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丛墓的人间》原文

叶圣陶(1894~1988),江苏苏州人,作家、教育家。著有小说集《隔膜》,长篇小说《倪焕之》,童话集《稻草人》,散文集《剑鞘》、《未厌居习作》等。

上海有种种的洋房,高大的,小巧的,红得使人眼前晕眩的,白得使人悠然意远的,实在不少。在洋房的周围,有密叶藏禽的丛树,在交枝叠蕊的砌花,凉椅可以延爽,阳台可以迎月。在那里接待密友,陪伴恋人,背景是那样清妙,登场人物又是那样满怀欢畅,真可谓赏心乐事,神仙不啻了。但是我不想谈这些人和他们的洋房,我要引导读者到狭窄的什么弄什么里去。

在内地有这么一个称谓,叫做“上海式房子”,可见这种房屋的式样是起源于上海而流行到内地去的。我想,再减省不得再死板不过的格局,要数上海式的房子了。开进门去,真是井一样的一个天井。假如后门正开着,我们的视线就可以通过客堂,直望到后面一家人家的前门。客堂后面是一张峭直的扶梯,好让我们爬上楼去。最奇妙的,扶梯后面还不到一楼一底的高度,却区人为三,上是晒台,中称亭子间,下作灶房。没有别的了,尽在于此了。倘若要形容家家相同的情形,很可以说就像印板文字那样,见一个可以知道万万。住在这种房屋里的人们,差不多跟鸽子箱里的鹁鸽一样,一对对地伏在里边就是了,决说不到舒服,说不到安居,更说不到什么怡神悦性的佳趣。但是,假如一对夫妇能占这么一所房屋,他们就是十二分的幸运者,至少可以赠给他们“准贵族”的称号了;更有无量数的人,要合起好几对来,还附带各家的老的小的,才得以占这样一所房屋,他们连鹁鸽都不如呢!

最大的限度,这样一所房屋可以住七八家人家。待我指点明白,读者就不会以为是奇闻了。客堂以及楼面各用板壁划分为二,可以住下四家,这是天经地义,所以平淡无奇。亭子间可以关起门来自成小天地,当然住一家。各家的饭都在自己的领域里做,那么灶房里也可以住一家。在晒台顶上架起些薄板,只要像个形式,不管风来受冷,雨来受淋,就也可以住一个单身汉或者一对孤苦的老夫妇。再在楼板底下,客堂后半间的上面,搭成一个板阁,出入口就开在扶梯的半腰里,虽然出进非爬不可,虽然陈设不下什么床铺,两三个“七尺之躯”还容得下,所以也可以住一家。这不是八家了么?

情形如此,我们还称这是一所房屋,似乎不很适当了。试想夜深人睡的时候,这里与那里,上层与下层,都横七竖八躺满了人,这不是与北城郊外,白杨树下,新陈错杂的丛墓相仿佛么?所不同的,死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泥土之中,这些睡着的人是错乱纵横躺在浑浊不堪而其名尚存的空气之中罢了。

丛墓里的死人永远这样躺着,错乱纵横倒还没有什么关系,这些睡着的人可不然,他们夜间的墓场也就是白天的世界。一到晨梦醒来,竖起身子,大家就要在那里作种种活动;图谋生活的工作,维持生活的杂务,都得在这仅够横下身子的领域里干起来。他们只有身体与身体相摩,饭碗与便桶并列,坐息于床铺之上,烧饭于被褥之侧:今天,明天,今年,明年,直到永远!

在这个领域里实在也无从整理,当然谈不到带着贵族气息的卫生0苍蝇来与他们夺食,老鼠来与他们同居;原有的窗户因为分家别户不免少开几扇,一部分清新的空气就给挡驾了,于是疾病之神偷偷地溜了进来。这家煨破旧的泥炉,那家点无罩的煤油灯,于是祝融之神默默地在那里相度他的新领土。小孩在这个领域里产生出来,生活过来,不是面黄肌瘦,软弱无力,就是深深印着这么一个观念,杂乱肮脏就等于生活,于是愚蠢者卑陋者的题名册上又要添上许多名字。总之,这活人的丛墓面前清清楚楚标着这样几个无形的大字,就是“死亡,灾难,愚蠢”。

是谁把这什么弄什么里化成丛墓的呢?是谁驱使这许多人投入丛墓的呢?这些真是极其愚笨的问题。人家出不起独占一所屋子的钱,当然只好七家八家合在一起住。所以,如果要编派处分,谁也怪不得,只能怪住在丛墓里的人自己不好,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你们如果怪房东把房价定得太贵,房东将会回答你们说:“我是将本求利的,这房屋的利息是最公道的呢。我并不做三分息四分息的营生。你们不送我个‘廉洁可风’的匾额,倒怪起我来了么!”你们如果去怪市政机关没有限制,没有全盘的规划,市政机关会回答你们说:“就因为我们没有限制,你们才有个存身之处。有了限制,你们只好住到郊野去了!至于空阔舒畅的房屋尚没有人住的,某处有一所美国式的洋房,某处有一所带花园的别墅,某处某处有什么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去买来或租来住呢?”他们都不错,只有你们错,你们为什么没有富足的钱!

为千错万错的人们着想,只有两条路。其一,回复到上古的时代,空间跟清风明月一样,不用一钱买,在山巅水涯自由自在地造起房屋来。其二,提倡货真价实到二十四分的精神生活,尽管七家八家挤在一起,但是天理可以胜人欲,妙想可以移实感,所以大家能优游自适,无异处高堂大厦。

假如既已出了轨的世运的车是继续向前奔驶的,那么回复到原来的轨道是没有希望了,第一条路通不过去了。假如理学不昌,生活不能不依赖物质,那么七家八家死挤,总是莫大的悲哀,第二条路又通不过去了。

这似乎颇有点绝望。但是也不尽然。平心而论,同是一个人,所占空间应该是同样大小,没有一个人配特别占得多,也就没有一个人该特别占得少。你能说出谁配多占谁该少占的理由么?能够做到所占均等,能够做到人人得有整洁舒适的居所,那么,丛墓就恢复为人间了。这决不是开起倒车,退到歧路那儿,然后郑重前进的办法所能办到的。这须得加速度前进,飞越旧的轨道,转上那新的轨道。

什么事情的新希望都在于转上新的轨道。困在丛墓中而感到悲哀的人们,就为这一点悲哀,已经有奔向新的轨道的必要了。

1924年7月19日作

选自《脚步集》,1931年,中国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