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亮》原文·呢喃的火花
一棵荔枝树倒下了,但一圈,又一圈,细密的年轮依然,一年,复一年的旋转。没有任何的碰撞和纠缠。只是从树心开始向外膨胀,膨胀成天晕地转的清晰。
一
一轮蓝色的月亮穿破了云层,朝那一棵荔枝树的树冠和那一线的屋脊上投下点点滴滴诡异的光,地面上隐藏着整片整片静静的,冷冷的杀机。蓝色的月光如一个哀怨的幽灵在那一群善男信女和孝子们的头上不停的盘旋。空气中没有任何的响动,时空好象回到了荒蛮的远古,敬畏和虔诚浮现在所有人的脸上,定格成一个庞大的雕塑群。幽灵开始害怕而拽摇了,悠忽间就钻进了那个靠在荔枝树旁的女人眼里,化成闪闪烁烁,赤裸着的泪光。清粼粼的柔。
这已经是第六个晚上了,很快,他就会以神的姿态死去,然后得到一笔不小的香火钱,而这钱足够她的儿子讨一门媳妇了。六天六夜来,他一直以这个姿势坐在床上,象一尊入定的佛,突出的颧骨更让他显得仙风道古。本来,他应该心平气和的离去了,但六天来,他一直感到身边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存,并且这东西就存在在他周围的某一处,他感到疑惑,这疑惑就象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开只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但就在他想开支的这一瞬间,他反而觉得眼皮越来越厚,这沉重的眼皮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脑子里塞满了各式各样的虚幻,仿佛他已不是他,他的身体和意志都脱离了他,他已变的毫无意义,他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这样子他反而安分下来,他感觉到太阳在他头上明晃晃的照着,没有任何的温度。然后他听到了风的声音,六天来他是第一次听到了风的声音,这是树的声音。他开始激动了,全身都颤抖起来,但这不是恐惧的颤抖,他认为他已经彻底摆脱了自己,他不会恐惧了,他也没有力气去恐惧。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来看待了,正如他面前的这一群人所看待的。他开始可怜起跪在他面前的这一堆凡人了,他小小的颤抖引起他们如此大的恐慌,他们的顶礼膜拜,使他感到可笑和莫名的悲哀,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夕阳缓缓而下,沿着一线朦胧的山脊,他勾着头急匆匆的往前赶着,他的前面是一条不断延伸的路,在这条布满砾石的土路上,他的脚步有点踉跄,但他一点也不敢放慢自己的脚步,他必须在天亮之前把这一担海货送到省城。
在这舒缓流动的夜色之中,他感到他的大半辈子都依赖于黑暗,如果他一个人大白天走在荒天野地里,反而会觉得憋闷慌乱。他只属于这夜,只属于这路。从十二岁开始,他就熟悉了这条土路上的一切,这是一条还算平坦的土路,穿过成片的荔枝林,林中不时发出某种动物的叫声,他的脚步也不停的踢到砾石发出磕磕巴巴的声音,有几溜云好似几缕轻纱零落的挂在月牙儿的身上,像某个民间艺术家做的水印套刻。
现在,他的脚步开始放慢了,并不是他感到累了,而是他发现了一样不属于这条夜间土路的东西,那是一个抱着一棵荔枝树苗的大肚子女人。其实,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赶路。只是,他碰到了她的目光,跟那蓝色月亮一样惨淡的目光。他抬起头看见一轮蓝色的月亮挂在某棵树的树梢上,朦朦胧胧,仿佛一块冷冷的冰化成了一团水溶溶的雾气,这一团雾气颤抖着散逸开来,变成一层轻柔的水波,带着清晰的阴影从最高的树冠向下移动,漫过所有的树,然后罩在他和她的身上。原本黑黝黝的树林显的更加幽暗起来,只有月光如水一样在他们的脸上轻轻的荡漾着。他发现他已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了,尽管他还有一点点的犹豫,可是不等这犹豫在他的脑中盘旋上一秒钟,他就做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决定。
聚集在他面前的人越来越多,人群中开始发出不安分的声音。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身体没有了任何的重量,像一只被废弃的塑料袋,毫无依托的挂在那棵荔枝树的树梢上。他开始在人群中寻找她,有一刻他好像听到了什么,但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只有树叶唏唏呖呖的声音。此刻,他麻木而幻想,有一种肉体上的紧张和精神上的超脱的感觉。其实他记的他以前也有过这种感觉的。
他看见自己全身都泡在那一大盆的水里,水里各种植物的味道直往他的脑里冲,密密麻麻的水珠子顺着他的头发,眉毛和胡须不停的往下流。一个穿着一件画满了符文的大红袍的人把他从木盆里捞了出来,在他的腰间系上一条同样画满了符文的红布,并递过一个系着红绳的铁球,铁球里装满了铁钉。两个童男扶着他上了那只用十九把做成的椅子。刀贴在肉上有一种冰冷冰冷的感觉,这使他绷紧了神经和肌肉,以一种极其威严的天公的姿势坐在刀椅上,那个红袍人开始在他的周围上上下下不停的摇晃着一个系着红绸布的铜铃,嘴里喃喃的念着一连串稀里古怪的经文,仿佛高原上的谣唱,又仿佛从遥远时空传来的阵阵梵音。
树开始激动的颤抖起来,树叶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快到地面的时候,又被一阵风吹的漫天飞舞起来。那群善男信女作揖的频率越来越快,最后全部都趴在了地上,脸几乎都贴到地面了。他们把香插在并拢的手里,举过了后脑勺,烟不停的从香头上冒出,变成了一条条飞舞的灵蛇,这成千条的灵蛇越舞越长,最后纠缠在了一起,成了一团充满了诡异的雾气,把所有的人都罩在里面,仿佛把他们一口都吞噬了下去。这团雾气越积越厚,而后变成了一团能与阳光抗衡的乌云。
红袍人全生开始激烈的抖动起来,随着铜铃声的悠然而止,一声梵音在所有人的心底炸响。八个童男开始抬起那把刀椅,绕着场地跑了一圈,然后望着村口跑去,所有的人都爬了起来,拿着香紧紧的跟在后面。他看到她默默的走在人群里,他和她那幽忧的眼神碰在了一起。然后,他避开她那兔子般惊慌失措的眼睛。他大喝一声,抡其铁球往自己的身上砸去,随着铁球与皮肉接触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几缕血丝顺着铁球流了下来。
太阳很快就躲开了这种喧闹,浓艳的夕辉把整个村子涂抹的异常辉煌。一轮又圆又大冷冷的月亮沉沉的压着夜色象一大块厚重的幕布从空中降了下来。人群又回到了原来的场地上,人们开始燃起篝火,并在场地的中央,用木炭烧出一条路。他扔掉了铁球,张开了双臂,童男们穿起了草鞋,抬着他踏上了这条用炭火铺成的路,飞快的奔跑起来,炭火被踩的冒出了的火焰。人们拿起烟火往他身上冲扫。终于,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野性的嚎叫。
他拿起烟,看着她端起那盘带有缕缕血丝的水。
他回头看着她,这个在他生命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不属于他的女人。
只是那闪着蓝的眼神?
就要他承受那么多的风言风语。就要失去那份不算工作的工作。就要让出那他住了一辈子的土屋。就要搬到庙里面去当那该死的主持。
为了那个从不正眼看他的孩子?
还是她每年给他送去的刚从树上摘下的泡过井水的荔枝?
她固定会过来给他洗衣服。他们很少说话。她来的时候,他就蹲在庙口死劲的抽烟。
娃大了。她说。
娃大了。他说。
他要媳妇了。她说。
他不说话,他锁着眉头死劲的抽烟。他的脸被烟熏的油黄油黄。他老了。
他闹着要砍那树。她说。他说那树是他的。
那树该很壮实了吧。他说。
很壮实。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好树啊。他激烈的咳起来,她把她的蓝手帕递过去,她不忍看到他嘴角的血丝。
我老了。他第一次这么说。
天上有月亮。蓝色的光。
他看到她了。月亮下面,他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他面前,眼里闪着光,蓝色的。她伸出她的手来摸他的脸,抚过他的眼帘。一颗豆大的泪流了下来,顺着高高的颧骨,慢慢的,走向了冰冷。
二
树还是倒下了。她作了个梦,在梦里她向那树桩奔去。
和嫦娥奔月一样。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