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关于生的对话
史铁生(1951~),河北涿县人,作家。著有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散文集《自言自语》、《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
一、关于死
M:你想过死吗?
S:想过,可是想不明白。大概活着的人都不可能想得明白。
M:不,我不是问死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想没想过死?
S:你是说寻死,或者说自杀,但是你不忍心用这个词。用不着这样,想寻死不见得就是坏事,这说明一个人对生命的意义有着要求,否则的话他怎么活着都行。
M:从理性上讲我很理解,但是我没有过这样的亲身体验,我从来没有真的想要去死过0而你有过?
S:是的。不过这无法证明,因为我毕竟还活着。我只是曾经非常渴望过死,祈求过死。
M:因为什么事?因为你的双腿瘫痪?
S:差不多,总归跟我的病有关,虽然并不总是这么直接。都是什么事说起来话长,但总之是因为我感到了绝望。
M:你这句话等于没说,当然是绝望。
S:比如说,你终于明白你再也站不起来了。比如说,才只有21岁,你却不能上大学,大学已经预先把你开除了;你也找不到正式工作,好像你已经到了退休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会称赞你的坚强,但是有一个前提:你不要试图成为他们的女婿。如果你爱上了一个姑娘,你会发现最好的方式是离开她,否则说不定她比你还痛苦。你最好是做个通情达理的人,那样会安全些,那样你会得到好评,但是这样一来你就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活着了。这就是绝望。如果你走运你会有一对爱你的父母,会有一些好朋友,但是你经常会在他们脸上看见深深的忧虑,你自然就会想,你活着是给他们带来的帮助多呢还是麻烦多?是安慰多呢还是愁苦多?这就是绝望。我知道,就在咱俩这样说着的时候,正有很多人处在这样的绝望中。
M:你是怎么从这样的绝望中摆脱出来的呢?你怎么没死?
S:别着急,早晚会死的。
M:少贫嘴。我是说,你怎么没自杀。
S:一点儿都不贫嘴。我听了卓别林的劝。
M: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S:要是你正正经经地陷入了绝望,你不妨听听幽默大师的话。当然,使我没去自杀的原因很多,但是我第一次平心静气地放弃自杀的念头却是因为听了卓别林的话,以后很多次都是这样。幸好有一天我去看了那场电影,什么名字我忘了,一个女人想自杀,但被卓别林扮演的那个角色发现了,女人很埋怨他,发了疯似的喊:“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不让我死!”卓别林慢悠悠不动声色地说:“着什么急?早晚会死的。”
M:真是妙。
S:怪事,为什么他说了就“真是妙”,我说了就是“少贫嘴”呢?
M(笑):你让我想想,嗯……
M:可能是这样,我在听他说这句话之前已经进入了幽默的心态,已经对幽默有了准备,卓别林这三个字就像一个信号把我带进了另一种思维方式,自然而然就跳出了常规的逻辑。
S:就是就是,关键是你得进入幽默,关键是卓别林能把你领进幽默中去。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对于死还有这样一种态度。一般人们总是劝你坚强些,“别这么软弱,你应该坚强些”。你想,要是医生对病人说“别生病,健康些,你应该健康些”,这不是废话吗?
M:人家这是好意,我讨厌你这样对待人家的好意。
S:我也知道这是好意,事后我也后悔这样对待人家的好意,但是当我一心一意想死的时候我不在乎谁讨厌我。还有,还有人会这样劝你:“别这么悲观,生活是多么美好,你要热爱生活。”如果生活一向只是美好,如果生活中压根儿没有悲哀没有丑恶没有绝望,活下去本来就不需要谁来劝,就像吃喝拉撒睡一样用不着谁来劝。比如说,被侮辱、被歧视、被不公平不平等地对待,而且这局面很可能坚如磐石至少在九十九年里无法动摇,这样的事让你碰上了,没让他碰上,你想死,他却用“生活是多么美好”来劝你活,当然他这也是好意,但是你不觉得他比我还讨厌吗?
M:还有些人,谈死色变。你一说到死,他就说:“哎哎,老提什么死呀怪不吉利的。”或者说“嘘嘘——,别老这么悲观,要说死找没人的地方说去”,好像不知道死就是乐观,好像不说死就能不死了似的。
S:那倒不怎么讨厌,那不过是让死吓的。其实他知道人必有一死,这一事实吓得他不敢再想下去。很可能他还会找到一种自我安慰的方法:“活着先说活着的事。”那么死呢?“咳,到时候再说。”这让人想起其他动物,除了人,其他动物都是这么任凭生死摆布的,并且对此毫无意见。
M:也许倒是人错了呢?想他又管什么用?顺其自然,也许倒是其他动物对了呢?
S:顺其自然大概不等于逆来顺受,人对生、对死都要求有意义。先不说这个,总而言之,要是我们一时弄不清是做人好还是做其他动物好,我们不妨只记住一个事实:我们是人,我们必不可免地得思考生和死的问题。就是说,无论我们赞成思考这一问题,还是禁止思考这一问题,还是设法逃避这一问题,我们都已经进入了这一问题,我们可以羡慕其他动物,但是从我们是人了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无法改变自己的种类了。况且,子非鱼,安知鱼不知生死乎?这有点像废话了。
M:还说卓别林吧,还说你是怎么听了他的劝的吧。
S:关键是卓别林先让你放了心,他不像很多人那样先劈头盖脸地反击、嘲笑或是企图粉碎你的愿望,他理解你的一切苦衷,他相信死也是人的一种权利,他和你站在一起维护你的这个权利,然后他只是提醒你:死神是最守信用的,他早晚会来的,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呢?我真是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觉得轻松多了。死本来是绝望,但卓别林轻而易举地把它变成了一种希望。这希望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要是你真的再没有力气了,你放心吧,那时候死神肯定会来搭救你;二是说,既然如此你何不再试试呢?说不定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高兴高兴呢。可不是么?你活着已经苦到了头,你想死而死又是那么样地可靠,你还怕什么呢?你还会再有什么损失呢?你就再试试呗。
M:摆脱死的诱惑就这么简单?
S:当然不会就这么简单。我只是说,要是别人或是你自己忽然想寻死,要是你还有可能劝劝别人或者是你自己,让我说,卓别林的劝法是最有效的劝法。至于彻底摆脱绝望摆脱死神的诱惑,可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设法把自己变成傻瓜,一是在明白了过程就是目的之后。
二、关于生
M:上次你说,彻底摆脱死神的诱惑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当傻瓜,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明白——过程就是目的。
S:是。
M:这么说,你是靠了后一种办法喽?
S:为什么?
M:我看你不像个傻瓜。
S:谢谢。我希望我没辜负你的恭维。
我还要补充一点。照我的理解,“傻瓜”一词绝不是指先天的弱智,而是指后天的麻木。弱智常常并不妨碍弱智者向他们不公正的命运要求意义。可是对生命意义的麻木不仁,却可以使智力健全的生命仅仅成为一种生理现象,而不是精神过程。
M:这样的人只是活着,无论怎样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因此他们不会有烦恼得要去自杀的时候。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在烦恼和傻瓜之间,选择后者说不定是更明智的呢。
S:也许是吧,所以我说那也不失为一种活着的办法。
M: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这种办法?
S:我试过,但是没成功。
M:在这点上咱俩倒是挺一样。我也试过,可是不行。我老是想,与其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痛快。
S: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知道了善和恶,被逐出了伊甸园,再也回不去了。所谓“知道了善与恶”其实就是对生活有了价值判断,对生命的意义有了要求,所以我们跟亚当夏娃一样,也别想回去当傻瓜了。
《圣经》上说,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人类历史从此开始。这说法真是妙极了。也就是说,从此开始他们才是人了,由此他们才有别于其他动物而成为人了。遗憾的是人们只注意到了这是痛苦的开始,而没看到这才有了人生欢乐的可能。人们应该理解上帝的好意。把那个伊甸园称为乐园实在荒唐,我相信那儿可能没有痛苦,但没有痛苦的地方肯定也没有欢乐。所以我想,还是别回到伊甸园去当那漫长的傻瓜吧。
M:所以你选择了第二个办法?
S:不如说是去寻找另外的办法,因为第二个办法不是现成的。但是,如果你相信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如果你又不想去当那个漫长的傻瓜,如果你诚心诚意地去找另外的办法,你就准能找到它,你找到的就准是它。
M:玄了。我看你是不是越说越玄了?你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怎么会“过程就是目的”呢?
S:比如说踢足球,全场九十分钟常常才进一两个球,有时候甚至是零比零,那么目的是什么呢?就是过程,在这九十分钟的过程中证明和欣赏生命的矫健、坚强、智慧和优美。其实要想多进球还不简单吗?只要越位不算犯规,大伙都上大门那儿等着去,要不干脆一开始就罚点球,保险进球多。可是这样就没意思了,没有了过程,就没有了趣味,没有了快乐。在真正的球迷看来,过程比目的要紧。
不久前意大利的世界杯赛,由于时差关系,很多场球我们只能看录像,那时胜败已定,但球迷们都避免先知道结果,并向知道了结果的人发出警告:不许说!因为令他们着迷的是过程,他们要在前途未卜的过程中享受激情,享受惊险,享受渴望,享受悲欢。
我还知道一些更高明的球迷,甚至不怕知道结果;无论结果如何,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只要那过程是充满艰险和激情的,不管辉煌的还是悲壮的,他们依然会如醉如痴地沉入在美的享受之中。问他们:谁赢了?他们可能会告诉你,但也可能他们记不清了,不过他们肯定能告诉你最好的球队是哪个,最好的球星是谁。如果他们告诉你得亚军的那个队实际上是最乏味的一个队,你用不着吃惊,因为他们是以过程来做判断的。
其实什么事都是这样。小说是这样,小说要是只写最后谁死了谁还活着,那就像人口普查了,没人爱看。科学怎么样?如果没有坎坷而欢欣的过程,人类想办到什么就办到了什么,人就差不多又要去当那个漫长的傻瓜了。生活也是,一场球赛九十分钟,一场生活就算它九十年,区别无非时间的长短罢了。上帝给人们设置了很多障碍,为的是展开一个过程,于是才能有趣味有快乐。
M:照此说来,生活是无须乎目的了?
S:不行,目的还非得有不可。如果都不想赢球,这场球还怎么踢下去呢?就像人活着没有理想,人可往哪儿走呢?没有了目的,过程一样没法展开。目的和理想的设置,我想,原就是为了引导出一个过程,我想,一个最最美好的理想或目的不如就让它处在那个望眼欲穿的位置上吧,这样才永远都有个奔头,创造着,欣赏着,乐此不疲。
M:但是你终于得到了什么呢?你总得能得到什么呀?总就是过程、过程、过程,总也达不到目的,你不觉得有点儿荒诞吗?
S:你得到了一个快乐的过程,就像一场球赛,你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只要你看重的是过程,你满怀激情地参与过程,生龙活虎不屈不挠地投入了过程,你在这过程的每一分钟里就都是快乐的。我发现这是划算的,胜负毕竟太短暂,过程却很长久,你干嘛不去取得那长久的快乐呢?
况且胜利常常与上帝的情绪有关,上帝要是决心不喜欢你(比如说让你瘫痪了等),你再怎么抗议也是白搭。但是,上帝神通再大也无法阻止你获取过程的欢乐。所以不如把那没有保证的胜利交给上帝去过瘾,咱们只用那靠得住的过程来陶醉。
M:嗯,有道理。我发现你确实不是傻瓜。
S:多谢多谢,我很喜欢你经常发现这一点。
M:我有时候也这么想,真的,人最终究竟能得到什么呢?未知是无限的,人类的希望无穷无尽,于是认识就永远没有个完,永远不会到达终点,一个阶段的结束不过是又一个阶段的开始。也许你说对了,人要是不能从过程中体味幸福和欢乐,生命就成了一场荒诞的苦役,死神就一直具有诱惑力。
S:这么聪明的话,我希望你还是留给我说。我要说什么来着?哦,对了——所以过程就是目的。我想给你念一段一个残疾朋友写给我的话:
“事实上你惟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你可以把死亡也变成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把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亨受,痛苦也是亨受。现在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想你会说得多么自信,现在你对一切神灵鬼怪说谢谢你们给我的好运,你看看谁还能说不。”
M:嗯,这个人很能说。
但是意义呢?价值呢?目的要是不重要,为什么还有高尚和卑下之分呢?
S:道德的最高尚的原则,我想,就是使最多的人最大限度地获得自由、幸福、快乐的生命过程。只有更为高尚的目的才能引导出更为自由、更为幸福、更为快乐的过程。我看这儿用不着担心。如果为了展开过程我们需要设置目的,那么为了展开更为自由、幸福、快乐的过程,我们明显需要设置更为高尚的目的。你没想到再表扬我两句吗?
M:等你不只是说,而是去做的时候吧。
S:那我就听不到了。
M:为什么?
S:这件事在死之前是做不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