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老狗》原文·冈夫
虽然出外先读书后谋职,不在乡下生活迄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可对乡下的许多人、事和物,我都记忆犹新,并且时时会想起许多的细节来。
在我常常想到起来许许多多的对象中,就有我才刚刚懂事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很老了的一条牛和一条狗。
那时我们的农村的耕作方式还很落后,畜力是重要的劳动力量,所以在一个生产队(那时农村是以生产队为单位进行劳动作业的)里,牛总是被看得比人还要精贵的,一年四季每天都要派专人放牧看管不说,快入冬的时候总要宁愿人家里缺烧,也要留下大量柔软干净的上好草料,堆成一垛一垛的作牛过冬的食料。冬天到了的时候,每天还规定用草包多少个热的牛豆包给它们,以改善它们的伙食。过去在山药旦派等人的一些小说中我们经常读到人对牛对马的浓厚感情,其实那都真正的写实主义的描写。在我们生产队里有一头最老的牛,它是所有其它牛的长辈。牛们对它尊不尊重我不得而知,队里所有的人对它特别地尊重我则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在我晓事的时候这头老牛就已经很老了。也许是年事已高的缘故吧,它总是显出与世无争的情态来,走路也显得很是稳重,一步一步地不急不躁,牵着它的人也不急,总是以它的速度为准。人们派给它的都是些拉拉耙和耖之类的轻巧活。这些活不仅轻,也很少,所以就是最忙的季节,它也是在一边歇着的时候多。我们村的人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而牛老了不。老牛在一边歇着的时候总是一点也不作声。人们要是抱些草来,它就静静地吃些;要是把它放进水里,它就洗洗澡,洗得舒服了就很响地叹几口气。它就是那样默默无闻地按它自己的行为方式行着事,一副把世事看透了的样子。小时候作文里每每写到“老黄牛”这个词时,我的眼前总会出现它的影子。我们村的大人小孩对它不仅充满着感情,还都很有些尊重。
这头老牛有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它的一只角长一只角短。短的那只是很明显是断了后以后长出来的。在乡下,几个生产队的放牛娃娃或小青年放牛到了一起吆喝着牛打架取乐是常有的事。它的那只断角显然是一次打架的遗留物。听说为这事那个放牛的小青年没有少受队里大人的责骂。可从这个断角也可以看得出来在它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不肯省事的家伙。是啊,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年轻气盛、争胜好强的时候呢?老牛也一样。
老牛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死的。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听说老牛死了,几乎全村的都去了。大家围着老站着,不停地诉说着各自记忆里老牛一生中的一些事。大家就用这样的方试表达着对老牛的怀念。那就像是一个仪式,寄托着对老牛的哀思的仪式。接下来就是商量着怎样处理它了。其实在那个一只鸡遭瘟死了都舍不得扔的年代,对老牛的后事处理其实也是用不着商量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把它的皮剥了,把肉剁成块,分到各家各户去。让全村的人都打打牙祭。说动手就动手,很快地,它就分散在了各家各户篮子里让人提回家了。
全村人都喜爱的老牛就这样地结束了它的一生。吃着老牛肉的人们会有不忍心的感觉吗?大家还能想到它的一生的种种事情来吗?谁都不会的。大家都吃得心安理得。因为他们认为既然是牛,它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的:生时为人卖力,死后填人肚皮,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也只是我在这里这样地说,其实当时连这样的想法村民们都是不会有的。
那时与老牛一样很老的还有我们村里唯一的一只黑白相间的花狗。它死的具体时间我不记得了,但我是一直把它的死期定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的。和老牛不一样的是,它在死前很不少的一段时间里整个的精神和身体都已经跨了,瘦得是真正的皮包骨。它身上脱落后剩下的很少的毛全都卷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球,很脏很脏。发现它死了的是一个与它相处时间最长也是把它从小逮来的那个人。他是在村口的一个草垛洞里发现它的,那时它已经僵硬了。与老牛不一样的是,它的尸体被提到离村很远的一个地方的水塘边埋了。它能有这样的一个结果是因为它的身上实在是没有了一点儿可取的地方,肉是没有了,皮上的毛又很少很少,这样的玩艺儿草草地埋了就只能是唯一的选择了。
和老牛一样,这花狗在我们村里人的心中也是很有份量的。
就像现在的猫不吃老鼠只吃鱼一样,现在的狗也是早已对人的大便失去兴趣了(过去我们说“狼走千里吃人,狗走千里吃屎”,现在这话可已经显得有些过时了)。可是在我们村老花狗活着的时代里,人的大便是他们最美的食物。和现在不同,那时的农村四五岁的小孩总是随地大小便的,下雨的时候干脆将大便拉在家里的堂屋里。结束后大人就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呼唤起老花狗来。听到喊声,老花狗就会使着劲儿地准确地赶了来,很熟练地完成吃屎的任务,并且很尽责地把地上舔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儿痕迹。我们村虽然不大,可也有三十多户人家,一百三十多口人。老花狗能识别出所有人的口音,能认得准所有人家的家门,还能知道谁出处于什么家门,谁和谁是一家。它与村里的相处已经融洽到了这样的程度。它简直就是我们村里的一员了。对这样的狗,大家能不把它看得很重?所以它的死也是惊动了村里不少的人的。那天足足有半个村的人都去看了。和老牛的死一样,大家站在它的尸体前对它生前的一些事进行了回忆。大家都说了它的聪明和尽责的种种好话,也算是对它进行了一点哀思。去埋它的人是几个小青年,路上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很庄严地完成了这个工作。
老牛和老狗,它们曾经是我们村的两个重要成员。它们可以说都是老死的。应当说在它们的有生之年里对我们村都是有着贡献的,与我们村的村民们也都有着很深的感情。它们的贡献不一样,死后的结果也不一样,可这两个不一样总有点让人有些颠倒了的感觉。然而世事如此,我们又怎么能想得透和顾得了那样多呢?
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