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群体中就位
作者:吾本山东人
美国诗人斯蒂文森说:“我们必须在诗中就位。”我却说:“我们必须在少女的群体中就位。”现在的我,已步入“人生的中途”,能够给予他人的已越来越少,但要求于他人的却愈来愈多,显然,时间已关上了我通往少女的“窄门”,但我对少女的眷恋之情却与日俱增,不可止禁。蒙田在其随笔《谈维吉尔的诗》中说:“我认为,归根结底,爱情只不过是对肉欲对象的一种渴望,是一种排空淤积时的愉悦。”而作为“肉体对象”,还有什么能比少女更令人神往的呢?
记得年前的一个雪天,我与一位仅在网上有过联系的少女约定在北大南门相见,我去得较为提前,便边欣赏雪景,边耐心等待。我厌倦的目光从一片“废墟”移到另一座“公共建筑”上(二十年放荡不羁的生涯会使一个女人变成一片废墟;同样,二十年循规蹈矩的生活也会使一个女人成为一座公共建筑。)我边徘徊边梦想着她们的痛苦,梦想着这痛苦也许最终要由自己的痛苦——“道德上的痛苦几乎是我唯一视为痛苦的痛苦”——来参与,这时我就——“头脑发热犹如开了锅,从眼睛里射出精液。”
然而,欲念的潮水转瞬即逝,就在这喧闹氛围里我还是感受到了已经不再是对成熟女人的渴求而是对青春逝去的极度的忧虑;而且在此忧虑之树上,每一叶片都雕刻着某种影像以及由这一影像渗透出来的悲伤;我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凝视这些墨绿叶片上折转的反光了,而且再没有什么色彩不使我颓丧地背过身去,我真宁愿不再看到这些东西,大地上也不再生长此类植物。的确,这些生活过的女人,这些健壮的“种马”,在身体的每一个突起里都现出饱经蹂躏的迹象,她们已经度过了能对美学作出贡献的时节,而沦落到伦理学的时代了。她们的美仅仅保存在相册中,像已经苏醒的梦境,像已经度过的昨天。她们过于丰满或瘦削的躯体不能再激发我探问的兴趣,她们雨后残阳一样的微笑也不再使我迷惑,我反而发现这不过是她们对自己内在悲伤乃至绝望的隐秘暗示;让别的男人为没有那个地方的成熟女人能抵挡得住他情欲的力量而骄傲吧,我并不觉得在自己简洁生活中还有仰慕他们的需要。
而少女的躯体是那般年轻,像青铜刚刚铸成,还保留着某种柔软的特性,仿佛铸造并不彻底,还有待阅读者的匠心来加工。她体态婀娜,按精确的比例设计,而看起来却似乎荡漾着梦幻的曲线。她像春雪一般清凉,,爽人心目;她肌骨莹润,艳若桃花。她本身即可激发情爱,荡漾才思。她发散出的热力正如媚药的芳香,摇摆的姿态恰似十五国风中的旗帜,秋水若眼波之横,春山同眉峰之蹙。她的体态如沼泽的雾气纤柔而飘渺,却又像热带的果实浑圆而甘美,挺拔如阿波罗额头上的桂树,敏捷若狄安娜追逐的幼鹿,高傲如引导犹太人跨越红海的奔腾云霄的烟柱,丰富如大地深处躁动不已的血管。她承担着所有世人的渴望,激发在天诸神的欲望,引导死者复活的希望,却轻盈如天上的飞鸟,轻盈是因为在她与大地的滞重绝缘,一切力量的运作在她那里都得到了统一。她的快乐如同戏剧,使人忘却一切烦忧;她是欲望所趋的目标,命诗人息心静虑,令囚徒热血沸腾;她山泉一样的欢笑,在诗歌与绘画的交界处回荡,她特有的形体韵律使象牙琴健甘于沉默,唉,那般年轻真是一件其乐融融的事情,与天国和地狱等距的女王呀,你收集美,如同生殖女神收集贝壳、橡叶、晚霞、火山、海啸、飓风与闪电。
为什么上帝在创造夏娃之际让亚当深深入睡,因为夏娃是亚当的一个梦;耶和华从男人身上取出一根肋骨创造了第一个少女,这就使她列在了大自然的范畴之下,只有通过肉体的爱的接触,她的物质结构才得以磁化,才会首次苏醒,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个梦。作为梦的少女,在梦醒之前,并非不存在,只是像神灵一样,她需要通过一个具体的形象来显示她的存在。一旦其个性,即露珠般闪烁的心灵,显示出某种稚嫩而完整的形象,她的美就如为蜜蜂准备的花的子房一样绽开,她的美就如古代神秘图腾在祭坛上唤醒的一个又一个意境,不知不觉地渗入观察者心田,成为更高形式的梦。
而且,每个少女都似乎亲自经历并指引了自己的创生。而且一俟诞生,她的荚壳就圆满无比,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诞生于停止诞生之时。——据说,不仅雅典娜从宙斯脑中诞生时就是完美而丰富的女人,也不仅维纳斯从海底诞生时就具备了一切爱的能力,所有少女如果在所谓成长时期其女性本质没有被无端摧毁的话,都会在诞生之际显示出无与伦比的丰富与完美。——在诗人那里,少女的这一诞生被恰当地描绘成一次梦的苏醒,这种描述使人想起植物的本能。
毫无疑问,少女是在我们的梦中投射最大阴影与最大光明的存在物,她命中注定是启示性的;她依靠自身生命之外的另一生命而生存,她在精神上生活在她经常出没的她使之丰富的那些想象之中。的确,我爱的只能是少女的青春,只能是少女脸庞昙花一现地映现出的曙光的绯色,正如我凝望雪天乌云低垂的天际,那低沉沉的阴郁灰云和极其纤巧的景致交织在一起而令我不知倦怠一样,我也永远不会因为反复吟唱如此轻盈美妙的旋律而倦怠。
海德格尔说过:“通往诗歌的道路是诗意的、探问的、诗歌本身。”我以为通往少女的道路也是如此,少女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世界的一次诗意的探问。然而,少女的世界对我而言却是如此遥远,如此神秘,如此飘移,当我的疲惫的心灵想向她们靠拢时,总是遇到某种无法克服的障碍,她们似乎联合起来抵御我,使我的一切努力除了显出无与伦比的愚蠢与鲁莽之外,不可能带来任何慰籍。但是,我那患病的灵魂却必须找到那种可以称之为一颗年轻的心的青春之物,才能再度复活。
不过,生活总是肆无忌惮地嘲笑我们的美学理论,也并不总是服从某种传统的审美习惯;因之,少女的形象犹能给我带来很大苦恼,她们从我身边匆匆而过,对我的关注并不超过雪地上一块泥泞的程度,仿佛我等待的那位少女并不存在,她是所有少女抽象而成的,现在她又分散到这些少女之中,她们均已忘记与我的约会,她们不约而同地去赴新的约会:她们的目光如此寒冷,像冬日夜晚野兽洞穴之上的晨星;她们的嘴唇如此深沉,像大理石雕像上永难弥合的伤口;她们的声音如此沉默,像远古时代野兽落入陷阱时发出的回声;她们的微笑如此坚硬,如青铜在痛苦之熔炉里激起的波涛……
也许,而今而后,再没有哪个少女愿意进入我的生活,这个痛苦念头用它那无可抵御的利爪,猛烈地蜇痛我的心。——瞧,时光正在流逝,可我在这漫长等待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在这迟钝得无以复加的冬日里雪花飘落得是多么无奈呀!而我所等待的那位从未谋面的少女却滞留在不知那一条旅途上的那一辆客车中,我此刻对她只报有一个希望——比恐惧更令人心碎的希望,那就是请她把我遗忘,就跟土地不再记忆它所掩埋的尸体一样,蝴蝶对那些凋谢的子房也不再回想——它翩然而去,在玻璃般熔化了的空气里飞翔……2002年8月7日
《荆棘场上的散步》所使用的就是以上这种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