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熟了
作者:太极
接近饷午的阳光,在错落的石墙灰瓦上踯躅,风从山坡上匆匆归来,带了一身热乎乎的草木气息。眼下,正是樱桃熟了的季节,人们都上山摘樱桃去了,整个村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几声懒洋洋的犬吠。
这是我外公的村子,它藏在大山的怀里.记忆里,幼年的时候,我常在樱桃熟了这个季节来外公家小住.也许当年不是这样,但樱桃这种水果在我记忆里太深刻了,因为它串接了太多的往事。
我的每一次光临,都能让小村子里的大人孩子们新鲜几天。小孩子们会来找我玩,大人们会慷慨地向我馈赠很多当地认为好吃的东西,这就包括樱桃。当然,我吃到的这些樱桃,还有很多是村里的小伙伴们带我去偷的。那时候,和我玩的最多的,是外公家对门的哑巴女孩。她比我大五、六岁,右眼眉上还带着一块红胎痣。她的手很巧,能用野草编出很多小动物,只要我要,她就会不厌其烦地为我编,而我每次拿到手,玩不一会儿,就失去新鲜感,扔掉后,再让她编新的。有时候,她也会不高兴,朝我哇啦哇啦地叫,手比比划划,我对付她的一招,就是用脚在地上划个圈,朝圈内吐一口吐沫,然后撒腿就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动作代表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是骂人的.于是,她便在后面追我,哇啦哇啦地骂我,要打我。当然,每次她都没有打到我。第二天,我便又忘了头天的事,到她家里去找她。她还会带我去玩,带我沿着那条长满果树的大沟,当地叫“夼子”,去偷樱桃吃。
如今,她早已不在人世,死于一场大病。听说没钱救治,家里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的。她死的时候,非常痛苦。这不奇怪,那个贫穷的年代,在大山里,像她这样一个不健全的人,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是一只小猫或者小狗的待遇。
现在,这座小村子里,我的外公也早已仙逝了,只剩下快90岁的外婆.这位外婆,是外公后娶的,据说当年对母亲很不好.但后来随着母亲的出嫁,一切都慢慢缓和了.在我印象里,外婆很少干活,总是盘着小脚坐在门口的石盘上,"吧嗒吧嗒"地抽烟.她烟抽得很厉害,且是那种劲很大的旱烟.她眼前总有一个小小的笸箩,笸箩里就放着碾碎的烟叶沫.有时候,她不用烟袋锅,而是用纸卷烟卷抽,我还给她卷过,但因为卷得不好,还被她骂,索性就不再为她服务.她很能骂人,嗓门不大但很亮.每次我和小伙伴们疯也似的从外公家门口跑过时,准能被坐在石盘上抽烟的外婆大声呵骂,并把铜烟袋锅在石盘上敲得当当响.可因为跑疯了,所以也不在乎外婆喊了些什么,骂了些什么,反倒在外婆的喊骂声里,我和一群孩子像掠过村巷的风,倏忽就没了踪影。
因为每次来,大都是在樱桃熟了的时候,所以很多的记忆都是在樱桃树下吃樱桃时留下的.这也正像人们说的,舌尖上的记忆是最难忘的.最早,樱桃树属于集体,要等到队里分一点时,才有樱桃吃,即使能到树下去吃,那也是和小伙伴们趁着晌午,看樱桃的人打盹时,偷偷到树下去的,胡乱吃几把,就得赶紧撤,可那时候的樱桃回想起来却是最好吃的.后来,樱桃分到户下,我便有了光明磊落地到树下直接摘樱桃吃的机会了.外公总是等樱桃都熟得发紫时,才捎信让我来.于是,甜得像蜜一样的樱桃,总把我的肚子撑得像要爆了似的.虽然都说樱桃不能吃多了,否则能撑死人,可只要我想吃,外公就不舍得阻拦我,便由着我的性子吃.说来也怪,我从来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倒是外婆,看到我吃撑的样子,便责骂外公由着我的性子,可我知道,外婆其实是心疼她的樱桃.因此,外婆骂的时候,我便守着外公,很乖地给外公的烟袋锅里添烟沫,就是不理外婆。
这一切,一晃就过去三十多年了.此刻,走在七拐八折的小巷里,脚下是多年前铺下的石板路,年久的缘故,走在上面已经十分的不平。在这里,除了几户人家拥有的电视和电话之外,就不再有现代文明的踪迹。这里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多年前的生活风貌。村子里的新房子有一些,但不多,零星地点缀在村子里,犹如旧衣缝上了新补丁。我外公家的四间房子,只剩下西面的两间,被守寡许多年的四外婆住着。东面的两间,房顶已经倒塌,兀自伫立的两面墙,断裂处已经长出了青青的嫩草,这是山风或者山鸟的功劳,也许连它们也对这荒凉看不过眼了,要带几粒草种子活跃一下气氛。
外婆从外公仙逝之后,就搬到了村东头一间村委的房子里,享受五保户的待遇.除了生活自理不如以前那么从容之外,其它尚且顺心.她和外公当年分得的那颗樱桃树,依然属于她,只是都是堂舅为他打理,而且每年捎信让我回去吃樱桃的任务,也落到了堂舅的肩上.外公活着时的那颗樱桃树,现在也老了,果实依然很甜,但不多.堂舅也像外公一样,每年都等到樱桃发紫的时候才捎信来.等我去时,很多的樱桃都被馋嘴的鸟雀先啄了。
这次来,也是堂舅捎的信.早上时,我和堂舅、堂舅妈一块去的山上摘樱桃,但一会儿,我吃饱了,又嫌太阳晒,便早早跑回来了.我看见堂舅家的樱桃树里,有了大樱桃的身影,只是摘一颗吃,不如小樱桃的肉质软、嫩、甜,所以我还是装了一肚子小樱桃下山的。
此刻,上山摘樱桃的人们都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逡巡在这个仍然古老和淳朴的村庄里,看着樱桃树像一片片红雾似地环绕村庄,看着一扇扇紧闭的木门,斑驳的石墙,灰色的屋顶,从院墙里探出头来观望的带着青杏的杏树,仿佛又回到了我在巷子里奔跑的年代。
那里,山上的樱桃又一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