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孟庄小记》原文
宗璞(1928~),女,原名冯钟璞,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南渡记》、《东藏记》,中篇小说《三生石》,短篇小说《红豆》等;散文集《宗璞散文集》等。
神在哪里?
1992年10月22日至11月2日,在杭州北高峰下灵隐寺的孟庄小住。孟庄在一片茶园之中。每天清晨,一行行茶树吸了一夜的露水,微微发亮,格外精神,手一碰湿漉漉的。茶花有铜板大,颜色陈旧,貌不惊人。还有小小的茶果,据说毫无用处,只有割去。别的植物以花胜以果胜,唯独茶以叶胜。大概力量都聚在叶里,别的便不顾及了。
随着清晨一起来的,是灵隐寺的喧嚣。很难想像沸腾人声来自清净佛地。及至身临其境,才知那“市场”与“市场”是符合的。
刚到“咫尺西天”的大影壁前,便有十多个妇女围上来。“买香?买香?”一面把香递到面前。一路走过去,便是一场推销与抗购的斗争。除了香,还有小佛像、小玻璃坠等买来只有扔掉的东西。熙攘间已过了理公塔、冷泉亭。飞来峰还是那样,只在壁间小路和每一凹处都站满了人,也就无法玲珑剔透了。
以前几次来,大家都忙于阶级斗争,自然无心于山水。现在想上哪儿就上哪儿,至少国内没有限制,自然会热闹。这热闹使人感觉生活别有一重天地,到底是自由多了。
临近寺门,先见香烟缭绕0曾听说现在寺庙香火很盛,亲眼见了,还是不免惊异。寺门前摆着长方形的烛台,约有两米长。数十枚红烛在燃烧。一人多高的大香炉,成把成把地烧着香。人们在香烛前跪拜,一行人跪下去,后面有人等着。他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智有愚,有丑有俊,必定或有排解不开的苦恼,或有各种需求,觉得人的力量不够,要求诸冥冥中的力量。求一求,拜一拜,精神的负担分出去一点,在想像中抓住点什么,也是好事。
到大雄宝殿,见众人都在殿外礼拜。一青年女子交给僧人一纸伍拾圆,获准到佛前香案下跪求。她祈祷良久,转过身来,面带笑容,也许灾难还不退,至少她安心了。
前些年,一个朋友悄悄地告诉我,她不是任何教的信徒,可是她每晚必祷告。把一天的烦恼事理一理,一股脑儿交给上帝,然后安稳入睡。这话现在不用悄悄说了。那袅袅香烟,在青天白日之下,凝聚着多少祈求和盼望。据说也有人是专门还愿来的。原来求的事已经满意如愿,特来感谢。说起来,我佛如来、观世音菩萨、耶稣基督、圣母玛利亚都是大大的好人,是芸芸众生的好朋友。
在罗汉堂边山石上坐着休息,仲忽然拉我起身,走开数步后才说,那石旁有一条蛇,正在游动。一面说一面拾起石子要打,我忙制止说,也许是白娘子来随喜呢,再不济也是佛寺里的生灵,不可冒犯。
忽然想起在澳洲访问时,一家公寓下的花丛中住着一条蛇,人们叫它乔治。蛇寿不知几年,这乔治想也不在了。
乘缆车登上北高峰,远望尘雾茫茫,不见人寰。一对青年夫妇带一小孩,对着一面墙跪拜。不由得好奇,上前打听拜的什么,他们不情愿地回答,拜的财神菩萨。
财神菩萨,当然也是人的好朋友。
下山都是石阶,我居然走下来了,满山青松翠竹,清气沁人。不多时到韬光庵。庵依山势而建,楼台错落有致,很不一般,院中有泉,水上有许多落叶,游人用长柄勺推开落叶,舀水来喝。我们在泉侧亭里小坐。见一妇人三步一躬走上来,舀水装入自备的瓶中,又三步一躬向上面的正殿走去。她一定是为亲人祈求平安的。这泉水是矿泉水,又有神灵保佑,传说能疗疾消灾。
我身上的病根少说也有好几种,我可不想试一试。听说正殿供奉的是何仙姑,倒想一睹风采。怎奈上去还有百余阶,只好知难而退。真是今非昔比了。若在从前,无论什么角落,总要走过去看一看的。
一阵风来,泉边树上的叶子纷纷飘离枝头,旋转着落向水面。是秋天了。
我们继续下山,依山涧而行。涧中过去大概是泉水淙淙,现在水很少,几近干涸。坡上植物很多,一片苍老的绿,往下伸延开去。涧边有大石,有些人坐着休息。一路走过去,好几个人问,“还有多远”。这是上山人常问的话。
快到灵隐寺了。涧边有用毛竹随意搭成的栏杆。毛竹茶杯口粗细,原以为引水用,走近看时,见竹上插了许多点燃的香,成为很长的竹香炉。香烟向四面飘散,渗入山林涧壑。
这不知供奉的什么神。是山、树的精灵?还是水、石的魂魄?我忽然大为实际起来,很怕香火烧着什么,又明知管不了许多,只好带着担心离开这一片清幽,走进了沸腾的佛地。
西湖别来无恙
西湖秀色,不只在一湖,还在周围的许多景致。我对满觉陇的桂花向往已久,这次秋天来南方,以为或可一见,哪知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然而没有花,满觉陇也是要去的。
满觉陇者,原来是一条路名。路两旁大片桂林,一眼望不到边。徘徊树下,似有余香,至于小花密缀枝头的景象,就要努力想像了。几乎每年秋天,我都计划到颐和园看那两行桶栽的桂树,计划十之有九落空,所以对桂花其实很不了解。印象最深的是它那浓郁而幽远的香气,所以一见桂林,先觉其味。似乎这芳香也浸透了一些咏桂的文字。
循路来到石屋洞。洞在山脚,奇径穿透,上下颇出意外。院中有小舍,售桂花栗子藕粉。于大桂树下食之,似有一种无香之香浸透全身,十分舒畅,藕粉滋味,倒不及细辨了。
去过了无桂花的满觉陇,又去无梅花的罗浮山。据说罗浮山所种乃夏梅,是一种珍奇植物。我于梅花见得更少,简直无从想像。然而百亩罗浮山风景清幽,楼台亭榭十分雅致,已令人不忍遽去。建筑名字都和月亮有关,如伴月楼、掬月亭等。想必这里是赏月的好所在。若是月下有梅,梅前有酒,更是何异神仙!一个小院落里有一石碑,大书“天缘”二字。两字发人深省,这能赏景物之极致的天缘,不知能有几人得到。我就既未见梅,也未见桂。春来九曲十八涧开得漫山遍谷的杜鹃花,也只能在《志摩日记》中观赏了。
然而西湖的正气和才情是四时不变的。这次见张苍水墓,那“友于师岳”的精神令人肃然起敬。苏堤尽头的苏东坡纪念馆,陈列物虽不多,却系住了游人的仰慕。
还有一个风情万种的西湖,阴晴雨雪都不会令人失望。几次来杭泛舟湖上,次次觉有新意。这次在三潭印月,见游人摩肩接踵,甚无意趣。匆匆走过,下得船来,脚下是碧沉沉的水,头上是蓝湛湛的天,微云一抹,远山如黛,天地忽然一宽,“西湖原来很大”,我说。
听着船边轻柔的水声,想西湖和昆明湖有许多相似之外。前者有孤山,后者有万寿山;孤山上有石亭,万寿山上有铜亭。本来修建颐和园便是以江南景色为样本的,十七孔桥大概也受到三潭印月孔中见月的启发吧。
秋日的阳光还有些灼人,照在水面上,只见一排排光波从桨的左右流过去,然后落进了湖底。到阮公墩转了一圈,那是经徐志摩品定为精品的,这次发现它扎彩楼,建戏台,传染上了许多景点的流行病,成了个扭扭捏捏的假古董。心里却也无甚感伤。
还是在碧波上滑行,逍遥了一阵子。天色渐晚,湖面起了风,船身有些摇摆。水波高高低低,一个接一个,似乎是从水底翻涌起来,不仅是水面的活动。“西湖原来很深”,我又说。
阳光渐渐集中到西边,成为绚丽的晚霞。晚霞映进水面,又透出水波,好像无数层锦缎在抖动。渐渐地,暮色从远处围拢来,推着我们到了岸边。
坐在岩边的石椅上,望着天,望着水,轻轻说了一声:“西湖别来无恙!”
三生石在这里
因为很喜欢三生石这美丽的传说,曾把它写进一篇小说,并以之为篇名,却没有想到,世上真有这块大石头。
我们先是从导游书《灵隐轶话》中看到,便去寻找。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有听过,后来问到一位老者,得他指点,才走上正确的寻石之路。
从下天竺进灵隐边门,就是飞来峰东侧。从山脚到山顶,树木森然,不见游人,只有守门人在大声说话。和西侧的喧嚣大是不同。我们循石阶上山,轻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转两个弯,见有人在地上拣毛栗子。问三生石在何处,答道茶地边上就是。
再往上走不远,果然见一片茶地。山坡上翠竹千竿,山坳尽处突出一块大石。我们快步走近,心上一分是惊,二分是喜,似是猛然间见到了故人。
这石约有三人高,横有七八尺,轮廓粗犷,显得端凝厚重,不是玲珑剔透一流。石色灰白与黝黑杂陈,孔隙里生有小植物,有的横生,有的下垂,成为大石的好装饰。向茶地的一面赫然写着一篇文字,题目是唐圆泽和尚三生石迹,记载了圆泽和士人李源转世不昧的友谊。是嘉兴金庭芬于1913年所刻。据说圆泽和尚圆寂前,和李源相约,十三年后在此石边相会。李源如约前来,见一牧童骑在牛背上,歌诗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须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诗意颇悠远,不知何人所作。石上所刻以及《辞海》所载,与我所记有个别字不同。
我们从边上转过去,才看清这大石其实是三块相连。当中一块背面写着“三生石”三个大字,笔峰纤细,和大石以及大石般的友谊殊不相称。然而总算有这石头附会这传说,让把假事当真的痴子们可以煞有介事地寻上一番,感慨一番。这石头又正好三块相连,以副三生之数,实在难得。
从古到今,生死和爱情是艺术的永恒主题,其实友谊也是歌咏不尽的。读《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得见谭嗣同对朋友的解释,他以为,五伦中“于人生最无弊而有益”的,就是朋友。他认为朋友的关系能“不失自主之权”,“一曰平等,二曰自由,三曰节宣惟意。”我想,就广义的朋友而言确是如此,最深层的朋友关系则贵在知心,也就是精神上的理解。管仲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叔”。世间得一知我者,也就不虚此一生了。伯牙碎子期妙解之琴,渐离继荆轲未竟之志,友情的深重高昂,又何逊于罗米欧与朱丽叶呢!
石侧有石阶上山。上山的路,还很长。我们走到三生石上,见三石一块接着一块,如波浪前涌,到茶地边忽然止住。茶地下面远处有村舍,牧童大概就是从那里来了。坐在石边休息片刻,已经很满意,不想再高攀了。下山出边门时,守门人问,“找到了?”“找到了”。我们答。访得了三生石,实为这次到杭州的一大收获。
回京后便留心有关三生石的吟咏、故事。《太平广记》记载有李源和武十三郎转世相识之情,似乎是一种断袖之癖。未提到三生石。传说总是在传说中不断完善的。人们添进自己的企求,剔除自己的厌恶。现在的三生石传说,就寄托着人们对坚贞友谊的向往吧。《全唐诗》载齐己和尚诗,有“自抛南岳三生石,长傍西山数片云”之句,看来那时已有三生石的故事,李源名字可能是后加的。齐己和尚是湖南人,大概想把三生石安排在南岳。自然还是在杭州现址好得多。袁宏道有一首三生石诗,描写的似乎就是现在这一块:“此石当襟尚可扪,石旁斜插竹千根。清风不改疑远泽,素质难雕信李源。驱入烟中身是幻,歌从川上语无痕。两言入妙勤修道,竹院云深性自存。”
另一唐僧修睦,有诗咏三生石:“圣迹谁会得?每到亦徘徊。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清宵寒露滴,白昼野云隈。应是表灵异,凡情安可猜。”
“一尚不可得,三从何处来!”直如当头棒喝!我连忙放下了一支秃笔,掩过了满纸胡言,只自凝望着天上白云,窗前枯树。
1992年12月-1993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