,一间大屋。辽西乡间酒店,大多是家庭式格局:通铺大炕上,铺满黄灿灿炕席,摆着两张、三张炕桌,没有上过漆的桌面油腻乌亮。若有一个汉子,默默地坐在桌前,微侧着身,一只胳膊肘拄在桌沿上,自斟自饮。别的桌子空着。你径直过去,盘腿坐在他的身边,彼此的眼睛默默地对视一下后,搭起话来。提起乡政府的王助理,你们都认识;或者,说起供销社的老张,他不过是站在栏柜后面打酱油称大粒盐的,你们都认识,谁能不认识,汉子马上就会变得不一样了,邀你一堆儿喝酒,喝他的酒,吆喝掌柜的,添盅加筷子,山里人,易熟,好交下。
在掌柜的殷勤扶持下,醉醺醺爬上马背,酒幌拂面,彼此依依不舍地拱手作别,从此你东我西,分道扬镳,也许永远不会再见面了。但在孤独寂寞的乡道上,你的心里会长久地涌满温馨。
辽西地理上毗邻内蒙,历史上缘近女真。你经历山区、草滩、漠海,穿越烂漫的光荫后,终于绕回来了——人烟稠密的城市在望。
商店、旅馆、影剧院、舞厅前,霓虹灯闪闪烁烁,立体声扩音箱里乒乒乓乓如鼓如舞如黑压压酒桶滚涌。从四川、安徽、湖南等省来的手艺人,魔术般涌入城里。掌鞋、崩玉米花、卖变色镜、打家具四项行当,几乎全被他们包揽。有的站稳脚跟后,在闹市租屋赁舍,开起南货店。北方的商店,无论大、中、小,一律只开一、二扇面,呈封闭式格局;他们的铺子,柜台有多长,门就开多大,从街上望去,五彩斑斓的货架,亭亭玉立的女售货员,楚楚动人,一览无余。
豪华的酒店、餐厅前,四个幌、八个幌气魄辉煌,人体感应门自动开启,乐声如水流淌到石板路面上。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孩子,穿着水绿、粉红色软缎拖鞋,踅来绕去。那身材苗条,皮肤白皙细腻的姑娘,生意好极了。有单身主雇走过来,用夹带南方昧的普通话搭讪妥,偎依着,姗姗走进餐厅。大多只是陪饮,随阔佬兴致,赠几个钱。酒店老板,暗暗给她们分红。若不然,闹市区的幌儿争相斗艳,她们不在你的门前兜售,甚至将客引到别家,老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本地姑娘,黑红健壮,说话扬声大气,动不动便嘎嘎大笑。渐渐地,她们学会了讲话细声细气,捂着嘴巴文静地笑。
这座辽西都市,除土著汉民外,不少是百余年间从山东、河北、河南盲流过来的后裔;又杂居着蒙、满、锡伯等少数民族,风习混杂,互通姻好。对外来势力,外来文化,绝无繁华大都会的傲慢、排斥、轻蔑;也不像偏远闭塞的小城镇那样恐惧、狭隘、尖酸刻薄,格格不入。它显示出惊人贪婪的生气勃勃的吸摄力。
我蛰居在闹市后面一条狭窄的巷子间,低矮的小平房笼罩在高楼大厦的阴影里。爬格子累了,步行到城郊大车店,轮圈幌儿高高张扬。掌柜的跟我熟稔,掌柜的晓得文人穷酸:
俄罗斯诗人
死于爱情决斗;
蒙古族诗人
死于酒精中毒:
汉族诗人
死于穷困潦倒…
掌柜的收下我两瓶辽西大曲后,便乐呵呵地牵出那匹租不出去的劣马,任我梦游也似地去寻找,那面属于我的火红的幌儿在哪里?!
选自1989年8月3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