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精神》原文·刘烨园

创造上古雄奇而高扬之神话的伟力来自何方?如果是人性,几千年后,历历盘伏、麇集于街檐的文字,何以如此滥觞,是人性被天狗叼失了?

人生之澜与冥悟之卷如天地之两极。多少年来,无意中发现的一些履历也许不是巧合:鲁迅是从波如块镜的绍兴水乡挟伞出走的;沈从文的湘西青石板故街,群山如黛,沱水长流;海明威曾随着乡间医生的父亲一次次穿过漆黑林夜;托尔斯泰源于雅斯纳雅·波良纳的庄园又归于那儿的田塍;大江健三郎蓦然回首童年、少年,仍然惊异于森林流泉的“个人体验”之不朽;帕斯捷尔纳克的别列捷尔金诺村,木质的简陋教堂和傍晚草坡的余辉,宛若列维坦宁静的风景画;玛格丽特·杜拉斯中学时代的湄公河两岸,繁星与水田、堤岸都沉浸在神秘、躁动的湿热里;艾青的“大堰河”、聂鲁达的海啸和惠特曼之草叶的疾风无不拍涌着血性的发鬓……而在没有城市化、工业化的很久很久以前,更多的良知、责任、艺术则被簇拥于古希腊浩淼汹涌的大海,荻花如雾的“在河之洲”,“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千山万水,法兰克福密林的清新昼夜,红楼梦断的荒郊霜原……耶稣的马棚和牧羊杖是造物的暗示么?释迦牟尼和菩提树在一起也许并非传说的偶然罢。他们的人生和杰作无不和谐着燕绕雁啼、草原丘壑的乡村背景。

自然之子们生于斯长于斯,不知不觉地,生命——灵魂,与生俱来又绵绵不绝地融化、包蕴着自然的声息。这样的生存给予了他们什么?是什么神秘而根本的精神血缘,在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想象、创造、牺牲、个性的深处,汩汩托举着人类与历史动人心魄的记忆?听听那些滚动着喉尘汗埃的游牧路歌吧——它们和天地精气在一起,而非与表演、酬金唇齿相连。先人们也许什么都没有意识到,但意识不到恰恰是“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自然而然、天经地义而毋需探问(如今似乎需要了)。

然而,卡夫卡似乎没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清晰背景,米兰·昆德拉也遥遥无多;普鲁斯特和詹姆斯·乔伊斯则若即若离。但这能证实什么呢?能证实作为自然之子的他们没有乡村岁月就必然没有天性中自然——乡村的遗传基因?能证实卡夫卡在阿尔卑斯山麓疗养院惊叹村道上牛蒡花蓬勃自在的野趣而沉思现代人的禁锢,不是胜过小公务员在灰色岁月里的一叹千金?能证实昆德拉在多瑙河的爵士乐里聆听着抽象的太古狂欢,没有身心无忌的解放和颠覆教条的苦思?博学的普鲁斯特和詹姆斯·乔伊斯难道不曾从前人那些鲜润着乡村精神的书中感受到心与物的涓涓呼应?《尤里西斯》对城市的“客观”铺列,不啻隐含着对往昔经典里“乡愿”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两难哀痛;而其书名不正是对大自然生态尚十分蓊郁的年代诞生的《奥德修记》精髓的向往和深悟么?而又是什么逼迫身疾心漫的普鲁斯特在冥念中孜孜追忆宇宙和人间的“似水流年”呢?……也许,如果精神是相对游离的,那么她们至少在敬意里、原质里,有着自然之子的本质,虽然也一定非依赖天长地久的人生野境不可。就像夜空下追逐身边的萤火虫是一种美,在霓虹灯的光影里深深思念消失的萤火虫也更是一种美一样。

乡村精神的幽灵,也许是我们至今尚难究清,但事实已经存在也已经感悟得到的人类行进与归宿的魅力与资源。她在内心深处,也在悠悠绵长的进化神祗里,苏醒地、执着地呼唤着现代的子民。

“自然不过是智慧的影子或模仿,是灵魂的终极目的;作为一个行动的存在物,自然没有行,只有知。”(普罗提诺)

潜移默化的乡村精神是“无”更是“有”,源远流长,不死不灭。

那么她究竟是什么?是纯真、敏感、激情、渴望、欣悦、净化或梦想?是“蛮俗”抑或是“美”?是乡村平常又复杂的生活,抑或是这些生活深处,我们至今尚未认识或还要遮蔽多年的人类学、自然学真谛,就像我们至今对生命的微观世界“盲区”甚多一样?是雪山之溪或太阳之梭么?……她就是自然么?似乎不尽然。自然是芜杂而无人证的。而“乡村”是自然最早的“文明”形态空间,是欲望与对象互动的升腾炊烟。那么,若如此,乡村精神就是吮吸自然又反哺自然的本质汁液,是人性之手将自然的柴禾徐徐续进思想炉膛的过程与感觉?“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尖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她似有似无,“活”乃她的孕育,“动”是她的收成。人类的历史有了她,嬗递的忧苦才有了撩开阴霾的希望与步履,都市繁重的纷攘才时闪时烁着寻找的愤怒与活力。从此“家园”不再是一个失望的呓语,复苏和向往有着广阔无垠的可能性;在漫长的苦难与苟且中,瞬间的快感和明亮于是洇染终将变迁的葱郁底色。而这时,现代化、工业化也许就将既舍落复旧的车辙又折过迷妄的歧路,颠颠簸簸,停停行行,“天人合一”地朝向无尽无止的一个个福祉的高地……

她果真如此神奇?光阴绵绵冉冉中,她不就是一个越来越远的驿站,一桩座标,一支山谣么?是的,然而人永远只是自然的一个“元”。因此她又必定是一柱难以穷尽因而也最能够从混沌中重新发现多棱形态的晶莹锥体,一团既现实又未人为污染深重的审视之“象”,一枚心迹沧桑又不曾淤积层层、光怪陆离的朴素莲籽。文明进步的和谐之日,往往就是深切洞察之光抵达之时。我也许什么都说不清,但我已经不知多少次地感觉到了——也许,艺术的使命就在这里,也只能止于敏感与冥幻的这里罢。

她漫生在那儿,萦绕在那儿——没有比真实更发人深省的了:在我的阅读与意绪里,何以《山海经》不曾过时,《浮士德》不会沉寂,梭罗还在地球村流连,鲁迅依然是大陆如今沉疴最锋利的手术者,爱默生不仅是惠特曼、卡莱尔、柯勒律治、华兹华斯虔敬的方向,也是迄今诸多重要思想的奠基人呢?而世间愈益火爆的旅游和体育,不正是她燃烧的火焰和象征么——人心在渴望着她……因为乡村精神——她“在”,在等待穿透而非抚摸,融化而非记忆,就像一篇(部)被当代匆匆的眼球而非心灵的阅读擦身而过、渐渐逼远的“孤柽”之作一样。也许总有一天,当熙熙攘攘、电光声色的急切追逐抽打着无心的四肢,人流烦透了、踩乱了场景之后(抑或在此之前),悄然校正并日进清纯、长吁而悟的人生欣慰,就出自这无尽的、天赋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从前与未来之魂。因此她不仅是背景也是人心,不是乡村之物而是乡村之灵,不是怀旧保守而是向往谐调,不是话语而是存在,不是灵与肉、人与物的失衡,而是如日月如四季一样匀称的、规律的命运之姬。背离她、遮蔽她的日子是人类极端物求的悬崖,而没有她的冥冥牵引,即使最乡土的故事讲述也只是落后的戏台布景;而在都市化、工业化就事论事的生活和字里行间,也就痛心地少了命定的深邃久远和苦苦追寻的坚忍……

人生因而冷木了(得过且过),无根了(“意义”何在?),污秽了(可是连环境保护亦是她启迪的主题),无价值了(自相残杀合“理”合“法”),无信任了(一切都可以出卖了),变质了(倾巢之下,何有完卵),自做自受了(谁也无权抱怨)……于是也就“末日”了,也就随腐逐臭了;再也无法理解巴黎的高更何以“傻”走荒蛮的塔希提,无法理喻林肯、孙中山、帕斯卡尔的道德感、责任感,无法发现为何吃过乡村之苦的学子似乎更有志气,更不妥协;也无法信任繁华富足的都市生活里,一息沿存的朝气、清纯和感动;并从此忘记了索尔·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的焦虑,因为心早已换成了物制的起搏器——比专制更无法面对的,自古就是无耻呢!

乡村精神的继承者——斯·茨威格,也许过于执着了:“进化的潮流为了本身神秘的目的知道怎样约束它的创造物。永恒的进步从每一种制度那里所接受的仅仅是合乎需要的部分,而将限制自己的都抛弃掉,就像我们扔掉水果皮一样。……那些把生命的格调禁锢在机械反应范围内的愿望,只在短期内能达到目的。因为,接着生命就会导向一个比较有力的出口。”

茨威格在以他百万字的血泣顶启着这个出口。我相信。命定与自然相濡与沫的乡村精神使我相信。几十年来,茨威格——这个游历过襞积之秘、牢穴之底、深水之滨、高原之上、街市之夜并孑然查访人类心灵游牧激情的灵魂的猎者(罗曼·罗兰),是我烛香的前仁。他的书别无选择地精确昭示着他和他以前的时代(且超越了制度),并一直延续到我生活过的每一个年头。真理永远新发于硎。有几个作家能在希特勒如日中天的30年代就以《一个政治家的肖像》和加尔文宗教狂热的教训(《异端的权利》)来以笔为戈地斗争呢(顺便说一句,当80年代初,我能够在一时的“解禁”中读到他的书时,写在扉页上的有一句读书笔记就是:如果我能在六十年代读到这些书,就绝不会盲目投身于“文化大革命”……)?

而比他的书更珍贵的,是他剥离世间“胜利”、“繁荣”、“名人”、“伟人”被遮蔽之实质的清醒和勇气。“异端”的忧患和卓见,是他的昭示中普通又不朽的亲切细节。而这在今天远察人类科学技术和物质荣华背后的深重危机时,不是同样至关重要么?那么它又凭何与上古的神话一脉相生,犹如“玫瑰说出了天地间全部的语言”(R.W·爱默生)而牵人瞩目至抵达的呢?

也许应该想下去。人是靠思想站立的。每一个生存者皆有道义回答。

人类亦将源源不衰地担当与探寻。任重而道远。

而乡村精神,正是大自然在赋予人类神性、人性、兽性合一的生命之后,渐渐被“进步”愈埋愈深的不可忽略的一脉水源——难道以水为生的生命,在精神上,也要等到大地完全干涸坼裂之际,才去急功近利地寻找纤细的地下水流么?而这样,也就注定她将很快就被急功近利地放弃了——多少循环的恶性,一次一次一次,不知还能留给人们多少愈勒愈少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