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兽》两章——狮子·牛---作者:古岳龙

狮子

精神三种变形:精神变为一匹骆驼,骆驼变为一头狮子,最后狮子变为一个赤子。

——尼采

在更新世代的后期,狮子有着广泛的地域分布。从北美到非洲,从巴尔干半岛到小亚细亚,从中东到印度,到处可见它们的身影。1万年前,它们从北美消失了(此处指与非洲狮、亚洲狮同种的古代美洲狮,不同于现代美洲狮)。2000年前十字军东征的时候,它们也从巴尔干半岛和巴勒斯坦消失了。

浓密黑亮的鬃毛会给雄狮带来不少麻烦,它除了招致捕猎者的注意外,草原的夏季还特别闷热。但雄狮的鬃毛对母狮来说却具有无法抵抗的性吸引力。狮子的鬃毛从浅金色到深黑色不等,有的狮子的鬃毛可以长达30.5厘米。鬃毛长而黑的雄狮令其它雄狮相形见绌,它们常常能在争斗中获胜。荷马在《奥德塞》当中,用“冠盔”形容“项鬃”,这两个威武的词汇一直获得后世历史学家、文学家的青睐。而且雄狮的鬃毛越黑,它血液中睾酮的含量就越高。因此,狮子一直是火焰的化身。因为身上有大量的热,亚里士多德就认为狮子肚皮里温度高得可怕,呵欠足令一切动物昏厥。但奇怪的是狮子反而怕火,似乎是畏惧同归于尽的结局。在西方,象征四种气质的形象的动物有羔羊、猿猴、狮子和猪。

古人不但相信狮子皮可以辟邪,狮子筋制作的琴弦自然具有嘎金断玉之效。狮子筋发出的琴声,百兽听到都会头痛,再重一点,百兽听到脑子都会裂开,足显凌驾于狮子之上的佛教之伟岸。狮子吼就是智慧的意思,维护正法就要像狮子一样勇猛,而要能勇猛首先要有智慧。同样的,狮子在英语中享有至尊的声誉,英国人宣布狮子就是自己国家的象征。因此在英语的“狮子语言”中,狮子就仿佛守护着一个巨大词义的宝库,因为,它要代表的意义实在太多,尽管犯点暴虐的事情,也容易被人们忽略。

1819年8月16日,英国曼彻斯特市工人在圣彼得广场示威游行,要求改革议会制度和取消古物法。英国当局出动骑兵镇压,工人死伤400余人。英国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特作长诗《暴政的假面具》,号召英国人民起来为争取自由平等而斗争,诗中最后一节写道——

像狮子般奋起

起来吧,惊醒的狮子

你们多得无法阻挡

睡梦中桎梏缠身

挣脱身上的锁链似抖落露水般

他们一小撮,你们千千万

这就使得狮子的形象被赋予了反抗和强力的人文色彩。狮子可以代表诸多含义,主要有:其一,狮子表示“神秘”,可以用来指不轻易流露思想和情感的人物;其二,狮子表示表示“最多”、“最大”。公元前6世纪,《伊索寓言》中有一篇名为《野驴和狮子》的故事:一只野驴和狮子结成联盟外出觅食。狮子愿以自己的力量协助野驴,而野驴则能迅速跑路。当它们抓获野兽时,狮子把它分成了三份,说:“我拿第一份,因为我是百兽之王;再拿第二份,因为在追逐时我是你的帮手;至于第三份吗,请你别见怪,对于你非常不利,除非让给我,否则你就滚开。”这就可以发现,狮子不但在自然环境里多吃多占,在文化上也一直如此;其三,狮子表示“勇敢”、“尊严”、“威武”和“强大”等等,这是狮子的正面形象;其四,表示具有狮子品质的伟人。12世纪后期的英王理查一世,因勇敢大胆而被人称为“狮心理查”,雨果在《悲惨世界》中则干脆称呼拿破仑为天才、怪杰、狮子。

在《神曲》中,但丁迷路于一片黑暗的森林。当他正想攀登一座秀美的山峰时,突然面前出现了豹、狮、狼,拦住去路。诗中写道:“我却因看到/一头出现在我面前的狮子而惊惧。/他直挺着头,带着剧烈的饿火,/似乎要向我身上扑来;/甚至空气也似乎因此而震惊……”很显然,诗人用三只野兽来反映当时的社会矛盾,豹子象征着淫欲,狼象征着贪婪,狮子象征着强权与傲慢。

强权的华丽光辉只是一种装饰,荣耀不过是王道诡谲的外表,内里藏着狐狸的狡猾和狮子的凶猛。马基雅维利在《君王论》一书中写道:“君王如果掌握了运用野兽的方法,那么狐狸与狮子将是他乐意效法的对象。因为狮子无法躲避陷阱,而狐狸无力抵抗豺狼。所以,君王首先要做一只狐狸,辨识陷阱,同时又须是一头狮子,震慑豺狼。” 君王们可以为一块肥沃的土地想尽谋略,使用各种卑鄙的手段,甚至杀人盈野、屠城废日,但绝不会为了所谓的正义而去做一件对自己来说根本毫无实际利益的事情。这也同时证明了他的“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理论的正确,可谓言前人之不敢言,笔锋犀利,深入骨髓。因此,当“狮子的力量,狐狸的计谋”逐渐成为一种生存哲学的时候,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

尼采借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我告诉你们精神的三种变形:精神是如何变成骆驼,骆驼是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如何变成小孩。”这精神的历史经历了物质化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即骆驼的阶段,刻画了西方传统观念中自我悟性的特征。在第二阶段即狮子的阶段,查拉图斯特拉扮演了传统价值的批判者的角色。在第三阶段即小孩阶段指明超人还没有诞生。所谓狮子的阶段,“……思想变成了狮子。它想获得自由,成为它那个偏僻角落的主宰……创造新的道德准则,狮子自己还没有这个能力;但是,获得自由以便使自己能够创造新的道德准则,这是狮子力所能及的。为了获得自身自由和神圣的说‘不’的权利……为了这一切,弟兄们,必须成为狮子。”这意味着,为了实现自我,可能必须毁掉我们曾经爱过的东西。

但尼采赋予了狮子更为复杂的感情,他同样以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说:然而这些人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他的最终目标是超人,是欢笑的狮子。终于有一天,他看见这个黄色的动物,不知不觉,泪水从查拉斯图拉的眼中流了出来,他叫道:“我的狮子来了!我的孩子近了!查拉斯图拉成熟了,我的时候到了!”然后他离开洞穴,这时他光辉灿烂,坚强无比。

2004年6月27日在成都

杀害牛的人就是杀害人类的人。

——以塞亚《圣经》

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即使面对同一种东西,得出的结论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就说,牛是介于狮子和鹿之间的动物。诗人选择了两种具有极端意义的动物,是希望牛具有一种中庸性质:“牛的生活得益于比较温和的气候;牛对愤怒和恐惧无动于衷,永远不会被气运了头,也不会被刺骨的严寒弄得四肢麻木;狮子残暴,鹿胆怯,牛介于这两者之间。”这也许是西方人的“牛观”,但我以为,卢克莱修的这个见解十分空泛,远没有体现牛的德性。

牛既是神灵,是通神之物,又是祭神的牺牲品。远在史前时代,原始人就已经用牛骨随葬,这是椎牛祭神之始。巫师把宰杀的牛肩胛骨留下来,挂于室内,或埋在山脚,不让人畜干扰。他们认为牛骨有通神的作用,他们尤其喜欢用祭祖用的牛骨,认为它更加灵验。在东方语境中,由于农耕文化的缘故,牛的地位尽管如同低伏的大地,但牛是大地的动词,是希望的拽动者,它被赋予各种光晕是很正常的。但沉默的牛并不领这个情,它们从生到死就是奉献,甚至,推开了背上的文化之光,继续行走于苦难之中,牛用弯角把天空里的彤云顶开,它不需要这些装饰,用脊背托起了夕照和弯月。甚至,牛就是为了丈量苦难才委身于这个世界的。因此,每每看到一些人议论牛角之争,说“中国的水牛角的形状不同于非洲水牛,实在对生存斗争不利,既不能御敌,又无从自卫,毫无优越之处”之类,我就想说,牛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来战斗的。

一次,释加牟尼年轻时常到王宫外面游玩,当时烈日当空,把大地烤得十分灼热,农夫汗流夹背,满身污泥。而牛的身上勒着绳索,身后拖着犁头,艰难而吃力地挪动脚步,农夫的鞭子还不断地抽打在牛的身上,使牛皮开肉绽,血迹斑斑。犁头划过之处,许多虫仔又被翻出土面,引来天上飞鸟争相啄食。看着这一幕生存斗争的悲剧,释迦牟尼心中产生了疑惑,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吗?

带着这一连串的疑问和内心深深的震撼,释迦牟尼开始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和摆脱苦难的出路。可以说,牛背上的伤口,成为了释加牟尼心头的痛。他要从这伤里,品味出潜伏在伤口深处的苦难。

不久前,我偶然读到索达吉堪布的《悲惨世界》,其中有关牛的一段描绘让我很难受:“ 藏地牧区的牛羊被运往成都、兰州等很远的地方,一路上要经历数次死亡般的痛苦。从牧区到汉地要两三天世间,到了市场又要等两三天,进了屠宰厂又要等七八天。为保证牛不消瘦而不让牛反刍,人们就狠心地用钉子把牛的上下颌钉住,有的就把牛下颌刺穿,把牛舌头从中间拉出来,十几天里,它们吃不到一根草,喝不到一滴水,以至于在运输途中看见路边的小河时,渴极了的牛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正在疾驰的卡车,将腿和肋骨都摔断了。而且一路上车子颠簸抖动,车上的牛非常害怕,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四个蹄子上,几天下来,牛蹄子都折断脱落了。”我明白这一切描述都是真实的,因为成都的旧地名“牛市口”等等本就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屠宰场。反过来看,一些大肆出卖牛肉的城市如今在大谈牛文化,这不成了绝大的讽刺么?不能明心见性,难免就会坠入“空手把锄头, 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 桥流水不流”的状态。

罗莎·卢森堡与牛有一段因缘很少为人所知。在长期的监狱生活中,她从来没有停止过观察,她丰富感情特别表现在对一群水牛的态度上。那些水牛产自罗马尼亚的草原,是战利品,拖着沉重的货车到监狱里来,受到赶车士兵的毒打。她特别描绘了她站在一头淌血的水牛面前的心情:

那牲口望着我,我的眼泪不觉簌簌地落下来——这是它的眼泪啊,就是一个人为了他最亲爱的兄弟也不会比我更无能为力地目睹这种默默地受难更为痛心了。那罗马尼亚自由而肥美的绿色草原遗落到多么遥远不可及的地方去了!那里阳光普照,微风轻拂,多么和这里不同啊!那里鸟儿清脆地鸣啭,牧人富有旋律的呼啸声也和这里多么不同啊!可是在这里——这个陌生的恐怖的城市,这阴郁的厩舍,这些搀杂着烂稻草的、令人作呕的腐朽的草料,这些陌生的、可怕的人们,以及这殴打,这从新的创伤涔涔流出的血滴……

啊,我的可怜的水牛啊,我的可怜的、亲爱的兄弟,我们两个都是那样无力、疲惫地站在这里,在痛苦、无力和怀抱着热望这几点上我们是相同的。

这出自被敌人称之为“嗜血的卢森堡”写的《狱中书简》。看看吧,卢森堡深入并升华了这些痛苦,她并不像宗教人士那样一味地悲怜,而是在这无尽的苦难里,寻找到一种来自大地的力量。在此,就更应该铭记卢森堡的名言:“当大街上只剩下最后一个革命者,这个革命者必定是女性。”

法国哲学家史怀泽说:“伦理不仅与人,而且也与动物有关。动物和我们一样渴求幸福,承受痛苦和畏惧死亡。如果我们只是关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我们就不会真正变得文明起来,真正重要的是人与所有生命的关系。”严格地说,我正在思考的问题,也是处于这个范畴的。于是,每到我感到忧郁时,我脑子里偏偏又想起了在烈日高照下,一头耕牛吃力地犁着干裂的土地,它仿佛是我的灵魂,浸在黑暗的深水里,偶尔,露出呆滞的眼睛……正如罗莎·卢森堡所言:过去我存在,现在我存在,将来我存在!

2004年6月28日在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