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袭人》原文·李书皓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红楼梦》第五回
谶语中的女子唤做袭人。
所谓的道学家们骂她奴性十足,所谓的才子佳人们说她俗不可耐,更有所谓的文学泰斗们信口胡言说是她害死了黛玉和晴雯,曹雪芹先生若是九泉有知,恐怕也是不会瞑目的吧。晴雯魂消香散,宝玉作《芙蓉女儿诔》而奠之;袭人伤心半生又蒙冤无数,又有谁肯为她作一大哭?
没有木石前盟的浪漫,没有金玉良缘的巧合,但是袭人对宝玉的爱同样是无可置疑的,虽然这份爱嫁接在主仆的关系上,不能自由生长,但对一心一意的袭人而言,它绝对是一个女子生命中的不能承受之重。我们不能说宝玉不喜欢袭人,当袭人提出要回家时,宝玉的眼泪可以证明一切。可是宝玉毕竟是宝玉,在他身上决不会发生觉慧、鸣凤式的爱情,这不是什么阶级局限性,也不尽是时代使然环境使然,而是由个人因素决定的。这份爱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正常生长,从根本上来说还是因为双方灵魂重量的不对等。整部《红楼梦》中曹雪芹先生表面上对贾宝玉无甚褒词,但怡红公子却把大观园内外的大部分的男子都比成了泥猪癞狗,事实上宝玉的聪明灵秀,就算是十二正钗中也并非人人可比。而袭人呢,她的温柔可以打动宝玉,但她能打动宝玉的也只有温柔。虽然袭人和宝钗一样,都属于机锋不露韬略在心之人,但是她之所虑虽然细密,归纳起来也无非两类:一是宝玉之平安,二是自己将来能否如平儿一般。宝玉是懂得袭人的心思的,然而他是一个世不二出的奇人,他爱花非重花之形,笃情不染情之淫,他脑子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形而上的想法非黛、钗、湘不能解。显然宝玉和袭人的爱情函数在某一区间是相交甚至重合的,但是宝玉的定义域和值域显然远远大过袭人,他只可能用小半颗心去真心喜欢袭人,因为袭人远非他的知己。算起来袭人若在大观园外,也算得上是一流人物,若嫁得一品性淳厚之凡夫俗子,也许会幸福一生。不幸之不幸她是警幻册中之人,偏偏要与宝玉相遇,风送落花入流水,流水有心奈若何?无奈之无奈袭人最终嫁了蒋玉菡,虽然琪官的人品相貌也还都不错,但一段半途夭折的感情必然会给袭人带来一生一世的痛苦,而且在当时的社会,嫁给伶人无疑是一种莫大的屈辱。面对冷酷的命运,这为可怜的姑娘实在是毫无办法,她就像风雨中的一枚残红、一片落叶,无法选择自己飘零的方向,爱夭折了,也只能就让它枯萎在湿冷的土壤中。临走她的心里装得满满的还是宝玉,一句“好歹留着麝月”,想玉卿已珠泪成斛矣。
也许是为奴的时间太长,中国人对“奴”字及其敏感,尽管自己时不时还在做着奴才,却总喜欢骂别人卑躬屈膝,以显自己之一身傲骨。我发现那些自称精神贵族的人们批判奴性时,最爱举的有两个例子,其一是阿Q,其二就是袭人。我不知道什么是“奴”,但按照一般的逻辑,我可以推导出什么不是“奴”:如果袭人想要摘掉自己头上的这顶大帽子,就要以革命的大无畏的精神反抗贾府的腐朽统治,带领一帮饱受地主阶级压迫的小丫鬟、老妈子、轿夫、伙夫们批斗贾母、逮捕贾政、软禁王夫人,再逼着王熙凤交出贾府搜刮的民脂民膏,最后用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以及三个代表两个务必改造可以团结的对象贾宝玉,最终一对革命伉俪红心向阳比翼齐飞,一起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这些话可能有些刻薄,但是想想当年上中学的时候,老师谆谆教导我们的也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我们是袭人,会怎么办呢?袭人是不可能成为黛玉、宝钗的,她只能去追求袭人的幸福。曾经花自芳母子想把袭人赎出去,可是袭人哭闹着死活不应,这是因为什么?是“奴性”吗?有点心肺的人都不会这么解释。袭人之所以卖身为奴,是为了母兄免于饥寒交迫;后来袭人之所以不走,则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我真想问问那些说袭人奴性深重的正人君子们,倘若你们与袭人易位而处,会不会以革命的大无畏精神,毅然决然地走出大观园?上文说过,袭人若嫁得一品性淳厚的凡夫俗子,也许会幸福一生,但前提是她没有遇到贾宝玉。袭人是以一颗真心对待宝玉的,虽然我们不能否认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日后在贾府的地位,但这其实无可厚非,而且在袭人心中,恐怕爱比争宠要重要得多。不信的话我们可以推理一下:袭人侍侯贾母时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侍侯宝玉时眼中只有一个宝玉,这似乎是“奴性”的罪证,可是反过来想一想,若不是因为贾母的慈祥、宝玉的体贴,袭人焉能如此?若是她侍侯的是贾雨村之流,她会不会把一颗心全放在主人身上?若是贾赦看上的不是鸳鸯而是袭人(假设她不是宝玉的人),这可怜的女子也许不会在贾母面前铰发痛哭,她也许会以泪洗面郁郁而终,也许会在万念俱灰之下,借一尺白绫魂归太虚幻境。到底什么是奴性呢?我想起了《鹿鼎记》里的双儿。与袭人不同的是,双儿还有一付好身手,但这只是表象而已,她们的区别实不在此。看起来似乎双儿和袭人很相似,但实际上双儿比袭人更可怜:袭人很幸运,她爱的是宝玉;双儿很不幸,她爱的是韦小宝。虽然宝玉充其量只能给袭人一份残缺不全的爱,但至少怡红公子还有一颗体贴的心,袭人的付出多少会得到一点温暖的回报,而韦小宝看似是个多情种子,其实他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情,他不是多情,也不是滥情,他是愚而无情:双儿待韦小宝无微不至,而韦小宝却对美貌的阿珂情最独钟,对阿珂的人品从不在意,也不管阿珂从没把他放在心上,也不在乎阿珂心里一直装着别人。双儿明知韦小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却非要死心塌地地跟着这个千古第一流氓,尽管我实在不愿唐突这个可爱的形象,但也不得不同意某位教授的观点:双儿是金庸写得最好的一个奴隶。从这一点来说,袭人是幸运的,她遇到了宝玉,得到了一份短暂的、残缺的、但却弥足珍贵的幸福。对于袭人,嫁给宝玉做妾便是她最幸福的人生坐标。别再说什么奴性了吧,谁还能给她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红楼梦》在审美方面给中国人造成了很多影响,其中之一就是制造了很多女性美的标准。像林黛玉的娇弱可人之美,薛宝钗的含蓄雍容之美,史湘云的健康清爽之美,都已经成为了美的典型。但是美一旦成为典型,模仿就会泛滥,于是娇弱可人变成了嗲声嗲气,含蓄雍容变成了铜臭刺鼻,健康清爽变成了河东狮吼,诗意开始发臭,清雅化作恶俗。另外与《红楼梦》无关的是,中国在近代化进程中做了很多矫枉过正的事情,比较严重的一件事便是男女的社会分工问题。请注意我说的是社会分工而非社会地位,因为虽然近百年来不断有人在呼吁提高妇女的社会地位,但实际上他们只是强行改变了男女社会分工。很多人对于社会地位的认识十分模糊,认为女人能和男人做同样的事便是拥有了对等的社会地位,殊不知要尊重女性,首先应当尊重的应该是女性的生理特点和精神特点,这一点付诸于实践便应该是赋予女性合理的社会分工。建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全中国到处都是铁姑娘班、铁姑娘连、铁姑娘生产大队,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动员女人们去和男人挑一样多的粪,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失去美还不是主要的,有多少人为此落下了终身的疾病!一直到现在,“铁姑娘意识”还在继续作祟,在很多不适合女性工作的岗位制造了很多所谓的女强人,代价是牺牲她们的天性和幸福。中国有几千年的封建思想沉淀,女性的实际地位不可能在短期内有质的变化,而带有政治目的的妇女解放运动又导致了女性工作的盲目男性化,进一步恶化了女性的社会生存状况,同时也给男性的生存状况施加了极坏的影响。当代女性整体在审美方向和社会分工上的双重迷失,是中国社会转型期的一大悲哀。在现在的中国,已经很难找到袭人这样的女子,因为所有的人都在做着稀奇古怪的梦,却早已忘记了女人最原始也最纯粹的特点:温柔。很多人都犯了一个错误,把女人的天性当作了女人的奴性,总是用男人的标准去要求女性,同时却又责怪女性遗失了女性美,导致女人活得越来越茫然,男人找得越来越疲惫。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邯郸学步的结果只能是迷失自己;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武则天撒切尔叶卡捷琳娜,背叛天性的结果只能是痛苦一生。我很有一种写小说的冲动,写一个苦命的女子历尽磨难之后和泪而眠,一觉醒来对镜理红妆,忽然发现自己是一个名叫袭人的寻常女子,与贾宝玉有着隔世之约。她站起身,打开窗,窗外一片阳光灿烂,一个面如中秋月的男子向她掷来了一声清脆的微笑。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