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满蒿草的原野》原文·夏木斯·胡马尔
在莽莽原野中的黄色土道上,玛格莎迪一叶飞蓬似地拼命奔跑着。天近黄昏,三伏天的热浪从地面上升腾起来,遍地蒿草喷出浓烈馨香——热浪中掺杂着香气,潮乎乎地在空气中颤抖,渗进人心里去。天,蓝蓝的。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不停地呜叫。还有一只布谷,也远远传来几声忧郁的啼鸣。小不点儿玛格莎迪就在这原野的黄昏、在热浪和鸟的叫声中奔跑着。一顶破旧变了形的军帽扣在他瘦小的脑袋上,仿佛背上驮着圆顶天窗的骆驼驹。歪歪扭扭的帽檐下他的额头饭勺似的凸出来,一双眼睛好像两颗欲滴的水珠。他的脖子细得不可思议地支撑着脑袋,破军帽越发显得大。天哪,他简直像个营养不良的小黑人。今年,他十岁了,身材却比七岁的孩子还要矮小。他穿着爷爷的大褂,衣摆淹没了两条小细腿。远远看去,活像个披了黄麻袋,正猫着腰行窃的坏人。只有天知道,这孩子的身体为什么瘦小得这样可怜。况且,自从他来到人间,就没有离开过这个旷野。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存在。
跑了近两个小时,这小不点儿才勉强赶回家。3年了,他就这样来回奔跑着把学校和家联结起来。凌晨,他跑着去学校,上课铃声响了;黄昏跑回家里,太阳落下地平线。他就有这干巴劲儿。知道他的人说他简直是草鳖子,也有的说他是小黑猫。还有人把他比作他爷爷的小黑壶。爷爷是位笃实的宗教信徒,一天5次褥告无一遗漏。他爱自己的小孙孙,老伴去世后,更爱他如命,不愿离开他半步。入学前,爷爷做褥告净身,小不点儿就提着净壶站在一边等,因而得了个“小黑壶”的美名。不管别人叫他什么,反正“马格莎迪”这个名字却是父亲阿布里汗堂堂正正给起的。阿布里汗是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毕业两年后,他和妻子生下个儿子。他热爱自己的专业,想做出一番业绩,于是,便给儿子取名儿叫马格莎迪。起名儿那天,他请来朋友为他庆贺。然而,不幸得很,没过多久,妻子便溘然离去。小孩子由奶奶照看。然而,当他满6岁的时候,奶奶也与世告别了。伯父突耶西拜克和婶婶哈穆卡收养了这小不点儿生来就带着许多怪癖。除了与爷爷在一起作事,一起睡觉,他从不情愿搭理别人,偶尔,他可以见见父亲。便父亲怎么生活,做什么事,他却一无所知。
他终于跑到了屋后那一小片开阔地,习惯地停下步,调整呼吸,准备进屋去。毡包里传出婶婶哈穆卡男人一样粗大的嗓声:“邪门儿的,就这么两峰骆驼竟让你糟践了一峰。以后搬家,你自个儿扛着搬吧。”家里准是出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小不点儿提心吊胆地走进屋。爷爷坐在地铺上,突耶西拜克坐在右面一个木盒子顶上,像尿了床怕妈妈怪罪的孩子。他的驼背高高隆起来,大胖脑袋就像快要坠下藤的瓜似的耷拉着,下巴都要贴到膝头上了。他的眼皮层层叠叠地抠进眼窝里,两个大颧骨倒与鼻梁一样高。身上是那件陈旧的黑条绒衣服,胸前沾满白不刺拉的饭渍,活像鸟儿留在岩石上的粪迹。普夏克拜瞪一眼儿子,眼里流露出强烈的不满和憎恶。哈穆卡在一边拾掇碗盆,嘴里还嘟哝着:
“邪门儿的,爸爸走时你说去买粮,一转眼不见了。那会儿我心里就蹊跷,知道你几天没喝了。现在喝够了,也活够了吧……”
突耶西拜克的确是个粗人。干力气活是最拿手的。每逢人们婚丧嫁娶,以及聚众的场合,他总忙不停手,俨然是位顶大梁的人物。喝酒,似乎是男人们的一大癖好。特别是讲义气的男人们,突耶西拜克自然应该是这行列中的一员。无论妻子和父亲怎样劝阻,他还是像一匹奔马似的带着强大的惯性往前冲。几乎每天下午都不见他的踪影,回来的时候总是酩酊大醉。眼下,大概他得到了什么坏的报应。
早晨,他牵了那峰骆驼去买粮。但他没有进粮仓,先进了小商店。商店里恰巧聚了一帮喝得一贫如洗的酒鬼。他们像冬天里望着麦场的母牛,正馋涎欲滴地盯着柜台里的酒桶。
“来,突凯,为你平安过冬,干!”
“还为你的健康,干!”
正当这群男人为各自的健康和幸运祝福的时候,可悲的事发生了。小店外面人们乱作一团:“突耶西拜克在哪儿?突耶西拜克的骆驼掉坑里啦。”恍惚中,突耶西拜克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想撒腿冲出店门,但两条腿硬是不大好使,他踉跄地跌倒在门槛上。费了老大劲儿,他总算爬了起来,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慢慢移到保管员的家门前。他并没有看见他的骆驼,反倒看见一片似乎在漂动的人头。
“早死啦!”
“瞧,这倒霉蛋儿,他自个儿还醉着哩。”
突耶西拜克分明听到有人在议论自己,但他无心理睬。眼下,他正恶心、想吐。有人扶住了他。
下午,他稍稍清醒了些,发现自己躺在保管员外屋的地铺上。当他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屋门时,撞进他视野的是粮仓和拴马桩。远处好像有两个人在宰羊。细看,原来是保管员和护林老头。他们旁边卧着一条牛犊大小的黄狗,眼里充满了贫婪的欲望。突耶西拜克猜谜似地看着这一切。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是来打粮的。他看见拴骆驼的勒勒车竞一断两半地靠在粮仓的土墙上,骆驼不见了踪影。倏然,他全明白了,拔腿奔到保管员身边。终于,在一大堆血乎乎的肉和毛茸茸的皮之间,他看到了骆驼的脑袋。他傻了。良久,慢慢地瘫坐下去。
“好嘛!你把骆驼拴在我的勒勒车上。它怕这东西,惊了掉进坑里,脖子都折啦。它死了,勒勒车也碎了。你的衣兜让酒洗得精光,甭说给我赔车,你自个儿能平安回家都了不起啦。你呀,就赔我只羊羔和这骆驼皮就行。羊羔嘛,秋天时拿来。”保管员晃着细脖子上的小脑袋,耸了耸尖尖的鼻子,三角眼里透出的光,凉嗖嗖地穿进突耶西拜克的骨骼里去。粮食没买来一粒,倒把骆驼卖了。突耶西拜克捡起地上的空缰绳,爬上马背灰溜溜地回了家。
大概正是因为这可悲的事情,几天后,马格莎迪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故事——早饭时,哈穆卡说:
“从今以后,谁也不准混日子了。”她说着,捅捅炉里的火,转向公公,“邪门儿的,突耶西拜克这德性,不把咱家全给搅乱算他积德。我的身体也不及当初了,这该死的肝病。”她又看看公公,有些难为情似地说:“我想,如果您不介意,我们是不是把马格莎迪接回家来,帮忙做做家务事。上学不就那么回事,到城里念书的,不也都回来了,有的变成大酒鬼,搅得人不能安宁。”
普夏克拜老头没吱声。他抬起眼皮,看看儿媳,然后又低头抠着靴子的毛边儿玩。哈穆卡的话,却把马格莎迪搞懵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哈穆卡。她额头上浓黑的眉毛胡乱拧着,眼里闪着一束威逼的光。他眼前发黑了,耳朵嗡嗡地响,喉咙里仿佛升起一股火焰,泪水潸然而下。他转向爷爷,想从他那里得到挽救不幸的希望。然而,老头依旧把头埋在怀里,若无其事地玩弄地上的花毡。小不点想放声大哭,于是站起身,冲出门去,毫无目的地往屋后的山岗上跑。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狠狠地拧着“军衣”的衣襟,多少年来穿在脚上的皮靴仿佛要破了似地发出吱吱的响声。他觉得委屈,他要把衣服撕成碎片扔到一边去;他要爬上山岗,面向群山大哭。然而,这个怪癖的孩子却很会克制自己,他终究没有哭。他不敢想象教室里,中间那一组最后的位置将会空着;更不能想象,老师阿德勒别克会怎样惊讶地望着那空位置:
“马格莎迪怎么没有来?”
“老师,他不来了,去当放羊娃了。”
不,他还要去哀求爷爷,把心里的话告诉他,他会向自己微笑的。于是,他又返身跑回家里。
屋里正在吵着,哈穆卡的声音更大了,泼妇似地嚷着:
“让他去学校,家里又没个跑腿的孩子,一个喝得烂醉随风倒的酒鬼,一个要死不活的老头,还有个嫩肺的毛孩子,让我怎么受用得了……”
马格莎迪掀开门帘的一角进来。爷爷仍然躺在那里,用旧大衣领盖着鼻子。突耶西拜克多事地用刀削木棍玩。哈穆卡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木盆说:
“过来吧,孩子。去哪儿了?饿不?”她生硬地把小不点儿搂进怀里,然后带他在自己的皮坐垫旁坐下。尽管哈穆卡语气变得温柔和蔼,但小不点儿却感到一股寒意。这是他第一次有幸坐在这里。过去即便有机会,他也没有奢望过——他怕哈穆卡骂。不过,也许是这小东西生来就谨慎从事,也许是哈穆卡粗鲁的言谈举止中还带有某种温情——长这么大,马格莎迪还从来没挨过她的骂,更没有挨过她的打。
哈穆卡打开系有皮绳的木箱,拿出一包熟羊肉放在他身边:“吃吧孩子,现在全靠你了,那个没人情的狗东西不能指望。”突耶西拜克听罢,猛抬起头来,眼镜蛇似地盯着老婆。他手中攥着刚才的木棍。也不知是刀笨,还是他的手笨,棍子被他削得疙疙瘩瘩。
“住嘴,人不吭声,你倒上头了。”
“酒鬼,就知道枕着酒瓶睡。地狱里的恶魔!”
“让你住嘴就住嘴,否则有你好看。”突耶西拜克把手中的棍子朝上一挥,站了起来。
“坐下!”普夏克拜老头突然大喝一声,“你自己破败了不说,还要让全家人陪你下地狱?”老头顺手拿起横放在地铺下的一根木棍,猛一击打在突耶西拜克的驼背上。突耶西拜克一个趔趄,兔似地钻进他床头旁的小空间里,伸出两只大手在空中挥舞,想挡住继之而来的木棍。棍子没再打在他身上,倒“啪”的一声敲响了弯弯的床头木。老头愠怒地瞅着儿子,山羊胡子颤抖着,一双枯井似的老眼泪水潸潸。小不点儿吓坏了,急忙上去扶他,但爷爷沉重的身体带着他摔在地毡上。于是,小不点抱着他的头,哇哇地哭起来。哈穆卡扔下茶袋也跑来。突耶西拜克疯了似地吼着扑到老人身上。哈穆卡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用力把突耶西拜克推开。小不点儿和婶婶一起把爷爷移到床上躺下。突耶西拜克公牛似地趴在那里,哭着。
就这样,小不点儿的命运似乎很自然地与牲畜系在了一起。
秋天,万花凋零,草木皆柘,原野像裹了厚毡似的,懒惰而傲慢地平躺在天底下。秋风吹进了高山深壑。
一群羊从骆驼峰似的高山坡上向沟底的泉水塘簇拥而来。领头的是戴铜铃的棱角山羊。羊群前前后后撒了一大片。小不点儿走在最后面,把羊群往一起赶。他学着爷爷的样子,把破帽子和羊棍拿在手上,又吹哨,又喊叫。他一定以为,只有这样,羊群才听话。羊群稀稀拉拉地来到泉边,把嘴塞进水里,饮完了,又退开去。泉眼周围掀起股股浓浓的尘埃,撒下一片密集的蹄迹。
羊群饮完水,一窝峰涌向泉眼右边芨芨草丛里的羔羊群时,普夏克拜老头才骑着马艰难赶到。他那匹细脖子、大肚子老马,累得耳朵下沁出一层湿湿的汗水。这匹老马一夏天让突耶西拜克折腾够了——骑着它东跑西颠,没落下过一次黑白喜事的宴席。眼下——在这剪秋毛的季节它只能勉强陪伴着老头,活像一只步履迟缓的绵羊。快接近泉水塘的时候,它扬起头,深深地打个哈欠,然后颠着腰,跑到泉边,低头饮水。老头下了马,放长缰绳,一摇一晃走到正在泉边低头洗脸的孙子身边。
“爷爷,今年的牧草长势真旺。”小不点儿拉紧篮球鞋带对爷爷说。
“可不是!毕竟和前些年不一样了。一切都好起来了,这就叫‘时运靠正气’。”老头抬抬眉头,又朝老马走去。他脚上翘头的大皮鞋踩在草地上,发出吱吱的响声。“俗话说:‘勇士能顶一个弹丸,君主不过是一阵风’,水草好了,必逢大雪,这已是惯例了。不过,今年咱家不如别人,连羊羔磨牙的冬草都没打下来。”老头沉沉地叹口气,瞅瞅孙子。
突然,老马站稳两条后腿,抬抬脑袋,翕动着两片大嘴唇,两耳警觉地朝下支起来。原来,在泉水塘下方,有个骑棕色跑马的人,正向这边一颠一颠地驰来。
“阿撒吾马来里库木!”他对老头微笑地打招呼。
“瓦利库木撤拉木!”
小不点儿认出来人,高兴地起身向他跑去。
“老人家,祝您迁徒平安。”
“谢谢!孩子。”
“今天才赶到吗。”
“是啊。我们这些慢条斯理、老气横秋的人,什么时候都不过如此。人家迁徙,我们丢东西;而人家都开始剪秋毛了,我们却差点没被压在大雪下。这不?总算拖泥带水地搬来了。”老头抱怨地说着,然后擤了一下鼻子,放松地侧身半躺在枯草地上。
小不点儿一直望着来人——他是阿德勒老师。他猜出老师的来意。阿德勒别克下了马,坐到老人身边。他头上的黑呢帽落满尘土,脏得发旧。他瞅瞅一直拿着放羊棍玩的小不点儿,然后又转过头,用安慰的口气对老头说:
“其实,这些都是暂时的困难。老人家,上边又有新意思了,5年之内,政府不向牧人收税,而且,羊暂时可以不卖给国家。”
老头抬起眼皮,瞪着好奇的眼睛注视着老师:
“我是文盲,一抹黑儿。您说说看,有人传闻说要把羊只都收回去,这是为什么?”
“没那事儿,都是懒汉的鬼话。以后,要把羊群折成现款,分发给牧人。放心好啦。”阿德勒别克见老头已经平静,便趁机说道:“您说自个儿一抹黑儿。瞧,您孙子眼下又丢了半年的课,委屈他了!谁敢断言,他将来就不会怪罪您?”
听了这话,老人显出为难和担忧的神色。他茫然地看看孙子。“谁忍心不让他读书?逼到头上了,就难办哟。”
“咳,您还有什么困难?突耶西拜克堂堂汉子,您儿媳又那儿利索能干,嫁给勇士都觉可惜。您自个儿也这么硬朗,还愁没人照看牲畜啊。”阿德勒说道。小不点儿轻轻靠在爷爷身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老头嘴唇上几根枯草似的胡须和薄薄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阵沉默,没人再说什么。
泉边刮起一阵凉凉的秋风。
“可是,他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不知道怎么过冬呢。”良久,老头讷讷地说。
“爷爷,我不冷!”他的眼泪随着话音一并涌出来。“爷爷,让我去吧!”当爷爷的瞅瞅孙子,薄嘴皮上下翕动两下,然后紧紧地抿成一条缝。他把孙子搂进怀里,激动地用细细的干手抚摸他的头。
“没有别的选择,您孙子这样渴望念书,学校里又有宿舍食堂,想让他学得更好,可以把他送到他爸爸阿布里汗家去嘛,那里条件好。”阿德勒别克说。
“孩子,我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和家里人商量。”老头额头上苜蓿根一样密集的皱纹痛苦地扭在一起。他茫然地望着阿德勒别克。
“也好,我总算尽责了。但愿,别委屈了您孙子……”
“哎,快去,孩子,马格赛,别让咱们的羊群和别人的羊群混杂在一起!”老头没听完阿德勒别克的话只好忙着吩咐孙子。小不点儿无可奈何地望着阿德勒别克,起身一溜烟跑去赶羊了。阿德勒别克痛心地望着远去的小不点儿。老头艰难地用两手支撑起身子,手脚上的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没把马嚼放进马嘴里,只是放松了缰绳。他和阿德勒别克没再提小不点儿念书的事儿。阿德勒别克把老头扶上马,然后径直走了。
小不点儿把羊群赶过山脊,朝山下沟里的剪毛场撵撵,便坐在一块石头上等爷爷。不知爷爷是有意信马由缰,还是那老马不听主人使唤,只见它懒洋洋地从坡上溜过来。老头还想着刚才的事儿:不如把马格赛送还给阿布里汗得了——他的孩子我已给带大了。突耶西拜克?不提他了。那么,哈穆卡会怎么说?马格赛真走了,我这条老命又该怎么交待呢?自己一个人驼着背出没在畜群当中,怎么熬过那一天天的日子呢,他茫然了。
老马大概是察觉到主人并不打算使唤自己,于是,径直走出小道,把嘴凑近路边一簇绣线菊下的狐茅上,贪婪地吃起来。羊群越走越远,小不点儿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叫起来:
“爷爷——”
“哎——!”
老头儿吃了一惊。他用鞭子抽了两下老马,慢腾腾地爬上山岗。
“爷爷,你们再不放我,我会逃到阿布里汗家去。”小不点儿嘟哝说。
老头儿望着孙子笑了笑。他想说:你想撇下我不管了么?但,这话没说出口。
哈穆卡和突耶西拜克已经把毡包支起来了。哈穆卡烧好茶,正在抬掇被褥。毡包西边的石圈里,突耶西拜克和瘦保管正在聊天。地上放着半瓶酒。
“屋子还没有收拾完,还是这里清静些,你们就在这里将就着喝口热茶吧。”哈穆卡说着,提着茶壶走过来。突耶西拜克贪婪地盯着她手中的壶,殷勤地笑着说:
“瞧,这才像我老婆,多知道丈夫的意图!”说完,一场脖子,喝下一口酒。保管员也兴奋地用干手指擦擦壶嘴一样弯弯的鼻子。当哈穆卡的视线落到酒瓶上的时候,脸色倏然变了。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不愿意外人看到自己动怒。况且,酒是保管员带来的。普夏克拜老头脱下身上穿旧了的黑衣服,放在石篱笆上,不慌不恼地走进石圈。突耶西拜克起身把位置让给父亲。为喝酒方便,他不动声色地坐到保管身边去。老头猜到了他的企图,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来,侧身倚靠在石篱上。
“老人家,今年您的畜群不错么?”
“托福了,不算坏。”
“别提今年水草该有多好了,”保管咂着嘴皮说:“每条沟里都有人在割草。您家冬窝子上面的小山沟却不见一只马驹。”
“孩子,不要等草枯了,还是早些把草打回来吧。”老头对哈穆卡说。突耶西拜克和保管趁机将那酒瓶扣底了。酒完了,瘦保管屁股也坐不住了。他望望天色说:“快下午了吧?”突耶西拜克的酒劲儿开始上来了,大盘似的脸颊泛起红晕来。
“突凯,我应该把那只羊羔带回去了。”保管员估计突耶西拜克的神志差不多了,提醒道。突耶西拜克支吾其词地说不出所以然,只是傻呆呆地望着瘦保管的脸。
“哪儿来的羊羔?”哈穆卡顺手给小不点儿倒碗茶,“该卖的不是全卖完了吗?”
“干什么的羊,与你有什么相干?!”突耶西拜克恼怒地站起来吼道。“马格萨迪,把客人的马牵过来。”小不点儿没动地方,只是坐在原地喝茶。
“你自个儿去吧,让他喝口茶,消停一会儿。”哈穆卡说。突耶西拜克借着酒劲儿冲到小不点儿身旁嚷着:“起来,你又没有死到临头,你不正在吃吗?起来。”小不点儿依然不住任何反应,普夏克拜老头也不吱声儿。突耶西拜克火了,揪住小不点儿的衣领提起来:“你从哪儿学来的不听话?”他气愤得浑身颤抖,生拉硬拽地把小不点儿往石圈外拖。普夏克拜老头按捺不住了,起身跑过去,对准突耶西拜克的脊背就是两棍。突凯迷迷糊糊,忘了防备父亲这一招儿。他撇下小不点儿,狼狈逃出石圈儿站在外边。这时,哈穆卡收拾好碗勺,准备进毡包。突耶西拜克瞧瞧她,正好往她身上撒气,愤愤地追了过去。保管见事不妙,赶忙抓住他的胳膊。他越是拉得紧,突耶西拜克越是疯了似地冲向老婆:
“你一个就够我受的了,还把小东西也惯坏,今天我非教训你不可!”他嚷着,拖着瘦小的保管冲到正在系篱笆绳的老婆身旁。
“够了!”
老头大喝一声,朝着突耶西拜克的脖梗儿又是两棍。接着,那棍子便接连不断地打下去。挨够了打,突耶西拜克一晃倒在一块旧毡垫上,酣然入睡了。
天近黄昏,大地上笼罩着一层凉凉的寒意。篱下的毡缝吹进微风,把滨藜味和羊圈的气息带进来,沁人肺腑。老头儿做完祷告以后,把不满周岁的小孙子背在肩上,一摇一晃地爬上屋后的山坡,找块平地坐下来,他要看看马格萨迪。
小不点儿正把不足一百只的羊群聚集起来,往圈里赶。那只青羊今天没少挨弹子。那只总是被远远落下的大肚子母羊,同样挨得不轻。它正深深躲进羊群里,惊慌地走着。小不点儿迎着就要沉下去的太阳,望着西边远远的黑山头——那边,有他的梦乡。他开始神游那个迷人的地方:如果能生个翅膀,就飞到父亲身边。那就变成一只鸽子吧,飞到爸爸的屋檐上。
小不点儿把羊全部赶进圈里,进了屋。屋里很黯,老头儿在做祷告。哈穆卡的声音从炊具那边传过来:
“是你吗?马格赛。快来哄哄小弟。”她把毛孩子交给小不点儿,转身出去,嘴里嘟哝着:“天都黑了,还得把那醉鬼拉回屋来。”
普夏克拜老头做完祷告,抹了把脸,又收起拜垫坐下。突耶西拜克睡眼惺松地出现在门口。他木然地看着正在拨火的父亲,用一双粗笨的大手捏捏公牛大腿一般厚实的额头。睡眠似乎比撒酒疯更使他感到惬意,他睁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把昏暗的屋子浏览了一圈,然后坐到自己的木床上去。
“哈穆卡,天气挺阴,恐怕要下雨,零碎东西都收拾好了吧?石圈里好像有一串环扣没捡起来。”老头说。
“都收拾好了。”哈穆卡用下巴指指丈夫:“那位老爷的鞍具好像还扔在坡上,不让狗撒了尿,就算幸运了。”
“把鞍具搬进来吧,真让狗把鞍垫叼了去,多可惜。”老头对儿子说。
“喂,马格萨迪,你快去搬。”突耶西拜克随便地支使道。
“哎,突耶西拜克,是不是骑了马驹不识它的劳苦,使唤惯了小孩子看不见他的劳累啊?这么小的孩子,整天跟着羊群东跑西颠,到晚上还要支使他?”老头生气了。
“可不是?他从来就不知道心疼这小东西。”哈穆卡的话说得突耶西拜克好不舒服,他像要顶人的公牛似的,直愣愣瞪着老婆。
“我的坟不会挖在这块毡子底下,懂吗!”老头痛心地看着儿子说:“天知道我这老骨头还能撑多久,想当年,含在嘴里把你拉扯成人了,你竟是这德性。等我闭上眼睛的那天,你甚至没能耐说一句祷告话。唉,好歹到头来都是你自己。我不欠你的了。眼下,只要我能还清马格赛的债,也就够了。”老头以一种难以名状的语气说完话,把两腿缓缓伸开,侧身躺在原地了。
不知突耶西拜克受了良心的谴责,还是中午的酒劲儿还没散尽,他不再言语了,只是下意识地玩坐下的花毡。哈穆卡却被公公这番话搞懵了。老头微笑地瞅瞅孙儿。小不点儿敏感地从那双老眼里看到一束可喜的光,他把柴火扔进火里,热烈地注视着老人的眼睛。老头用一双枯柴似的手,摸摸因油污而脏得发亮的衣领,又说道:
“也不知哪天会大难临头,趁我还活着,我想把马格萨迪送给他父亲去。他应该读书。”
东风牌汽车在镇子西边的一条小街边缓缓停下来。司机钻出车门,眯缝着小眼睛说:“老人家,该下车了,你们到了。那个房顶上放着木头的屋子就是。”一老一少下了车,又向司机道了谢。当爷孙俩扛着沉重的麻袋走进院子时,阿布里汗正在院里摆弄什么。他看见父亲,高兴地迎上来:
“阿撒吾马来里库木!”
“瓦利库木撒拉木!”老头将一麻袋羊肉放在院墙下,然后揩揩额头和两颊的汗水。小不点儿茫然而又新奇地瞅着阿布里汗。起初,他没有认出他,后来从说话声中才辨认出来。他显然不像以前的父亲,那会儿,父亲戴的是崭新的黑呢帽,穿的是黑呢大衣,脚上还有一双锃亮的马靴。他的脸颊虽黑,但黑里透红。那双眼睛也总是在神气地微笑。而眼前却是另外一个样。他头上戴的是变了形的黄军帽,穿的是衣袖破烂的蓝色四兜中山装,裤腿脏得发亮的毛布裤。那毛布裤,两膝鼓鼓囊囊,像手风琴的风箱皱成一团。
爷孙俩进了一间小屋子。屋子很小,一半让木床占去。普夏克拜老头儿在卡车上颠了一路,累得疲惫不堪了。他上了木床,坐下来,掏出旧得发黄的白手绢,把汗水淋淋的头和脖子擦了个痛快。
阿布里汗劈柴,烧茶,小不点儿就在几间屋子里窜。他要看看这个新家。
外屋北边有个小门,他推开了关着的门。这是个收拾得很讲究的屋子,紧里边放着个带穿衣镜的大衣柜。这种东西,小不点儿在乡下售货员家见过。衣柜对面是苹果绿漆的写字台,旁边儿,还有一对与售货员家一样的软沙发。侧面一张钢丝床上传来声声打呼噜的声音,好像有人在睡觉。小不点儿蹑手蹑脚地走进屋,他要看看玻璃花瓶。刚走近写字台,不料脚上碰响了什么。他惊慌地扭头看床上的人。那是个女人。她已抬起头来盯着他。小不点儿的目光被女人头顶高高耸起的发髻吸引了。它真像大公鸡的红冠。那女人用两手摩擦一下脸,从松软的床上放下腿,把脚塞进一双红色高跟皮鞋里。她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小孩子。小不点儿有些怕了,转身溜出门。
外屋,新砌的红砖炉着着旺火。炉圈上坐着个绿漆茶壶。这是过厅兼厨房。那女人从里屋出来,走到炉旁,掀开壶盖,皱了一下鼻子,然后走出门去。小不点儿猜着这大概就是继母了。他瞧了一眼她的背影。普夏克拜半躺在炕上,对大儿子讲述这一年来家里的情况:
“分群那会儿,真够热闹的。有人刚骑了马来,可转眼,马就被分了,记到别人的帐上。有人骂:我老远骑了马来,现在怎么让我扛着空鞍子回去,岂有此理。可尽管他嚷嚷,也没人搭理……”
“阿布里汗。”那女人探进头来叫道。
阿布里汗出去了,小不点儿也跟在他后面。
“你把茶叶放哪儿了?”女人问。
“不是在柜子的抽屉里嘛。”阿布里汗说完,又进屋跟父亲聊天。小不点儿没进去,他注意观察继母的眼睛和举止。她时而掏掏这儿,时而翻翻那儿,一会儿又风风火火地把脑袋探进小屋的门:“阿布里汗,盐放在哪儿了?”阿布里汗生气地走出来,眼角的皱纹越发显得多。他伸出满是青筋的手,掀开扣在碗橱上的面盆,从下面拿出盐盒,横放在炉圈儿上。他见小不点儿吃惊地看着这一切,便莞尔一笑:
“马格萨迪,到爷爷身边去吧,该喝茶了。”
一听到“马格萨迪”的名字,女人吃了一惊,脸色有些发白。晚饭以后,当普夏克拜老人剔着牙说明他的来意后,她不吭声,站起来瞥了一眼丈夫,走出门去。
老头走了以后,那间有木床的小屋子便成了小不点儿的天下。阿布里汗领他去学校报了到。胖墩墩的老师带他教室。教室里吵哄哄的,老师一进门儿便鸦雀无声。老师安排小不点儿在中间一组最后一排坐下,然后走向讲台:
“为什么不复习功课”是谁把黑板画得这样乱?今天谁值日?”胖老师生气地嚷着。
“是新来的同学。”前排一个头发蓬乱的卷毛喊了一声,教室里顿时发出叽叽的笑声。胖老师走过去,把那卷毛揪起来,命令道:
“擦黑板去。”
卷毛顺从地擦完黑板,然后在老师身后挥挥拳头,撇嘴做了个鬼脸,才回到位置上。
这些孩子多不像山里的孩子,小不点儿想。
胖老师吩咐完什么,出去了,教室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喧闹。一群孩子围住了小不点儿。
“你的额头是不是肿啦,怎么这么鼓?”
“你的眼睛怎么长得这么小?”
“喂,瞧他脑袋,这帽子准是外边捡的。”
“哇,他后脑勺上长角啦。”
那群孩子围着他吵吵嚷嚷,有的甚至放肆地捣他的脊梁骨。小不点儿慌了,他们要干什么?这些穿着各种干净衣服的娃娃,多像身上长了疥疮的山羊,蹦蹦跳跳,没有安宁。
胖老师回来了,教室里又恢复了寂静。老师开始讲课。这救了小不点儿。
放学后,小不点儿悻悻地往回走。在家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衣着挺不错,因为从来没有人讥笑。但今天,他倒霉透了,直到放学都没有敢跨出教室一步。他想站起来吧,浑身都是笨重的补丁。他把两脚藏在桌子底下不敢拿出来,脚上穿的是突耶西拜克扔下的破解放鞋,既大又笨,四五处还用粗毛线随便缝了几针,他自己看着都难受。好在讥笑他的孩子们都没有看到这双鞋。等大伙都走完了,他才离开了教室。
快到家的时候,他抹下那顶破帽子。因为太大,临走时哈穆卡曾把帽沿剪下了一块儿,重新缝上的。剪过的地方尖尖地翘起来,“瞧,他后脑勺上长了个角。”他又想起那些孩子的讥笑。于是,他气愤地扯开哈穆卡缝过的地方,顺手把帽子扔到街边的屋顶上,撒腿就跑,好像怕那些耻辱又会随着破帽子追上来似的。
不久,那些使小不点儿蒙受耻辱的衣服,一件件被扔进了垃圾堆,他还有了一个美丽的文具盒。当然,这些都是爸爸为他买的。他生活的全部内容除了去学校,就是回家做作业,更多的时候还是做家务事。
深冬,小胡同里积满了垃圾,大街上也冻了一层肮脏的冰。枯树枝上却结满了美丽的树挂。各家的窗玻璃上也结了洁白冰花。门板与门槛下的冰摩擦发出吱扭吱扭的响声。
小不点儿终于熬完了最后一节课。水泥地上泛起的寒气渗进他脚上的单皮鞋里,皮鞋好像冰冷的铁皮。他不敢跺脚,怕打搅老师讲课,只好用一只脚挤压另一只脚。放学后,他拼命地跑,想让脚暖和起来。回到家,门敞开着。他打掉鞋上的积雪走进去,一股诱人的肉汤味儿扑鼻而来。里屋有几个女人正在大声聊天——是继母阿皮拉和她的朋友们。
“好久了,常见你家有个男孩儿,是哪儿来的?”一个女人问阿皮拉。
“是我那口子亲戚家的孤儿,我们想让他念书。”阿皮拉回答说。小不点儿吓坏了,连忙退进自己的小屋里。见鬼!
“那孩子挺可爱,挺勤快,难得呀。”
小不点儿的脑袋里乱哄哄的。那些女人还议论些什么,他没敢再听下去,像受了委屈的大人,一头爬在木床上,悄声地哭了。他分明是马格萨迪?阿布里汗。他想爷爷,想他终年穿在身上的黑条绒衣服和那气味儿,想他曾钻进爷爷宽大的怀里酣然入睡。因为此刻,他显得那样孤独,那样不被人接受。
阿皮拉送客人出去了,她站在门口与客人们告辞,尖声地笑着,头上的鸡冠髻可笑地晃着。
以往,不管阿皮拉怎样冷若冰霜,小不点儿一直没有丢弃想从她身上得到母爱的渴望。他把亲妈的形象印在她身上,希望她能叫自己一声“我的孩子”。然后摸摸他的额头,搂进怀里去。今天,他彻底茫然,灰心了。他宁愿去听哈穆卡的大嗓门儿——她才是妈妈。
阿布里汗下班回来,看见傻呆呆坐在炕沿上的儿子。“哪儿不舒服啦?”他赶忙走过来摸他的额头。小不点儿感到了父亲手上的温暖,扑进他怀里。阿布里汗紧紧地搂着儿子,想给他一些安慰。
“哟,怎么像久别重逢的弟兄俩一样抱到一起去了?”
“你对他说了些什么?”阿布里汗问阿皮拉。
“什么也没说呀。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下午家里有客人。”
阿布里汗没吱声儿。阿皮拉从来都是无理辩三分的,甚至爱火上浇油。小不点儿来家这些日子,耳茧都让她磨厚了一层。为使家里少发生不愉快,他总是跑前跑后地干活儿。而今天,他不再看阿皮拉的眼色行事了。他执拗地坐在炕沿上,不搭理她。等晚饭做好了,还石雕似地坐着。
屋里气温上升了,小不点儿感到两脚奇痒难忍。他把鞋脱下来,发现两脚又红又肿。他到外屋,想找个羊角烧热了好烫脚。以前爷爷就是这样用他刀柄上镶嵌的羊角给他烫脚的。他找了一圈儿,没找到羊角。炉旁墙上靠着硬木把的斧头,那木把与羊角不相上下。于是,他拿了来,烤热了,烫红肿的双脚。
“哟,这是干什么?要用斧头剁脚啊。”继母嚷起来。阿布里汗听到嚷声,光着脚从里屋跑出来。
“脚怎么冻成这个样子,明天别去学校了,我去跟老师说,再给你买双鞋。”阿布里汗揉着他的脚说。晚上,小不点儿躺在被窝里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是股什么力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会儿侧身躺下,一会儿又趴在枕头上。但,这都不能使他摆脱那股奇异的压迫。
他从来没有觉得像今天这样孤独和贫穷。他又想起山上的家和年老的爷爷。每天,他们都睡得很晚。满是洞的铁皮炉里炉火通红,大锅坐在上面,冒出浓烈的蒸气。哈穆卡在木盆里和面。爷爷披着黑夹袄侧身躺在毡垫上。他做完作业,就给爷爷读小说听。突耶西拜克又喝醉了,躺在木床上睡。锅里干肉和山葱的味儿随着蒸气扑鼻而来——迷人的晚餐等待着一家人。屋外,一轮圆月挂在天上,照得四周山廓清晰可辨。白色的大地上,雪光粼粼。院里,弯角的黄牛喘着粗气,羊圈里传出羊儿有节奏的咀嚼声。院篱笆外,还有两峰骆驼偶尔喷喷鼻子,然后像有许多讲不完的故事不停地咂着嘴皮。黄狗把鼻子探进门缝里,贪婪地闻从屋里冒出来的肉香。不过他最想念的还是爷爷的怀抱。“我的小不点儿!”爷爷时常这样说着,高兴地把他抱进厚实的怀里去。每当那种时候,他就会把一切都忘掉。等他暖和了,爷爷就让他给自己挠背。他就那么挠着,挠着,睡着了……
在冬窝子上方那块长满狐茅的平台上,普夏克拜老头独自坐着,他长久地望着阳坡上那些刨吃着积雪下残草的羊儿。身上那件夹袄旧得发白了。天近黄昏,他用冻红皴裂的手抹掉结在胡须和眉毛上的霜花,拄着拐棍站起来。这些天冰雪消融,牲畜显然比过去精神多了。他穿过羊群,一摇一晃走上回家的路。家就在这岗下的沟里。干打垒的圈棚顶几年没有修过,棚顶的草都翻出来,好像一场战争后残留下来的破屋。棚圈边的那间石屋是他老早就垒的。现在,它的模样比棚圈还不中看,歪歪扭扭,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倒塌。那年,突耶西拜克曾把脑袋碰在房梁上,第二天,他就“不辞辛苦”地把屋基挖下去一膝之深。唉!什么时候好坏福祸都是同行的。地基挖下去了,门槛却高起来。进屋时,不小心免不了摔一跤。出来时,还要爬似地往外钻。就因为这,老头儿失去了到镇里看孙儿的机会。他本想去看看他,搂他睡个甜蜜的觉,有可能,不妨把他带回来住几天。可是,正当他做好准备起程时,突耶西拜克一个筋头从门槛上栽下来,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才醒过来。普夏克拜请了位民间接骨医院来为他治了。亏他命大,总算慢慢好了起来。
老头儿把羊赶进圈里,拉紧圈门,走进屋时,屋里还没有点灯。他小心地下了高高的门槛,然后拿下头上的黑皮帽,拍了一下,放到被垛上。冻在皮帽上的霜开始慢慢融化,变成许多美丽的水珠。深深的小窗外,夜色已经降临。老头脱了外衣坐下,感慨道:“多亏了这小石屋,把夏天一半的温暖都留给了我们。”
“快起来,奶牛都回圈了。”哈穆卡对丈夫说。
突耶西拜克伸个懒腰,磨磨蹭蹭地爬起来。
“刮西风了,孩子。你去把奶子拴进圈里,把那头粽色牛犊拴在圈门口。”老头吩咐着。突耶西拜克似听非听地走出去。“中午,他又去沟头邻居家串门儿,回来时两眼充了血似的。”哈穆卡嘟嘟嚷嚷向公公告状。
突耶西拜克料理完屋外的事回来,老头已经喝完了茶。
“今天是星期几了?”他问。
“星期门了吧。”哈穆卡回答说。
“明天我去阿布里汗家,马格赛可能想家了。这些天,我老是梦见他。没出过远门的孩子,可能受不了。我顶多四五天就赶回来,你们好好照看羊群。哈穆卡,把煤油桶准备好,我顺便打些煤油来。你再缝双毡袜子,如果带他回来,恐怕用得上。”
“让阿布里汗把他的手表带给我。”突耶西拜克对父亲说。
“你还有脑子没有?”哈穆卡紧接着把他的话顶了回去,“邪门儿的,你要哪门子的表?你哥是干部,需要表。你从来就不知道心疼你哥。”
“别人都有表戴,我就要。”突耶西拜克嘟哝了一句
“那表给你戴,还不如让咱家的棕色奶牛套在蹄子上消停。”哈穆卡戏谑地瞥着丈夫。
“让马格赛退学回来,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又多。那四只羊,就因为没人看被狼吃了。”突耶西拜克的口气强硬起来。
“好嘛,那你就可以狗一样地到处串门儿去了。让狼吃羊的好戏看来还在后头呢。爸爸,马格赛那孩子,就别让他回来了,怪可惜的。学样钉是放假了,就带他回来,千万别误了念书。”哈穆卡还想说些什么,突耶西拜克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又从眼角里瞧瞧老头。他恨形这个婆娘了。
周六夜里,小不点儿又失眠了。感到四肢乏力,头晕目眩。他迷迷糊糊地想着。终于做出最后的决定——离开这个家。不过,他舍不得学校,更舍不得阿布里汗。但是,对那个自由天地的向往,却使他不能克制。爷爷的形象一再浮现在他眼前,他总是穿着那件领圈儿油腻的黑条绒上衣,腰上扎着发白的皮带。他多想去做个鬼脸,为爷爷驱散那凝集在他眉宇间的忧愁呀。他呼唤他,爷爷微笑着一次次向他走来。那稀疏的黄胡子在微微地颤抖,一双昏花的老眼在微笑。他就这样思念爷爷。白天,在学校里和同学们踢足球玩儿,而晚上,就这样苦苦地思念。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他偷偷爬上了一辆进山的卡车。他想去看看爷爷。可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这会儿,爷爷在踏上了寻找他的旅程。
卡车一颠一颠地上路了。小不点儿想动动脚,但两只脚冻得有些麻木。风卷着雪片从车厢板缝里吹进来,冷嗖嗖的。他撩开帆布,满天灰雾濛濛,原野上一片雪白。突然,前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卡车停下了。小不点儿想探出头去看,又怕司机怪罪,便老老实实地呆着不动。后来,好久还不见汽车起动,他有些怕了。他抓着车的揽绳艰难地爬下来,凑进车窗。驾驶室里空无一人,他茫然地靠在车门上。风雪像疯狗狂叫着。积雪已经淹没了车轮。在车头,小不点儿看见一串脚印,心里一阵狂喜,那是司机他们留下的。
他爬下汽车,沿着司机的脚印朝前走,时而爬上一个坡,时而又掉进雪坑。风雪不断地刮来,他小小的足迹都来不及留下。夜幕降下,原野一片漆黑。小不点儿走着走着,两脚抬不起来了。他不再害怕,不再恐惧。他眼前有好些东西在飘,但,仅仅是一晃便又无影无踪。有一次,他看见爷爷正骑着老马向他走来,但是,走近了,却是一块大岩石。
他走啊,走啊,再也走不动了。坐下吧,坐下吧。他坐了下去。哦,多么舒服呀! 他仿佛在上学的路上走累了,坐在路边休息。他眼前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草原上开满五彩斑斓的花朵。天那么蓝,云那么白,阳光那么灿烂,春风那么温暖。草原的芳香远远地飘过来了,多么香甜。他太累了。他太困了。他睡着了。他再也不会被喝醉酒的突耶西拜克拧耳朵,再也听不到阿皮拉刺耳的骂声,再也看不到爷爷那亲切的微笑了,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