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诗学或人类未来诗的文明
梦想的诗学或人类未来诗的文明
孙文
《诗镜》1997诗建设·孙文诗学
●绪 论
在当今这样一个末世谈论诗、诗学,以及未来人类世界的诗的文明,当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甚至,它完全不合时宜。——但,无论别人 怎样想和怎样说,这一切都与我的灵魂寻求无涉。我只能放纵我的灵魂,本能地依照其方向、目标和终极,忠实地挚写下去,并无任何顾忌。不唯此,我便无法面对我面前已经铺展 开来的一页页白纸。多年以前,也就是在我刚刚开始写诗之初(一九八六年左右),我便在我的一个用来写诗的硬皮笔记本扉页上,端端正正在地抄录了一段美国文学之父——大诗人惠特曼的诗句:
你一生下来,就在这条大道上。
字宙自身就是为灵魂旅 行安排的许多大路,
为了让灵魂前进,一切都得让开去……
一切具体的东西,一切在星球上出现的
或任何星球上出现的最具体的东西。
紧接惠特曼的诗句 ,我自己也写下了这样几句话:
我知道什么是永恒,那就是灵魂中的生命在波动、在感觉、在创造。
我知道什么是艺术,那就是灵魂中的诗性在波动、在感觉、在创造——并且在刹那间压缩了人类亘古以来的经验。
现在,我对自己、对自己毕生的努力、灵魂的方向和追求,终于有了所悟。这么多年以来,我曾盲目地在黑暗中胡乱地寻求过——我为此懊悔不已——但也许,这一切正是冥冥之中无 法躲避的命运给予。无形的命运之手现在终于让我回到了自由,回到了我自身,回到了《沉寂下来》和《通向智慧的可能》。如今我终于可以宁静地观照我的灵魂了。我想这还是造物 主待我不薄,没有让我始终在肮脏的污泥浊水里,象畜牲一般地滚爬。那段罪恶般耻辱的岁月至今还给我留下两道尘世恶心的烙印——那罪的标记将是记录现世丑恶与耻辱的明证 ——而我的灵魂永远在上,谁也无法毁灭他的圣洁和尊严。未来的正义将要对此进行彻底的 清算——在正义的判决还没有来到时,让我和我的灵魂中高贵的子妹们坚信着未来吧。“我只从未来中吸取灵魂的力量!”这是发自我心底的生命誓言——我将把她送给与我灵魂相伴共同追求的最亲密的兄弟们:让我们永远相信未来,且痛苦地忍受现世的一切罪恶吧!未来的文明和生命的高贵至尊只属于坚信着的灵魂。为此,我们在昏昧的现世无论还要坚持多久,都不能失去信心、失去信念、失去灵魂的信仰。光明终究是会到来的。我坚信智慧的声音无论在多么险恶的阻挡下,经过多么久远的穿越——那澄明嘹亮的精神气象总可以跨越千山万水,穿过不同的年代,让不同的肤色和人种以及全部人类倾听——到那时,无论是尘世的灵魂追求者还是圣界的灵魂信仰者都可以宁静地倾听得到(只要你的心灵还没有被黑暗所蔽合,只要你的灵魂还醒着,仍在沉默中等待着、向往着),那辉煌的光明之镜会将你的心扉照射得透亮,没有 一丝一毫的阴影。
到那时我要看到的一切是透明的——W.S.默温(美国当代诗人)
如何领悟和阐述这“透明的”精神气象呢?它对诗而言有着什么特殊的“血缘”,对生存之境有什么价值呢?大约是在一九八八年到一九八九年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到我必须把这个问题 悟透,否则的话我还将怎样写诗呢?写下去又有什么用呢?别说写了,那时觉得如果这个问题想不通连生存都成问题了。也就在这个思考的推动下,八九年我写出了《沉寂下来》,总算是暂时给了自己生命一个阶段性的总结:
实质上,诗歌创作的过程就是摆脱沉重,走向轻松飘逸和超拔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讲,诗人创造出来的想象、美、艺术都是自己的梦 ——理想的现实。这里的现时绝非客观的呈现,也不是虚幻的梦想,它对人的心灵作用和在人生中的价值是完全真实的、必要的、甚至是必须的。倘若没有艺术的安慰,这个世界该多么冰冷啊!实际上,人人都存在着愿望和想象间的“第二种生活”——实在的精神生活。在 纯粹沉静的意识里,幻觉和悟性的启示沿着“梦的现实”建立和完成一种从未有过的空间,诗写随之完成(这种空间的构成,只在生命的体验升悟得到启示的瞬间完成,因此才显得异常得珍贵——这也是诗人获得灵感开启诗性创造的一刹那——一个诗人与灵魂相遇的“天缘” )。在人的艺术法则中,想象力是诗人们创造奇迹、建立精神空间的最可靠的力量,也是最为珍贵的和极其真实的一笔。它代表着人的精神升华和灵魂的飞翔,代表着人对精神空间的创造性 寻求。这实则是对日益严重的物化时代的厌倦和反叛。这种反叛,从人类历史开创精神空间以来,就带着深刻的人性意味。这便是人类新生活的开始,是人生诗化的开始,是进入真正 的诗的开始。
摘录到此,我总算又可以静下来梳理一下自已的思路了——在八九年时我已经不再把具体写诗、具体搞分行的现代和古典的汉语写作看成诗之根 本了,而是把“带着深刻的人性意味的——开创精神空间的——把人类带入到新的生活的”这一切当成了诗,当成了诗化的人生和真正的人性。接下来我便对诗进行了重新的界定和命名 :“所有的人都应当珍视在我们心中日益变得美好的情感和日益成为美丽的事物,因为这一切都是诗”。
诗的空间有多大,人类的生存空间就有多大。
这是我全部诗学原则的起点和终点。 后来,大概是一 九九一年到一九九二年这段时间我又开始了《通向智慧的可能》的思悟和写作,在这篇将《沉 寂下来》的思考往前又推进一步的文章中,我为自己这个关于诗的暂时界定和命名写下了如此的文字 :
她巨大地襄括了讫今为止人类世界所有智慧性的创造。这 是一个巨大的充满着哲学般智慧的沉 思;是一个惊憾的命题。她对人类的全部创造给予了绝对和本质的命名。这便是创造的诗意般屹立在我坚信不移的心中的宗教和永恒。
天哪!那时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呢?用诗来概括人类的一切创造,这有可能吗?直到我今天开始坐下来写作《梦想的诗学,或人类未来诗的文明》时,我才明白了自己的灵魂在当年为什么那么激情澎湃;为什么那么“肆无忌惮”疯狂地写了下去。现在再来看时,噢——原来是“梦想的诗学”——还是接着在诗中梦想吧:“诗的空间有多大,人类的生存空间就有多大。”“诗,是人类生存危机伴随心灵渡过危难的载体。”诗的意境可以自由地不受到客观时空的限制。可以发千古之悠思,叹百代之感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也可以感人生之有限,赞叹宇宙之无穷——“上穷 碧 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把毫无时空关连的情与景、过去和未来,缀合成一个令 人 震憾不已回味无穷的画卷。
在森林或者
天空上 轻轻
掠过人民低矮潮湿的
房屋 从那里
每一个陌生的地方
起飞
第一部:诗的空间指向,以及我的诗学纲领
“诗的空间 ”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包罗万象的社会科学的理论纲领,作为未来人类文明的社会科学中精神 的百科全书呢?这的确是个巨大的问题。至少,目前人类的所有社会科学理论还没有给我完 整、坚实的回答。(也许是我孤陋寡闻和学识浅薄所致——因为我本人从未进过任何大学 的门,也从未接受过任何系统化的教育。我始终生存在中国最底层的民间。四十岁的我如今 还在生存的最低线下顽强地挣扎,经常是忍饥受饿,靠的是我五湖四海最贴心的兄弟们不断 地接 济才得以有暂时的残喘之机,在这种苟延残喘的境况下钻研诗学,并孜孜于人类未来诗的文 明,这的确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一篇诗学著述中,记录下我个人的这些个穷极无聊的私 事,的确是不谐调的,但是,这又是必须的,因为这一切直接关系到——我的立场和方法!) 在人类的社会文明形态中,已经出现过许多的宏伟理想,从宗教文明所构想的永恒的天国 ,到空想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以及各式各样的乌托邦式的主义和理想等,但在如今这样一 个高科技的末世,人世间的各种主义和理想信仰纷纷破灭,一时间失去追求方向的人类便朝 着地狱般的末世,疯狂地坠落下去——面对形而下的科学技术主义的异化,金钱物质主义的 泛滥,在失去灵魂关照的世界里,到处是一片罪的疯狂的恶行。这时,失去了精神指引的人 ,与兽有什么区别呢!
自然王国的终结在于精神王国的建立。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法” ,是一条在诗的文明“王国”中,时时处处都无法离开的诗学法则——人的道德律令——具有宗教的“经典”般的神圣性。在我的诗学中,如果没有这样一条关于人的立法性 原则和最起码的基础起点来首先界定我们所不断提高的“人”,那么一切关于人类文明的指涉都是毫无价值可言。因为我们谈论人谈论诗谈论诗学,谈论人类文明谈论人的艺术世界的一切都是站立在人的精神性上的。比森林更宽广的是大地;比大地更宽广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广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心灵。精神王国正是无数人的个体心灵世界的无限集合(在这里我们指的是它对一切个体心灵的吸纳性),它是一个比自然王国更为奇特,更为丰富 ,更为庞杂,更为无序的无限性宇宙世界。在这个充满着人和人类精神反思冥想的场所里, 诗和诗人是一支先遣队,在精神王国的探险中诗和诗人的作用就是在无序中,摸索探寻到精 神王国里的一些边缘,一些距离,一些界限,一些对人不可或缺的精神秘密、法则、规律、 范畴和道德律令,以此从无限无序的昏昧状态的无意识恶行世界中,提升出精神的秩序;在 非理性中建立起人类世界存在的理性;从黑暗之中得到光明,从混沌的宇宙中清理、发现和 建立关于人类生存的空间,完成人类诗的体系——诗的文明。
诗、诗的文明 ,诗的体系,诗的辉煌的空间——这一切,都与人的存在、人的生存、人的智慧、人的光明的未来息息相关。诗的王冠的地位确立,对人类世界不仅有关,而且对精神王国那宇宙世界的建 立和存在都起着奠定的作用。未来人类世界的文明生成必须以确立“诗的空间”的立法性、准则性、 判决性,作为整个精神王国存在的前提。这样才能从根本上确定“人性——诗性”的神圣 性、 崇高性和光辉性。这样一来,谁都可以得到诗的文明的润泽了,谁都可以得到诗的神圣的关 照了,谁都可以拥有诗的精神的崇高了,谁都可以展现诗的光辉的太阳和月亮了。一如《神 曲》第二十三歌所描述的灿烂的情景:
当诗神圣的崇高的辉 煌出现时,当环绕这灿烂景 象的花瓣如天使般从高处缓缓飘降下来时,低处的众魂有福了!
生存的无尽的黑暗,由于有了玫瑰花瓣的降临而得以映亮;生灵对死亡深渊般的恐惧,由于有了天使羽翼的护卫而得以消弥;无论是物质、肉体,还是精神、灵魂,统统都得到了无限的庇护,使我们得 到了永恒的安慰。这一切恩泽的照耀全部来自于诗,来自于——诗的文明、诗的智慧的太阳和月亮。
这就是——诗的空间!
●纲领性文献(或偶然从灵魂中获得的启示)
在确立了——诗的空间有多大,人类的生存空间就有多大——这一条诗学总纲领的立法性地位的前体下,诗的文明的世纪,这一未来人类灵魂的巨型工程才可以具体地从生存中,从我们的手边渐渐开启。
未来的诗化文明是我对人类文明未来的理想
——这不仅是我对诗的理想和信仰,也包含了 我的全部生活情感和毕生的生命方式。这是一种以诗的文明为起点和终点的,在精神宇宙里 的智慧翱翔和全景式的灵魂科学的浩望。它将建立起人类与万物及与之无限相关的人类生存 智慧的人文图景。通过诗的文明的景观,人类才有可能在未来的生存中,逐步地建立起彼此 亲密合作的诗一般美妙的联络图。为将来真正完成和建立起诗的理想的文明社会而打好基础,作好奠基的准备。建立诗的社会文明形态,无论从自然诗性出发,还是到精神诗性的终点,都对人的未来文明作出了根本性和终极性的判断、解说,并构筑了目标。这一切在将来 ,也许会作为人们生存的道德律令和行动准则的大纲,但是今天,在这样一个人类整体走向衰落的世纪末,这里的一切诗化文明的设计、构筑和宏伟理想蓝图,都只能是痴人梦说——但, 这一切对于我和与我有相同诗学追求的兄弟们来得无比的重要。她是我们的希望和支撑 。
人类只有在精神诗性的智慧境界中,才能实现作为人的最高贵最完全的自由 ,获得全面的尊严和平等感——这一根本性和终极性的标示从本质上真正地提示了 :人的解放与人的自由。对诗的深刻体验和感悟,使人类灵魂的智慧之光凭籍“天启”向超脱一切束缚的最高自由飞速前进。这便是人所能达到和实现的诗的完美的理想。人与自然的最高自由最高完整的融合永远只能来源于这样的——诗——诗化文明的实现。诗的文明理想是一束永世不灭的伟大而永恒辉煌的神圣之光,她将永远照耀着我们生存的这个残缺不全的现实世界, 并永远以她远大的指引高照于我们的现实生存之上,让我们以她无畏的光辉烛照我们尘世的黑暗和昏昧的罪恶,使我们能时时有感于诗的存在:有一点灵感,有一些想法,有心于灵与魂的存在。而对尘世的昏昧、黑暗,对人性之中深深埋藏着的原始兽性的生存和无限疯狂地膨胀,必须保持足够警觉,坚持进行抗击。在诗的精神对日下庸俗不堪的罪恶现实展开个体化的抗击与回绝的搏斗过程中,我们将看到诗的精神光焰在自己的灵魂中寂静地成为本真 ,成为灵魂可触摸的形体,成为永恒的光源。
我在一首名为《自白》的诗中这样写道;
将支持太阳和月亮
参加反抗黑暗的每一次革命
阴霾天空下
我的心仍属于光明
向着宁静的期待
在箴默的搏斗中
与自己的肉体作战
直到惊心动魄
直到光焰升天
——96年 10月写于广元
前苏联伟大的学者、妥斯托耶夫斯基诗学研究专家巴赫金说:
“天国既不在上天,也不在大地。如果,它存在的话,那么只可能出现在我们的追求间。”
这段伟大的论述曾经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支持——这句话是促发我构想诗学文明理想的“一块思想的基石”。
同样伟大的俄罗斯诗人布罗茨基说:
“白纸上的黑字,象征着人在宇宙间的位置 。”
这句话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诗学的思想基石,更是我诗学思想中伟大的科学定律! 她根本不亚于牛顿的经典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在人类科学史中的位置,至少在我的诗学之眼中是这样来衡量的。
这是诗的心灵在寂静的修炼中得到的顿悟般的启示
——只要你——无论是谁只要是有一颗承受启示的心灵,只要你的天性能够感受,在那宁静孤独的漫漫黑夜里,在那颗已单纯得没有一丝杂念私心的圣洁的承启心灵里,那星星般浩繁的光明,就似那奔腾不息的天命之水,滋润你的心灵如宇宙之花在奇异地开放;那幸福的激情澎湃的体验呀,只能用无语的沉默和感恩的滚滚泪水来承受;那非语言所能表达的灵魂无边的欣悦 ,只能充盈在你那沉默无语的境界间……这时我多象活成了一首诗啊!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我 在一首名叫《望远》的诗中写下的句子:
无端望远 尘世之梦
倏然间 开放
成为一种来不及惊愕的
电 闪 雷 鸣
以爆炸的方式 无声
淹没了世间钢铁的构筑
至此 金灿灿的感知
如太阳 日上中天
兀然挺立 美妙绝伦
世界 只不过是一把渺小的扇子
总有这样一种情怀
我们望远 把世界
拿 在 手 中
作为最后深深的背景
这首诗写于一九八七年,那是在秋天,当时暴雨骤停而电闪雷鸣仍不绝于天地间。我独自走上了那高高的山巅,往远一望的刹那间,我的灵魂猛然被彻底地惊骇了——为眼前这壮丽无比的雄奇大自然景观而无限地震撼了——我无法用言语描述我看到的一切。那时,我只觉得彻底地忘我,呆傻得连惊呼一声都已经来不及了。那真正是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摄走了全部心魄!时光是怎样从我的身边流走的、对尘世间的一切怀恋记忆,顿时全部都已忘怀。就这样,我痴迷了不知有多久。之后,我回忆起这次无限奇异的感受,觉得那时我的灵感的确是被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力量真正地打开过,并给我的生命注入了一种真正用语言无法言说的东西——诗!现在想想我那时的样子一定非常好笑,然而当时心灵中的感怀与承受虽然巨大无比,却只能用沉默来表达——我想这也许就是造物主所给予的对语言的限制吧——这对整个诗学,特别是对诗学中的语言独立性的研究、语言心理学的研究、以及对语言生成背景的“无法言说 ”的沉默境界的研究等一切根本性的阐述都将具有方向上的决定性质。那么,我的“此次”无与伦比的灵魂启开,与之后写下的这首诗《望远》是否能够成为今后诗学中关于语言研究的一个典型例证呢?我想,对于言说表达之后的“诗”语言,即书面语言是否完整地、尽善尽美地把当时的感受表达出来,并给予传神般地再启动,理所应当是我们在诗学的表达中所应追求的语言理想境界——如何将一首诗的语言灵魂全部开放,达到如同无与伦比的雄奇的自然诗性那种神妙的光照积存境界:摄人心魄让人痴痴呆呆地忘我;受到震憾令人感动地痛哭;得到温暖心灵涌满宁静无边的喜悦 ;承接启示灵魂久久地化入到诗一般澄明的沉思之镜中。这一切便是我们在诗学追求中的语言的根本和终极智慧的理想境界。而这种语言智慧的理想境界更是为了用她那澄明的智慧之光来烛照人类,关怀每一个卑微的心灵,温暖每一颗受到强权挤迫到了生存阴影中的生命 。让每一颗被罪恶的尘世扭曲变为畸形的心灵得到诗的光明的召唤;让每一个被罪的恶行所玷 污的空 心人在诗的光照下重新悔悟。“白纸上的黑字,象征着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当你读完了以上这段文字,再思悟布罗茨基这句充满着圣明的话语时,是否已有了深深的触动和打开天目般的启悟呢?
不明白的阅读者已经更加摸不着头绪,而明白的读者可能已经露出会心的微笑了。至于严格的文体家们,肯定极不习惯于我的“文体”方式:太自由、太松散,没有结构:这不是学术理论的方式。诚然如此。但一切无涉于我的诗学本质,对我而言——文本无体,只有心体——我的“文体”方式来得颇奇:打开心灵,让里面该流出来的就自然而然地流出来;该汹涌澎湃的就让它汹涌地喷射出来;该宁静到润物细无声的时候就让它细雨迷蒙般地滑向大地。更理想的状态是,打开心灵无边寂静的黑夜,让那被太阳遮蔽起来的银河格外地明朗璀璨;让宇宙开花一般辉煌壮丽,并把整个大地拥抱;让银河哗啦一下向人类的文明、向每一个人的心坎上倾泻下来。这正是我梦幻中的诗,梦想中的诗学和人类未来诗的文明——以我们的灵魂来拥抱诗的宇宙吧!——人的自由啊,的确应该壮丽无比!
“正确的方法存在于研究对象拥有的方式中”。
这也是我的诗学中随时要用到的一条真理性原理。是的,“原理”——这是当代中国最杰出的现代汉语大师、诗人张承志通过自己在中国最底层最贫贱的回族人民中间苦心熬血,培植出来的充满智慧的真理之花。现在是该用它来破开那因苦难深重而沉默太久的黄土高原,取出那底层人民心灵中间诗的高贵的黄金和灵魂之火的时候了。真正的诗学思想已经默默地向着这个神秘的诗的领域提出科学的真知灼见——这正是诗学的武器和今日存在之诗的营养!
谁被智慧的辉煌所痛苦地焦灼着,谁被理想的火焰所痛苦地煎熬着,谁也就必然经过那最痛苦最执着的磨砺——只有经过这道无法回避的精神炼狱,在盐水里洗三遍,在血水里泡三遍,在清水里冲三遍——他才有可能代表人民、代表时代,才有可能把埋藏在地层最深处的人们心底的希望呐喊出来,唱响嘹亮的震憾人类世纪的光辉灿烂的永远宏伟壮丽的史诗来!
希望的史诗正是那在人们心底呼唤已久而被一个伟大诗人所领唱的人类 未来的理想之歌!人类未来的精神追求就是那亿万民众行动的力量!诗的精神超越于一切社会 科学和自然科学之上,是人类未来永恒的灵魂追求和希望的源泉。
●超越于一切之上— —诗的精神实践
诗,诗的精神,是人类世界与自然万物,与宇宙之间所能表 达到的最高和谐、最高自由、最高理想。诗是人最完整最完美的意识形态和表达形态。我们形容什么美得不能再美的时候说:象诗一样!我们赞美某一部交响乐的时候说:如辉煌的诗篇!就连我们对天堂神秘的想象也是如诗一般的美妙。诗——对人来说是灵魂的本质,是永恒的终极,甚至对神而言(除了人类表达的语言之限——有沉默无语的境界外)状以为诗,似乎也到了极顶。
美国前任总统尼克松也说:政治到了最高境界便是诗。
尼克松能如此言说政治 ,由此可见,人类仍然有望于清明如诗一般的民主自由的政治和透明如诗一样公 正无私的政府官员了。这样说来,诗也就不单纯是所谓的诗人们的专职任务了。诗的意识形 态可以飞翔于政治、社会科学、自然科学和一切人间所有的领域。
人面对这个世界的寻找 已经旷日持久,人的孤独谁也无法代替。虽然大地辽阔,但是人们依然觉得狭窄无路。“他 人就是狱”(萨特语)的嘶鸣喊叫之声,依然充满着这个科技发达的末世。我们每一天每一时 都可以真真切切地听到看到感受到这一切对人的挤压和逼迫。人生来就是为了忍受罪的恶 行世界吗?生活啊生活,难道我们只能用一些为生存而奔忙不已的琐碎来充填,来打发掉一 天又一天的日子,养儿育女,生老病死吗?这难道就是平凡苍生铁打的命运吗?而另一些特殊 富 有特权的极少的一部分人,他们骄奢淫逸糜烂的生活难道是正当的吗?不!生活本来的面目绝 对 不应当是这个样子!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一定要改变!一定!
我们不仅能改变,而且一定能够做到彻底的改变。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任何一个生命 来到这个世界,都不是无由来的。谁都不是孤立的。谁生下来都是赤裸裸的。谁都是从一胞精血中来再到坟墓中去的。他人所有的,你都具有!一个人若追溯到源头,只不过是曾 经站立在兽与神之间的一个具有灵性的生命体。所以生存在特权阶层的人切莫以为自己生来高人一等尊贵无比;生存在平常人家的人也切莫认为自己生来卑微低人一级;人的高贵卑贱的品级对于具有灵性的生命体,从不以金钱地位来作为标准,而是以一个人具有的感受生命中灵魂的程度来划分,并且这将是最根本终极的划分——这是对一个生命体的最后的判定。
一个是否成立的生命,对人而言是在于你是否保持住了自己的天性,具有一颗敏锐的心灵。不仅生理的器官能感受到生命的快乐,而且大脑和心脏也能感受到人类生命的灵光。徘徊在兽与神之间的人类将是怎样寻求作为人所应当的生活意义呢?上帝没有回答。如果说上帝曾经回答过了,那么人类是怎样回应的呢:事实是这样显示的——上帝把自己的儿子派到人间,是想使人类得到神的拯救和神的升华。可人类并没有领情,而是依据人性中的兽性一面 ,用犹大的背信弃义,最终将基督送上了十字架。上帝(神)最终无奈,只有显示他的大能,让十字架上的基督复活来震慑一下昏昧无望的人类。在上帝(神)和人类达成一致的努力失败之后,基督的文 明(也包括佛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便日渐远离了人类的生存环境,人至此也就再也 难以同上帝(神)达成一致了。在得不到上帝(神)庇护的情况下,人类该如何实行自我 的 救赎呢?“上帝死了!”“重新估价一切”——在这种颇带有商业气息的(经济学概念的)思想 路线指引下——人开始了自己漫漫无解的寻找价值和意义的人生之路。宗教文明的历史一 页沉重地被人类揭了过去,但宗教意识形态在人类生存中价值却远远还没有消失,而且永远 也 无法消失。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宗教文明只成为了宗教家、神学家们自己的“私”事,与尘俗间的香火保持着泾渭分明的一条“楚河”,对岸(彼岸)是神的圣域是神的灵魂与神学家们交往构通的一域,主要的司职是收集亡灵执行最后永恒的判决,对现实活人实行各自一半的分管制,虽然彼此还都有想越界的欲望,并且时不时传来越界事件和越界思潮,但从近几个世纪来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无论让今天乃至未来的人类皈依到三大宗教的任何一种之下都必将掀起一场或无数场同中世纪一样的宗教大征战——大屠杀。如果那种三教归一的文明出现于暴力泛滥的残杀之下,那么这种文明统一局面本身就是不文明的,必然将是不义的。我将为人类祈祷,让未来的人类永远避开这样宗教归一的文明。宗教文明的态势对人类来说毕竟曾经有过,并且已经尘旧,那么就让她们只为人类提供出不具有血腥意味,只具有智慧意味的诗想吧——让宗教文明的智慧之花结果在诗学精神这棵滋育人类未来文明的,为人类未来遮风挡雨提供氧气和荫凉的诗化文明的大树上吧!那么,让我们保持住这种既定的各司其职的社会形态吧。宗教文明既然已无法统一人类的认识,那么人类自己的追寻又将怎样呢? 各种思潮,各种主义,各种信仰,各种政治制度轮番登上历史舞台的表演,最后都以各领风骚数十年,数几年,数几度而纷纷降下帷幕:有的土崩瓦解,有的苟延残喘,有的腰肝粗壮仍在颐指气使,仗势欺人,不肯轻易落下台去。社会形态的变迁倒颇似中国传统文武把戏,你方唱罢我登场,打翻一个又上一个,吸引着末世的观众在电视屏幕前变成了痴呆。在科技伟力足以毁灭地球千百次的今天,人类再堕落下去,便只能在危途上加速自灭。
人类的未来在新的世纪将何去何从?人类究竟有没有可能超越于一切混乱的思维之上而形成一种能够融合诸子百家,让大家都能平心静气接受的一种新的思维,一种新的智慧,一种新的文明意识形态,一种既绝对永恒(具备永远高居上方观照下方的不变品质)又可转变成具体普遍的能够照料和处理日常生活事务的,既形而上又形而下的意识形态呢?我的回答是:有!那就是 ——
诗的精神,诗的意识形态,诗的世界文明!
怎样才能够达到和实现这种文明,让诗的 智慧永照我们的意识形态呢?这个问题一下子便摆到了我们面前。实现人的自由达到人的最高度解放,这是无论多么黑暗专制的政权也会脱口而出的政治许诺,可是实际上他们连最根 本的 人权和极小的自由民主平等也不白送给你,而要你在失去自己作为人的自尊活得象卑微的奴才一样时,他才给予你做奴才的权利,让你转过脸来比主子更凶暴地对待比自己更低微的苍生,制 造出人类更多的不平等悲剧和闹剧,使气球一样岌岌可危的地球更加乌烟瘴气,把人类朝灭绝的险路上再推一掌,直到坠入悬崖……再往下走,人类存在已真正是不可思议的了。神已同人类割断了庇护的关系,不管是呼告是忏悔加祈祷也都无济于事了。在求神无路和情况下,人类只有在绝境中自己觉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处的危途,一切从自身的清洁开始做起。荣格及时地指出了当代人最深重的罪孽是对灵魂的漠视。人已经亲手关闭了通神的大门,若再用堕落掩埋了自己的性灵、心灵,以及与灵魂相通的小径,那么人将真正地无法被拯救了。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这是里尔克在为我们人类的灵魂 呼告,如果你听到这《 严重的时刻》时心有所动,触发了忧心,并以此忧心来牵挂卑微的生命,那么这个孤独的星 球就有了至少你这个“心”的希望了。这样的忧心牵挂者越多,我们的生存之魂便会迷途知 返,对人间苦难的神圣便关怀会重回到人间,并张开诗的怀抱(空间)来迎接你。
在这个既缺乏真 知,又没有“神圣关怀”的时代,唯有真正的诗在执着地昭示着真,并呼唤着神圣。
——余 虹《奥斯维辛之后:审美与入诗》
挽救这个世界和无助的人类,迫使我们把追寻上升到离神最近的诗(灵魂)的空间。现在是该把诗的意识形态(诗的精神)建立起来,以诗的立法地位来重新审视人类一切的关键时刻了——眼前的一切都在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景,它从根本上构成了关系全部人类社会发展和生存环境的普遍性问题。人类社会 ,甚至可以说整个人类的全部构成同样从根本上取决于我们的感情——人的思想和诗想。人的价值和意义从来也不是天生的,而在于寻求的过程中不断地生成和不断的发现。诗的“大树”生长在智慧(哲学)的土地上,是向内向更深处挖掘人类精神宇宙与世界(自然)和谐相生的一门诗化的“科学”;是人类处理灵魂事物的一种新方法,一种新视点,一种新经验,一种最终能够融合百家通向整合一体文明的新法律、新道德、新信仰。人类只有在达到了灵魂的诗的文明之后,才能再度并最终与上帝(神)达成沟通。
“诗的空间有多大,人类的生存空间就有多大。”
这既是我们寻找到生命终极之根的、在尘世上的终点,也是我们找寻到的生命的根本性起点。
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
以它的卷须紧紧地攀附着现世,
另 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
升华到祖先的崇高的故里。
歌德以栖息在浮士德身上的两个 灵魂的对立最高地在浮士德生命中合一的象征,体现了诗的核心、生命的本质和人与现世 的基 本关系。康德同样也以他的哲学沉思拒绝了让人类的诗的精神遁入纯粹的柏拉图式的“超乎 天界的地方”。正如他在《纯粹理性批判》中写道:
鸟儿在真空中飞翔更容易,可柏拉图也正因此而离开了感性世界,因为它太限制我们的知性活动范围;他乘着纯理念的双翼,翱翔到纯知性的真空中去了。可他并不知道他这样做是徒劳无益的——他没有遇到事实上他可 以立足的障碍,他凭此障碍才能施展他的力量,于此出发才可以发挥自己的理解力。
事实上我们的诗的精神,首先是立足于人类社会与人类本身生存危机的这个基石上,才呼唤诗的立法精神、诗的文明的意识形态的崭新到来。我们就是要以这种诗学的立法精神来处理眼前的现实,来判断身后的未来。更重要的,是要构筑起将来我们求知无限领域之高贵的探索和永远也不会停懈的诗性灵魂的追求和信仰,并以此来照亮人类未来前行的道路,而不至于在 漫长而遥远的危途中丧失方向,脱离那诗的高贵的精神指引。
●独立而神圣的诗语言体系
诗人并不发明诗
诗在那后面某个地方
它在那里已经很久很久
诗人只是把它发现
这是一个伟大而质朴的捷克诗人在一首一百多行的长诗中用单纯 到近乎儿童般的语言,表 述的人类世界中最无法捕捉和命名的灵魂之谜——诗。斯卡塞尔为我们揭示出了诗 人工作的性质,那就是用诗化的语言谱系去打开灵魂的沉思之门。这也正是威廉· 冯·洪堡第一个在语 言学领域为我们提出的问题:
我们不能仅仅把语言看作是一个无生命的产物,而要看作是一种生产活动。它不仅仅是一种功(ergon),而且是一种能(energeid)。因而,语言的真正定义:必须是发生学的。假如我们不想在任意的思辩中变为幻想和失却自身的话,那么就必须首先着手对物理的东西和结构性的东西作非常枯燥,甚至是机械的解剖,也就是着手于我们今天称之为的语言学的声音和形式的类型,然而它不能而且也不应该停留在这里,因为语言根植于人性之最深层面,当加以适当的考察和掌握时,可以返回到人性之根中。……作为精神之持续不断的劳作呈献给我们,而不是作为一个完成了的最终产物摆放在我们面前。
我相信洪堡的这一表述不仅适合于语言的产物,而且同样适用于一切文化的产物。他实质上把语言的研究提升到一个崭新的科学和哲学水平之上。打开语言中沉思着的灵魂之门,这一工作标志着诗人写作的 独立性和神圣性。在精神工作的领域里,诗人始终占据着灯塔的位置,因此,他无疑将成为人性世界与自然世界的最敏锐的孜孜不倦的观察者(一个诗人一旦丧失了他与这个宇宙世界万物信息“接通”的敏锐洞察力,他便失去了一个诗人所应有的感觉系统)。同时,诗人又将是代表宇宙万物生灵们开口说话的不动色的发言人——因为灵感赋予他将说出的时候,他才能开口,才有可能接近于完美和传神地将灵魂之问发出。莱辛说“为真理做出一切,只是不能说谎。”所以真正的诗人都是在语言之海的深处,久久地沉默着、蓄集着,而当这一种深埋的希望和光辉的理想以排山倒海之势、雷霆万钧之力磅礴而出,并将要折射出质变的文明时,诗人那珍珠般晶莹的语言才会激射而出。在那无法逃避的真理面前,他的呐喊充满着血气,饱含着深刻的沉默所孕育的朴实,高贵而神圣,像出炉的钢花飞溅,迸涌出一团理想与激情熔炼一体的灵魂之火,点燃你的心灵,烧烫你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那里充满着人性的光芒
灵动的根苗散发永恒的气息
最终你将看到每一个细节
每一团火焰中都有神的身影
每当心体成为文体时,闪耀诗性神彩的语言,便凝固成了最独立 的灵魂生命体。他百味俱 全,神形兼备,仿佛一股凛然的精神之气遍布人的全身,化作“银河落九天”般澄明嘹亮 的赞颂。当你骑上那源源不断、奔腾不息的诗的激流;当你感受到那爱的狂喜与平静渗透进 你活扑扑的性灵;当你既痛苦又幸福地拥着人类永恒流动的希望之光和旋律,让她们重新在后来者心中得到唤起的时候,那无边的灵魂世界啊,将怎样揭示出无限者永远深含不露的灵魂机密呢?!将怎样为你打开一道认识自己与无限苍生命运的大门呢?!将怎样展现出一幅幅惊心动魄、奇丽无比的心灵画卷呢!?人类亘古以来的气息被那种无穷无尽的高贵智慧所吸入、所承受、所浸润、所滋养;人类那高贵的精神反复被哺育,反复地涌入那一个个未来的久久等待着的心灵之中,让渴求智慧的灵魂畅饮永恒不息的乳汁,让大地虔诚的路人被天启之光不断地唤醒和辨认——啊!那灵魂深处的喘息如同你耳边热乎乎的亲吻那么富有质感,那么徐徐地向你贴面而来,和你亲近、交融,配合你激荡的热情,滋润你心花怒放,与你在激情的高潮中融为永恒的一瞬,化为水乳交融的一体,并且永远变成你灵魂的姿容和心灵高贵的标记,永远不再与你分离,不再,直到永远的永远!
心从万物心灵的感念中
涌献出言辞的迸溅
人类智慧的完美和尊严
化归那永恒澄明的至境……
在这亘古以来的 人世间,只有诗人才拥有对万物的命名权——为人类打开隐蔽起来的事物的灵魂秘密,揭 示出事物所拥有的最深刻的本质。诗人的言说能力来源于他对生活的罕见的真诚、感恩的 赞美,以及对人类终极理想和根本意义的寻找。常常有这种体验:是什么拨动了你 的心绪, 使你激动、欢乐抑或悲愤,有满腔的话儿要说?在这种你无法用常规语言表达的时候,你突然谋求到了一种你久久寻觅的形式——另一种语言(绝对有别于一般生活常用的能够传达神示的语言),把你心中所想要表达的一切,都淋沥尽致地,尽真、尽善、尽美地表达了出来。我把这拥有另一种语言的能力,称之为诗人(艺术家)的特质。完全自足的语言才是诗歌个性的所在。所以在“诗/艺术”的王国里,愈是个性的(独特而自足的),也愈是普遍的。愈是自足的同时也愈是丰富的。个性的自足化是诗人的价值之所在。所以,诗人永远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始终在永恒的探索道路上成为走在最前列的先锋——无论形式还是内容,漂泊都是诗人无法选择的天命。
坚信语言可以解释这个世界和宇宙,给无法命名的事物命名,这便是诗人的价值。
没有这种对语言信念的虔诚奉献,就没有诗人。语言命名的重要 性究竟有 多大呢?科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例子可以为我们作一个便于理解的旁证。史蒂芬·霍金在他 的一个著名讲演中说:
“黑洞”这个名字是晚到一九六七年才由美国物理学家约翰·惠勒提出来的。这真是一项天才之举:这个名字本身就保证了黑洞进入科学幻想的神秘王国。为原先没有满意名字的某种东西提供确切的好名也刺激了科学研究。在科学中不可低估好名字的重要性。
在这里,我们可以从一个侧面理解到诗学领域始终 面对的就是用语言对世界、对事物的命名。诗人就是这样在被语言驱赶和驾驭语言的交叉、冲突之下进行诗意的创造,并且不断地深入。优秀的诗篇来自于诗人灵魂深处最渴望交流的最令人激动不安的部分,它不光是诗人理性思维的触及,更主要是来自于他最内在的感情生活为一种语言的命运所释放的能量。这种能量释放对诗人来说,就是生理能量高强度的创造性消耗;一方面是牺牲、奉献、损耗和消弥,另一方面则是再生、接纳、创造和丰收。如果我们诗意地把语言看作独立的生命活体,那么语言本身不仅已具备了生物学的意义,而且也大量地携带了它自身的DNA遗传密码(所以乔姆斯基才得以像一个生物学家观察活体组织那样观察语言的生长——“语言是人类大脑的生物学特征”),并由此遗传而获得了普遍的公共属性,即人类集体共同拥有却又无法将它左右的特殊属性。所以,语言处于人类社会生活的核心,并把一盘散沙似的人类聚拢到一起。然而语言的“普遍的公共属性”在今天却给它自身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它毫无节制的自由膨胀使它丧失了保持自身高贵品性的灵魂,使我们这个时代变成了真正的杂语时代,到处都听得见语言的喧噪,到处都倾销着语言的垃圾。人们执迷不悟,并且心甘情愿地置身于噪音和垃圾之间,在不知不觉的色情幻想中,变成了语言的“白痴”和靡靡之音的奴仆,优哉乐哉地深陷于劣质语言的“黑洞”之中,变成了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失语症患者。
只有真正的诗人能承担起改变这个失语症时代的重任,他们把心灵的呼唤通过文字,化 作锋利的手术刀,割去那危害语言健康躯体的恶性肿瘤,挽救这个失语症的时代,用圣洁的 诗篇重新找回语言那被现时代的污浊之物层层裹缚的原始根性,还语言一个清白纯正,高 贵 美丽的灵魂。
对未来的不可预测的向往,是诗人的一种本能。
这种原生的本能是无法被抑制住的,正如人的生理本能一样,一旦受到超过限度的压制,便会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以一种奇形怪状的疯狂面目出现。对不可预测的向往本能使一个诗人(区别于普通人的最显著的特征)充满着迷狂的创作欲,这便是这个世界可以在不知不觉中把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轻而易举地抛进迷狂的写作深渊的根本原因。而这时的诗人还仅仅是一个在无意识黑暗中摸索的迷失者,虽然他已经把自己奇特的命运与一种可以寄托情感的语言世界联系在一起,但他还没有获得真正的出路。只有这样的人,他已经把自己苦难的命运明确地维系 在了书写的念颂与言说之间,把灵魂的秘密全部倾诉在了独立而又神圣的诗的语言谱系中,这时候,他才获得了一个真正诗人应该获得的光荣与幸福,他才真正成为一个面向未来的人。
诗,这个独特的心灵空间,它通过诗人那可以用来感触这个世界的一切可能调动的器官,得到了真正的确立。诗人是这个心灵王国中唯一的主人;诗人也因之足以与他的造物主分庭抗礼。 诗是高度自然力智慧调动的奇迹之一。当诗句通过各种感觉路径,让语意抵达我们的内心, 并与我们心灵中潜藏在深处的感应“闪电”般地结合在一起,一首诗便被注入了生命,并且永远在诗人的心中存活下来,所以,到此我们才有足够的勇气说:诗人的诗篇比哲学的沉思更 加有力。诗人在他的书写念颂中遭遇了世界本原,言说出了大自然心中蕴藏着的造物主珍爱的机密。
当你迅速接住那命运女神
以奇异的彩虹恰好抛向你
的那一切这才算得上是本领
——而且这不是你的
而是某个世界的力量。
——R.M.里尔克
对于诗人来说,整个生命的意义就存在于寻找和发现之间;对于人类来说,整个世界的意义就存在于诗人追寻出来的诗化结构的文明理想的星空间。使不断变幻的精神信息和杂乱无章的灵魂冲 动在诗人澄明的心灵中获得宁静和平息,直到可以映现这个自然王国中与人的灵魂高度一致的本真的根源,这时整个人类才可以在自己历史的精神文明中向前迈出一步,向澄明的智慧境界上升一步,朝宏伟的精神气象靠近一步。从这中间,我们便可以考察到,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诗人是发现这个世界中存在之诗的“处理容器”——是这个世界中某处隐藏着的隐秘之诗抓住了诗人,同他的某阶段生命感受高度融合在了一起。然后,才是神“命令”他说出 。语言的机密实际上是深深地隐藏在大自然“心中”的一个世界本相,一个世界的 源泉, 一个与无限万物都息息相关的、有着千丝万缕联带的“言说谱系”。那么作为诗人 ,如何得以 同这一切取得最深的联系呢?如何达到高度的沟通,并产生出那雄浑壮丽的惊心动魄的伟大 诗篇呢?
精神的秘密在于赞颂的能力。赞颂是爱的结果。赞颂先于信仰。我们先是赞颂,然后才是信仰。基本的问题不是信仰,而是敏感与赞颂,是为信仰作好准备。
——赫舍尔《人是谁》
在我们看来,这个世界对人而言原本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她的意义来源于人对这个世界的言说。
言说是赞颂的一种,而歌唱是赞颂的另一种。
维柯在讨论诗歌起源时认为,诗性的智慧是建立在预言上的,而预言也是赞颂的一种。歌唱——从语源本义上讲就是预言(歌唱sing是拉丁文动词camere和cantare意义上的预言)。那么抛开惯常的概念把诗人定义为“预言神性(divine)”的人,在此应该是准确而具有本质意味的。从古希腊的荷马史诗到宗教文明世界的《圣经》和《古兰经》都默默地证明了我们精神生活的意义在于对神性预言的赞颂。赞颂表达了人类生存的意义,因而从本源的价值上,揭示出了诗性智慧于人类的最本质的相互生存中的一切终极价值、意义、道德伦理、以及人类所有生活内容的一切诗性的 关联。从宗教的祈祷、感恩的赞念、到现代人的歌唱、诗歌朗诵、所有这一切活动的本质机密就在于通过语言言说——歌唱或赞颂——声音最先占有立体空间,用一种声调的富有质感的 气息最直接地作用于人的感性。当那念颂表达庄严肃穆时,你善感的器官必然接受到的是庄严;当念颂的是欢乐时,你善感的器官必然接受到的是喜悦。声音的音质可以准确地传出一个人的气质和精神品貌,这种直接感受言说的强大作用力,在人类的社会生存活动中已经无处不在。从神学家赫舍尔的更进一步的分析言说中还可以听到这样的声音:
赞颂就是乞求上帝从隐蔽处出场,就是为了要分享更大的欢乐,参与永恒的演出。
面对这个旷日持久 的寻找,发出你自己作为人的言说 之声,表达你心中的赞美和崇敬,表达你全部幸福和欣悦吧!
平静的狂喜,赞颂的能力,这是做人得到的报酬之一。
……实存的意义在狂喜的时刻才能体验到。为了在大地 上生存下去,人必须向着最高的目标奋斗。他的标准应当比他的行为更高,他的目的应 当超过他的需求。实存的可靠性就在实存的狂喜之中。
赫舍尔这如诗的言说为我们的生存世界又揭开了新的意义。生命是如此高贵、神圣、美好,就像拉比阿克巴(Rabbi Akiba)对他的门徒们所说的那样,让我们也对着无限的诗性智慧向人类的宇宙世界高声颂唱——
每日一歌!每日一歌 !
从人类诞生的生理机能上来说,孕儿在母胎中,听的功能最早发育成熟。这也就是从生理根源上揭示出了声音先于语言而更早存在。声音的先天存在也同时验证着呼和吸的本质意义—— 直接与无限者沟通之机密。
也就是说我们一呼一吸的空间范围内已经包容了宇宙万物存在的一切信息。故揭破语言和文字的本相,必须追溯到万物的存在与诞生之源,必须返回到大自然的创造与生成,必须触及那无所不在的呼吸的空间。这就是元语——原语中元音之气息。这一切事物的真相从根本上讲不受人的意志和感觉所左右,在无法比拟的宇宙诞生中,颤动在与大自然共同体本有的节律状态里,语言的生成和文字的构架几乎构成了一个人类无法超越的极限。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画家高更直接喊出了人类的疑惑和苦苦探寻的本质。
不可解的迷中之迷就是语言
她以已说的方式与我们交谈
寂静已被时间的钟声响彻
空中之神应和着万物的节拍
当大自然和宇宙把我们引向一个前所未有的幽秘王国时,我们便不仅仅成了认识者,而且成了创造者。我们首先从听觉出发去感受万物,聆听心脏中血液流淌的和谐之音(倾听天籁是人类与万物的天赋,是生存的神圣使命之一);然后,我们必须清楚醉心于巨大而精细的探求能够给人类带来多大的宁静与欢乐? 我们必须从思索对认识与感知的欢快情绪、欢快欲望出发,进而引深到语感的实践——气息单纯而奇异的幽冥美感之中;最后,我们才成为真正的创造者。
目前人类已经认识到,在人类的心灵活动中蕴含着这样四个阶段:
一、直觉阶段。
二、逻辑阶段。
三、经济阶段。
四 、伦理阶段。
直觉阶段是建立于其它诸阶段所成形的全部综合转化和部分转化基础上的具体表达(马克思说人的社会存在决定人的社会意识)。故此可言,直觉就是心灵活动的艺术呈献 。意大利美学家克罗齐(Benedtto Croce)说:
在直觉活动中,个体回荡着总体的生命,而总体总是寓于个体的生命里。每一个真正的艺术现形一方面是自己的,同时也是宇宙总体的 。宇宙寓于个体的形式里,于是那个个体形式也就是宇宙的总体。在诗人的每一个吟诵里,每一 想像 的创造中,蕴含着人类的命运,人类的希望、幻想、悲伤、欢乐、荣耀和困扰,蕴含着在 欢乐与苦难中不断流转不断变迁的全部现实。
人类只有在直觉的艺术呈现的具体形式中,才得以洞悉宇宙之微妙,体察万物毕现之森然。用老子话来说,那真是“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这里的“神”乃是用志之专一的神;这种“神的境界”是一种灵感充盈的心灵状态。而庄子在他的描绘中更进了一步,“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始终者为友。”古往今来许多伟大的先行者们都认为,人与宇宙是可以精神交流并“天人合一”共溶一体的。从直觉的艺术呈现活动中来看,能明了直觉的心灵活动,消泯或仰望自我,善待万物,与宇宙精神交流合一,便可以进而自达超越生死了悟始终的境界。
神思依赖于志气、志向,如果没有心灵的追求,就是从根本上无涉于直觉的艺术再现。的确是这样的,人类的全部的思维直觉必须经由从心灵到大脑这一完整过程,才能最深地全部身心地溶入到宇宙信息的巨大奥秘中,从而揭示出大自然的不可思议的奇迹。我们有幸地看到了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海森堡留给我们的启示:
当想到大自然如此慷慨地将珍贵的数学结构展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几乎陶醉了。你一定会同意:大自然突然将各种关系之间几乎令人敬畏的简单性和完备性展示在我们面前时,我们会感到毫无准备。
而诗人济慈也用他美妙的诗句与海森堡遥相呼应:
美就是真,真就是美——
这就是你所知道的和应该知道的
精密科学中的“真”与奇妙艺术中的“美”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在《斐德罗》中,柏拉图写下了这样的话:灵魂对美的光芒感到震惊,因为他感到灵魂中有某些西被唤醒了。这些被唤醒的东西,它并不是来自于外部的输入,而是一直藏在无意识领域的深处。
天文学家开普勒在《世界的合谐》一文中无限感动地说:
灵魂既不参加概念思维,也不可能预先知道合谐关系,它怎么有能力认识外部世界已有的那些关系呢?……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所有纯粹的理念,或如我们所说的和谐的原型,都是那些能够领悟它们的人本身所固有的。它们不是通过概念过程被接纳,相反,它们产生于一种先天性的直觉。
科学家泡利更精确 地表达了这种意思:
从最初无序的经验材料通向理念的桥梁,是某些早就存在于灵魂中的原始意像(imges)——开普勒的原型。这些原始意像并不处于意识中,或者说它们并不与某种特定的、可以形式化的观念相联系。相反它们存在于人类灵魂中无意识领域里,是一些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意像;它们不是被思考出来的,而是像图形一样被感知到的。
上面引述的文字几乎从各个方面窥见了艺术直觉领域中隐藏着的奥秘——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某些诗人,特别是直指探寻无意识本相的诗人,他们的艺术直觉一直很深地盘桓在那个无意识本相的“黑洞”里,从中像蛇一样吐着闪烁的舌芯,一点点把自己最深处所固有的“具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意像”从心灵最黑暗的地方闪现出来,并且带着诡异的蛇的磷光,不分良莠、不避善恶,也不管它会对周围的世界人心带来什么样的潜移默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和结果。 故此,我感到对卡夫卡必须重读,还有尤内斯库、萨缪尔·贝克特等众多的虚无主义文学大师——据说卡夫卡临终前要求他的挚友毁掉他的全部著作,我想这无疑是有道理的,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心和作品中所潜伏着的具有可怕的传染性阴影的存在。所以,我们每一个严肃的诗人都必须对自己进入艺术的无意识直觉领域的写作保持足够的警惕,这一点至关要!
在一切伟大的创造和艺术作品中,我们是该到了把伦理信仰的实践贯穿到对宇宙的发 现与深思,贯穿到切入人类内心深处的无意识本相“黑洞”里去的时候了。一个非常关键的关乎人类命运的大时代就要来临了。如果在今天这样的世纪末里我们还无法做到深刻地反省、彻底地批判、义无返顾地建设,那么人类二十一世纪必然将变成一个从精神堕落到群魔乱舞再到社会土崩瓦解的灾难的世纪。魔鬼撒旦一旦被精灵们诡谲地“派遣”到此界,人类世界便不复存在。人类成了邪魔的奴隶,人心的荒芜正好是兽性地狱的住所!面对这严峻的现世,诗人该如何言说?从人类的无意识世界被揭破,到大自然内部的奥秘被发现,这一切巨大的精神牵引都要求我们必须回到关怀人类,保证人类继续合法健康地生存下去的问题上来,那样才具有真正人道的价值,才能够真正保证人类社会和人心的健全与完善。一切科学、政治、艺术、哲学,若不能从这一根本性立场上鲜明起来,那么这一切科学、政治、艺术、哲学便可能是邪恶的,便有可能成为加速人类走向来灭亡的催化剂。因此,我在这部分文字中写下了这样的主题——独立而神圣的诗语言体系——它诣在表明我为了维护 人类健全生活的伦理精神的自觉实践性。为此,请亲爱的读者们原谅,我从这部分诗语言学研究的细节中,已经不可避免地拐入了另一条道路,一条明亮宽广、闪耀着人性和未来之光的、充满希望的大道!
一九九七年九月整理于广元(文内所插无标示的诗行均系孙文所作)
http://www.hywx.com/hywxview.asp?zp_id=6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