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原文·桔红枫叶
苏东坡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才子,他的散文名列唐宋八大家之中;他的画留下了“胸有成竹”的典故;他的书法更是在当时位列“四大家”之中;他的诗在宋诗中也是居于一流水平,直指盛唐。而他在词方面的成就,更是在开创豪放一派之余,兼容并蓄,写得多种风情的词篇。下面就以他的一篇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为例说一说吧。
说到悼亡,我们还得先从悼亡诗开始谈起。
出现得比较早的以“悼亡”为题的诗,当属西晋时潘岳的《悼亡诗》。潘岳在当时与陆机齐名,作品多谄事权贵和抒写伤春悲秋之情,文辞华靡,无甚可取。倒是他的《悼亡诗》写得情真感人:“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坏永幽隔。……望庐思其人,回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诗甚长,摘几句以见一斑。全诗以时光流逝、幽明永隔,而所居之庐、室,所用之屏、翰墨等物犹在,人面却已不知何处的悲情道其深情,倒也不失为名作,开悼亡诗之新风。
所谓悼亡,古代专指纪念亡故的夫人或者如夫人而言,国在为古代妇女地位不如今日可与男子平等,且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束缚,在丈夫亡故之时,也多不过是哭上一回、撒几滴眼泪以示其悲情,少有用诗悼亡的。虽然古代才女也不少,但用《悼亡》作诗题的,也只有一个,便是明末才女商景兰追悼丈夫祁彪的《悼亡》诗作,可说是唯一的例外。
另外唐代与白居易齐名,号称“元白”的元稹,也有两首诗是悼念亡妻的名作,一首是《遣悲怀》,另一首是《六年春遣怀》。其一云:“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儿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期然。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其情切切,后人读之犹可感觉到一种真情所以。
而悼亡的风格,到了苏东坡手里则为之一变。
先叙述一下这首词的背景吧。苏东坡的结发妻子王弗,是眉山青神人,十六岁时与比他大三岁的苏东坡成婚,婚后两人恩爱,生有一子苏迈。东坡《亡妻墓志铭》写道:“见轼读书,则终日不去。”颇有“红袖添香夜伴读”的味道。有道是恩爱夫妻不到头,他的这位贤娇妻、贤内助竞于二十七岁上不幸病逝于京师,连老苏明允都为之悲痛不已,“命轼曰:‘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他日必葬诸其姑之侧。’”(《墓志铭》)意谓应将她与苏轼的生母葬在一处,可见对这位贤儿媳,老苏也是挺疼惜的。
十年后的一个夜晚,苏轼在密州作了一个梦,梦见与亡妻住日的缠绵,醒来不禁泪下,作了这首有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记梦》,追念亡妻。宋代诗歌后人多认为难得好诗,而词则是当时的流行的文学样式,宋词在后世也是声誉颇高的。但运用词的形式来悼亡,则以东坡此作为首唱。其词云: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意是明白如话的。生死永诀、幽明路隔,何况“十年”、“千里”,于时于空,都绝无相逢的可能!“不思量”,故作决绝语,实际上是思量得太深、太苦了;偏生“自难忘”,刻骨铭心,自然推不去、躲不开了。逝者留给生者的是永恒不改的回忆,而岁月却不住地给活着的人添加着憔悴与衰老,“纵使相逢应不识”,这真是生者的悲剧。所以在梦中见到当年临轩梳妆的倩影,词人只有百感交集,泪眼相对了。而“相顾无言”,仍未诉积愫、“话凄凉”,错过了如此短暂而珍贵的机会,词人醒后,又该是何等的惆怅!读者也同词人一样,“料得年年肠断处”,懂得了作者永久的深情与悲哀。
读这样的词的时候,我们很难相信这就是那位怀抱铜琵琶,高唱“大江东去”的苏东坡,不过正是这样的丰富的东坡,才让我们如此的喜欢他,千百年来,一如既往的喜欢着!
选自新华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