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湘西逍遥游》原文
毛志成(1940~),生于北京大兴。著有长篇小说《琼楼隐事》,中短篇小说集《前夫》等。
游名城大埠,游人文圣地,有文人、雅人相陪是件惬意事。人工制作的景观,往往借史生辉、因文增色,有几个文人雅士在你耳边说些钩沉发微的话,抖落出一连串的历史鳞片,总是比让刘姥姥一个人盲游大观园要有趣得多。
游原始自然,游真山真水,最好不要有文墨界人士尾随,连那种絮絮叨叨的导游也要甩掉,让你的眼前只有“原自然”本身,只有自然本身所使用的史前语言,唯此才会实现另一种大彻大悟:人类的文化远征已经株连出怵目惊心的自我沦陷,假如再不珍惜日渐褴褛的自然襁褓,总有一天连对故乡的回眸都变成无涯的悲凉。
这次只身游湘西,目的十分单一——对地球上仅存的“原自然”做一次哲学性依偎。
出长沙而西行,车子一连十个小时不停,一点一点把城市风情甩掉,一步一步向山丛趋近,仅仅这一段“人生轨迹”本身就有哲学意趣。从车窗探出头去,起初还有城镇影子,有楼壁上隐隐的标语、广告和大小烟囱中溢出的烟尘,有在路旁支摊卖货的小贩。渐渐地,这些都减少了、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扑来的山影,先是影、后是形,先是丘、后是峰,先是一座座、后是一丛丛。若是细辨起来还会发现:起初见到的山是低矮的土山,人已经用耕作修饰过它们,这样的山丘虽无裸露的岩石,统统覆上了茸毛般的农作物,但也没有自生自长的参天乔木,没有雄风赫赫的绿色。后来,“原始山”扑了过来,因其原始,便难免有粗野感、狰狞感,没有被绿色覆盖的部分“秃”得很实在,连几片青苔也不长,然而它的岩缝里一径长出绿色生命,就一定是乔木,是坚藤,是无法无天、肆无忌惮的绿色火焰,绿色山精。
不讳地说,地球上人类所经历的灾难,总根源就是人本身!凡是有人类足迹伸展的地方,无论是索取还是排放,都使“原自然”由处女变成妇人,失去的是永远不可能再得到的。说地球上几乎再找不到一块净土,并非是故作悚言。珠穆朗玛峰的雪样中,大西洋深海的水样中,南极企鹅的脂肪中,北极上空的雾中,都发现了人类工业活动的排放物——铅、汞、铬、苯。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会格外珍重原自然的宝贵!
据说湘西还有原自然,在武陵源,在索溪峪,在张家界0
为此,我才扑向它!
十个小时的汽车颠簸之后,夜宿武陵源,第二天一早就扑向了海拔1212.8米、具有“湘西藏秀”之誉的宝峰山。据说山上有湖,蓄着难得的一池清水,保持着原自然的品格。
石壁森森,势入云表,云生峦畔,鸟飞树海。果真是原自然!果真是处女自然!攀登着这样的只有荆榛、只有静谧、只有时间自由流逝的真山,心里只蠕动着庄子用去一生精力和才气精雕出的一个字——“无”。“无”者,大自然的原生态之谓也,宇宙的原创生场之谓也。群峰寂静到没有任何语言、超越任何辞令、只有存在而无意对存在做任何解释的地步,一切都冷凝成了哲学,一切美学都捧出了原稿。此时我最怕出现的是什么?是失去徒步行走能力的人,是人所舞弄出的文字。不幸的是,偏偏有将他(她)那一堆俗肉放在滑竿上、压迫在别人肩上,且又在自然面前要弄一脸“高贵”俗气的人时时擦我肩而过,偏偏有这样那样活了几十年也未参透“自然真禅”的各色“名流”,这里凿壁留诗,那里刻竹题签,将自然的至高真意——“无”——弄成褴褛的“有”,也同时以此声明着自己的俗鄙与猥琐。使自然从一切复制品中挣脱出来,重新成为自然,是人类文明的新取向!
攀上峰顶,便是造型奇美、宛如翡翠为屏的宝峰湖。四周奇峰环抱,佳木葱茏,湖心岛叠翠重重,形影互吊,无尘无涟的水又是一篇自然哲学的原稿。
遗憾的是,游船是机动的,马达声使举目的处女自然都皱了眉,更何况船体所排出的污气、污物都是对自然原稿的腐蚀。
又一天,游了神奇的地下自然景观——黄龙洞。洞长二十余里,面积三百余亩,处处是时间和钟乳石的卓越杰作。一切雕塑家来到这里,固然无需羞愧得一头撞死,但至少应该悟出一条质朴得像赤条小儿般的真理:一切美学的第一原稿只能是自然本身,任何自以为天才的复制一经移到原品面前加以对照,永恒的羞愧永远在复印品一边。在千姿百态的钟乳石造型面前,人类只能干些什么呢?只能起名号、打比方、做形容,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对自然本体的搔扰、干预都是大可不必的。让自然永远是自然,使其用伟大的沉默和深奥的质朴低叙着瞬变和永恒的浑然一体,演示着超越一切形容、超越一切人为、超越一切意识的赫赫存在,反倒能够促动人类对猥琐的背叛,对神圣的皈依。
令我扫兴的还是“人为”二字,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打开了,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将一洞天然钟乳石进行了“规范”,并强行挂上了标签——龙王宫、仙人堂、水晶宫、夫妻朝圣、金池银盆、火箭上天。几位文化水平很低的解说员背诵着同样俗味的解说词——不知是哪位平庸才子编造的神话新典,硬说那两块相倚并立的朴陋石头是“情侣幽会”,说那个石丛、石群是仙人的“迪斯科舞会”,至于“火箭上天”,还附缀了几句“实现四化”之类的时髦词令。
人类用文化色泽装点自然,若想做到不损真、不伤雅,必须具备足以配得上自然神韵的文格、才气,否则,就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沉默吧!人类要想变得和大自然一样博大、深邃,首先应该学会像大自然一样沉默。世上的语言、文字已经太多太多,堆积得太厚太厚,因此才造成了无法穿透的轻佻。
洞中也有湖,湖上也有船,船同样是机动的,开起来嘟嘟响。污染在隐隐地、缓缓地进行着,加重着。为了几元钱、十几元钱,人往往会忘记真正的昂贵。
从武陵源离去,沿金鞭溪几十里林中小径前行,便可直扑张家界的主体景观。我一个人穿行在几十华里的林海中,几百种饱含着野性的绿色生命,一道道从山石中涌出的泉流,时时在林莽中隐现的繁杂动物,统统在自生自灭的境界中体味着天趣。这一切,都好像上帝为人类珍存在一部教科书、参考书,将它对照着人类用笔墨、用文字写下的书本来读,才会明白人类自己走出的双向历史:每一种远征都伴随着故国故都的沦陷,每一种远游都加速着故乡故土的荒残,每一种远航都同时在咀嚼着无边的干渴,每一种超采都同时堆积着另一种饥寒……
此时,在茫茫林海中,我忘掉了一切文字制品,心里只流淌着两千多年以前庄子写下的一则寓言:远古时候,大地分成三个辖区,南方的皇帝叫“倏”,北方的皇帝叫“忽”,中央的皇帝叫“浑沌”。“倏”与“忽”拜访“浑沌”,受到热情款待。二人为报“浑沌”之德,决定为“浑沌”凿出七窍。日凿一窍,七日而七窍备,但结果是什么呢?“浑沌死”。
人类在自然肌体上,在自己的心灵上,已经“凿”了几千年,现在该是到了识辨“正当之凿”和“失误之凿”的时候了。
选自《湖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