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山城》原文
施蛰存(1905~2003),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梅雨之夕》、《上元灯》,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如果你相信昆明是一个山城,如一般流亡来的人所乐于称说的,那么拿我现在所小住着的地方比较起来,她就有点不配这个名称了。昆明的确是一个建筑在山国中的城市,如山城这个名词字面上所表示的意义。但是我们如果要想像一个山城,那么像目下的昆明那样地不缺少一切近代物质设备的城市是不会浮现出在我们眼前的。我愿意把山城这个名词用之于宜良,用之于路南,甚至用之于大理,但决不是昆明。
我现在所住着的是一个离昆明一百余公里的小城。说她是一个小城,这是一个外省人的口吻。她实在并不比我所曾到过的宜良路南这些县城更小。她在公路旁边,两小时的汽车可以到达昆明。(然而从来没有一辆营业汽车在两小时间到达过。)她有邮政局和电报局,她能够供给你法国制的脂粉,甚至德国制的花柳病注射剂。然而不管一切,她还是我所旅行过的许多县城中最配称之为山城的地方。这是因为她还保留了一个山城所该有的特殊气息。
我在这里已经算是住下来了。我认识了她的自然环境,我熟悉了她的故事。早晨,我定首先看见妇女们在门口操作,或是扛了农具出城去。当那些幸福的男子起床来,端一个矮凳坐在门口,吃茶,晒太阳或捉虱子的时候,一定是快要到正午了,下午,城里的街上是寂静的,年轻人都聚集在城外汽车站旁边的几家茶馆或小食铺里,等候来往的汽车看热闹。无所事事的日子虽然好像很悠长,但终于会到了黄昏,于是你可以听见牧人在吹起哨子,赶着牛羊进城了。驻屯营里吹起生疏的喇叭,召集士兵归队了。打柴的老妇人伛偻的背上负着一大捆柏枝或松毛从小巷里穿出来了,赶宿站的驮马队从远处就让那第一匹马项下的大铜铃当当地响着,报告那惟一的马店里的老板,让他吩咐伙计给预备草料及其他一切的方便了。一排荒凉的雉堞渐渐没入黑暗的夜色中,于是这小城中惟有西街上是透露着光亮的地方,因为一切的店铺都在西街上,别的铺子虽然都早已关了门,而茶馆及宵夜铺却正当热闹的时刻,何况茶馆及宵夜铺又占了所有的商铺的半数以上。
但是,它们虽则卖夜市,才过十点钟,所有的光亮便已全部熄灭掉。现在是狗的城市了。它们奔逐着,叫嗥着,在绝对的黑暗中,使一个不习惯早睡的旅客,在枕上会仿佛感到土匪来攻城的朕兆。
赶街子是使人们的生活形成一种特殊样式的主因。这里的人从来不作每天的计划。一日之计在于晨,这句古谚是于他们没有用处的。对于他们,每一个月并没有三十天,而是只有六天,因为他们每五天赶一次街子。一切的事情都得在街子天做。买鱼肉鸡蛋,蔬菜米粮,均须到街子天,错过了这个街子天,就得等下一个街子,于是五天就很容易地过去了。约会什么人,也得等街子天,这个街子天他如果不来,则必须等到下一个街子天才会来,因为在这两个街子天中间的四天里,他还得轮流去赶四个地点不同的街子。
医生也是赶街子的0人们倘若生了什么病,五天之内没有变化是幸福的。医生给你诊了脉,给你留下五天服食的药,你就得等到下一个街子天再请教他。否则,倘若你的病不幸而在一二天之内有了变化,那么,这回是轮到你病家赶街子了,你可以被抬舁着到别个城市或乡村里去寻找你的医生。
警察也是赶街子的。据说从前这里曾经有过十五名警察,和一个警察局长。因为生活程度高了,而警察局的经费没有增加,所以不得不把警察的人数从十五名裁减到九名,又从九名裁减到三名,生活程度高了五倍,所以现在是三名警察吃十五名的口粮。在平时,一名警察充当局长的仆人,两名警察轮番在城里十字街中的鼓楼下站岗,城既然小,四面一看就可以看到城门口,有一个警察也就尽够照管了。但在街子天,汉人和夷人在城里乱挤,即使连那充当局长仆人的警察也出动,还是不够维持秩序,所以不得不让那几名被裁的警察来临时服务一下。这就是赶街子的警察,谁知道他们在非街子天做些什么事呢。
人们永远是很迟缓,永远是很闲懒,永远没有时间的观念。很少人家有一个钟或表。既然今天或明天都没有什么关系,上午与下午更有什么分别呢。你说,这不是赶惯了街子所影响他们的生活方式吗?
我不喜欢,并且也不习惯于这种山城里的生活,但我既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也似乎稍微发现了她一点好处。我常常会想起“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这一副对联,仿佛很可以用来贴在这里的城门上。然而这种和平与淳朴的好处,到底只堪从想像中去追求的,比如你身处于一个烦嚣的都会里,偶尔憧憬一下这样的山城生活,那是对于你很有补益的,若果你真的来到这里住下去,像我一样,我想你倘若不能逃走,一定会自杀的。然而你或许要问,为什么我终于没有自杀,而还在这里住下去呢?是的,请你凑过耳朵来,我将指点给你看一个地方,并且告诉你,那是怎样一个地方,会使我对于这寂寞的山城抱着希望。
选自《待旦录》初版本,1947年5月,怀正文化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