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行走》原文·高维生

作者:高维生

最后一个墨水瓶

一年即将过去,人总想些事情。夜晚的书房安静,整理堆乱的书籍,捋顺朋友的来信,分类,然后用绳子捆好。书信我会保存好的,随着光阴的流淌,更加珍贵,她像陈酿的美酒,愈久愈醇香。多少年后,重新阅读书信,别有一番滋味。

我在角落看到这个墨水瓶,包装盒上落了细细的灰尘。这是上海墨水厂出的“英雄”墨水,我喜欢这个牌子。十几年前开始写作,我就使用“英雄”从没更换过,我对墨水近乎苛刻。有一年,在滨州的市场上买不到“英雄”,大多是别的牌子的,我有点着急。没过多久我回东北探家,在延吉百货大楼的文具柜台,找到了“英雄”墨水,我一下买了3瓶。在故乡是快乐的,心里安稳,很多过去的事一一呈现在面前。时间过得很快,我又要远行。临回滨州的前一天,天空堆积阴云,落着秋雨,淅沥地不停,心中溢满离愁别绪。整理物品时,我怕途中碰碎墨水瓶,垫了一层棉絮,套上了塑料袋,这3瓶墨水陪我横穿北方。

我有个习惯,每用一瓶新墨水,在包装盒里写上日期和年月。等耗尽墨水,我就清楚花了多长时间,检查我这时期付出多少心血。在写作中,人和钢笔、墨水结下深厚的情谊。每次拧开墨水瓶盖,钢笔伸进墨水中,揿动皮囊,一点点地吮吸墨水,这是愉快的过程。有时墨水溅到手指上,渗浸皮肤的纹络中。写作像农民耕作,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一粒粒地播撒种子。墨水瓶像深沉的湖,流淌的水滋养土地,呵护着种子发芽、生根、开花、结果,等待收获的季节。一只钢笔像宽阔的河道,把湖水送往土地,浇灌万物。有一天源头断流,曾经水源丰富的河道涸干,再没往日的情景。

许多年过去,我凝视墨水瓶,掀开包装盒的盖子,上面写的是:1996年12月24日,很多东西都消逝,很多事情都忘记,惟有时间和钢笔写下的字迹未改变。那一天是我买电脑的日子,搁下钢笔就像放弃锄头,练习五笔字型,我逃似的踏上了时代的列车,离开了原始的土地。我熟悉鼠标的点击,跳动的光标,听惯键盘和打印机的声音。我对钢笔陌生了,对纸失去了感觉。2002年11月20日,我拿着墨水瓶对窗外涌进的阳光,墨水瓶干了,瓶壁上残存淤积的河泥似的墨痕,是岁月的见证。阳光穿越瓶中,有了深情回味。

想起那些日子,不管春夏秋冬,我伏在写字台上。在铺开的稿纸上,手中的钢笔,在格子里一笔一划地写下情感,写下真诚,写下希望……我对笔和纸,一滴墨水严格地要求,决不妥协,背叛自己。一天天在远离钢笔的日子我成熟了,不会盲目地对事情下结论,有了思想,我却怀念旧事。擦去墨水瓶上的灰尘,摆在书橱显眼的地方,这样每天我和它交流情感,心不浮躁。我重新拿起笔,写下属于生命中的情感。

怀念书信

书信是有个性的。一封信,送去了对爱人、对亲人、对友人的问候和思念,重要的是自己的声音,真诚的情感。

书信的品质是朴素的。

我不喜欢虚无缥缈的东西,希望在孤寂中寻找踏实,并记住。读书愿读厚重的、古典的书。读着倾诉和怀念的书是幸福的。一个人在静默中沉浸真情实感里,一生不能忘记。

一封信,牵着人走向遥远,信中人与人的对话是心灵的诉说。每一次写信,全身心地投入,表达人的喜悦、思念、痛苦、离别的情感,人生的看法。

飘雨的秋天,落雪的冬夜,守一盏孤灯,一盆炭火,一杯清茶,品读友人的信或亲人的信快乐无比。常常接到一封信,我不会马上拆开,那种抑制的兴奋,激烈地冲动,满足落寂的生命。字是性格的表露,从信封上熟悉的字迹,辨认出是谁的来信,好像听到声音,看到笑容,如同与老友、亲人相逢。圆圆的邮戳,印着投出的日期和时间,我想在那天那个时刻,一个人走在去邮局的路,信封中装着一腔的情感和祝福。信投进邮筒,他开始了无期的等待,盼望信像鸟儿一样,飞到远方,叩响友人的门。

这几年收的信少了,长途电话、电子邮件比信多了。人们即便想写信,耐不住途中的那种古老的邮递方式,似乎适应不了今天的生活。有一次南方某报社的朋友,约一篇短文,让我用电子邮件发去。我96年就用电脑了,一直没上网,跟本不会发邮件。我托同事发了邮件,从微机室到办公室,不过是楼上楼下,我回办公室没等坐下,桌上的电话就响起来。朋友来电话说邮件已收到,放下电话,我呆立在那儿。

我在“网易”申请了信箱。每天打开查看新邮件,按动鼠标点击,沿着路径走进信箱。早已来了一堆电子邮件,这些信和稿件千人一面,标准的字体,标准的格式,没一点人情味。即便友人来信,看后也没感动,这种数字化的工具,消灭了人的情丝,少了阅读的快感,找不到旅途所特有的美。它不像一封信那样,剪开信封的一端,抽出信纸,扑面的情潮令人情不自禁。在这里文字不是诉说,而是一个个僵硬的符号。阅读变成了公文阅读,感觉不到生命的气息,只能逃跑似的掠过。我的一位朋友在远方求学,她直意不肯给我打电话和发电子邮件。她说这样感到更有情谊,如果一封信,没漂亮的邮票,没投递的邮戳,没朋友的笔迹和旅途的辗转。便条式的电子书信,失去了真正的意义。

我怀念去邮局的路上,手中拿着书信,心中呼唤着友人、亲人的名字。

我收藏很多年前的信,信封大小不一,纸质不一,色泽不一,那时邮政部门还没严格信封的规格,普及邮政编码。有的时候翻出来,感受一下老书信的快乐,回忆远去的日子,这是生命中的需要。

书信是一种情感。

一本词典

书房有各种版本的书。其中我珍爱的是《现代汉语词典》,她伴我走过了18年,几乎和我的写作龄一样长。

这本《现代汉语词典》,是1984年4月版,封套是淡蓝色。80年代出版的书压膜很少,这是我的第一本压膜书。词典封套的边缘,破损得卷了起来,像旧衣服的袖口,露出毛绒绒的线头。

这么多年里,我没再买过新词典,这是惟一的词典。

1984年,是我离开故乡到山东的头一年。年轻生命中没经过太多的波折,不知道漂泊和愁为何物。告别了故乡,乡愁像一杯苦酒,常常使人大醉,清晨醒来,睁开眼睛往窗外望去。梦中飘落的大雪,呼号的北风,像过眼的云烟,晴朗的天空连一朵云絮都没有,心一阵震颤,有想哭的感觉。几次想背起行囊,踏上归家的路,疑是在外流浪久了。

那年春节后,终于有机会回东北。我选择了北线,滨州不通火车,从滨州坐长途客车到天津,然后乘天津发往图们的直快。天津对于我是陌生的城市,在课本上学过知识性的东西,记忆最深的是“海河”和“狗不理包子”。长途客车沿途经过大片的盐碱地,寸草不生,还要穿越河北地段。客车是一辆旧车,走走停停,路况不好,走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到天津已是黄昏,赶不上火车,只能找一家旅馆住下。我住在和平路一条小巷深处的旅馆,这是一幢老式的房子,一进大厅一排长木条椅子。收款台是年龄大的老师傅,说话时手不停地拔动算盘珠子,肩上搭着白毛巾,一口浓重的津腔,热情地招呼进出的客人。我住在二楼的北房,走在木楼梯上,脚下的楼梯板吱吱嘎嘎地响,整个旅馆都能听到。房间布置得简单,两张钢丝床,一张写字台,角落里放着脸盆架,在墙壁的高处有一小窗口。这些对我都没什么,回家的喜悦像一首歌在耳边萦绕,消除了旅途的寂寞。放下旅行包,洗了洗脸我就走出旅馆,来到繁华的和平路。街灯已亮,我记住走出的地方,一条街口,一个街牌,一株街树,一座建筑,免得迷失回来的路。

繁闹的街道,马路上来往奔跑的汽车,弄得人眼花缭乱。店铺和高大的百货商场,对我都没吸引力。每到一个城市,我就四处踅摸书店,到了天津很想寻到新华书店,买一些新书。滨州地处偏辟的鲁北平原,交通不便利,陈旧的新华书店,像一间杂货铺,一年到头进不了多少新书。我碰到一家外文书店,硬着头皮走进书店,本想转一转就走,却一眼看到摊架上堆着的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淡蓝色的封套,像大海翻卷的浪花,我拿起就没放下。词典定价:6.80元,这个价在当时是不小的数目,我狠狠心还是买了。词典的封套手感特别得好,在我的印象中,还不知压膜的概念。

回到旅馆,我仔细地用毛巾包好,装进旅行包里,词典不大却很重,第二天,开始了回家的旅程。后来我又从东北把她背回滨州,这本词典教我认识了好多的生字,在相处的日子里有了情感。单位的工作的词典是新版,但我不喜欢,有些不识的生字生词,我就写到纸条上带回家,翻开我的旧词典。

时间久了,词典的封套损坏了,我曾想丢弃,但我没那个勇气。18 年在生命中并不暂短,她伴随我青春走过来的。

这本词典摆在我的书房,封套至今没丢掉。

手稿的温馨

多年养成了习惯,年底总要整理书房。一年积攒的旧信归类扎捆,杂志按期号排好,角角落落擦一遍,迎接新年的到来。

这一切做完,一年也就结束了。

这几年来往的书信越来越少,自己也懒得写信。随手拿起电话,揿动号码,就会听到远方朋友的声音。打开电脑,发一个电子邮件,比书信在旅途的颠簸,不知快了多少倍。偶尔接一封信,格外兴奋,看手写的笔迹,享受情感的滋润,这是别的替代不了的。

我和往年一样,清理书房,在文件厨里翻出一篇手稿。这是被我遗忘的手稿,完稿日期标注的是1986年12月25日,小说的题目是《秋阳之下》。我修改了多遍,投往省内外几家刊物,如石沉大海,没一点音信,这篇稿子至今没发表。尘封的字迹,并没因时间的掩藏而模糊,我想了许多过去的事情。单纯的笔划,稚嫩的语句,在我青春的心底诉说生命的故事。那时我住在大杂院,五、六户人家,关系处得非常好,邻居之间有事互相帮助。深秋的上午,阳光充足,干爽的风在院子流动。邻居家的女孩在纺织厂工作,她上夜班,白天在家拿出被子,搭在晒衣绳上。注视她的背影,长发披肩,我感受阳光的丰富。那天我工休在家,读书读累了,在院子伸伸胳膊,晃晃头,活动一下身体。我回味书中的情景,暴风雪中的主人公,艰难地跋涉,为了生存,他必须不停地走,不然就被风雪吞噬,冻僵在雪地中。

中午吃饭的时候,院子一阵杂乱的脚步,传出摔碎玻璃一般刺耳的哭喊声。女孩被担架抬往院门口,一群人跟在后面。到了下午,知道女孩突发心脏病,匆忙地告别了这个世界。一个鲜活的生命,在灿烂的阳光下,就这样消逝了。第二天,天气转阴,下起了缠人的秋雨。院子中的柳树,叶子纷纷落下,一夜工夫,差不多落光。雨水泡湿的叶子贴在地上,失去了往昔的华美。那几天,时常从邻居家传出哭声,往来人的神情,冷冰冰的。

天阴冷,雨下得人心像长草似的。大杂院出了这样的事,邻居们的心情都不好,每天和那女孩见面、打招呼,出入大院经过她家的门。瞬间就没了一个人,残酷的现实,人们怎么也接受不了。我躲在家中读书,尽量使自己安静,构思的小说,笼罩灰色的沉重,我着手写《秋阳之下》。小说中的人物,有一股难能释怀的忧郁。那时我二十多岁,对生命有了深刻的思索,过去觉得人生的道路长,时间用之不尽。年轻充满激情,我不理解变化多端的生活,在编织小说的故事中,只图解表面的现象,没参透“生命”所包涵的真正意义,没提出为什么。发生在身边的这件事,给我的触动非常大,我对“生命”有了“为什么”。那时的社会还没今天这般浮躁,文坛躁动不安,人为理想努力地奋斗。写作使我对娱乐不感兴趣,大院的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我为了读书没买。写字台上的单卡收录机,疲劳时就随便调台,听听音乐。那天听的是《二泉映月》,凄美的琴声,悠远、苍凉、浑厚。想到日子,一些年月,一些走过的人,便有了一缕惶茫不安。

那时写作全凭一支笔,一本稿纸,一笔一划地写。每一笔下去,写下的都是真挚的情感,来不得半点虚假,更没数字化的电子味。在纸上倾泻爱与恨,没有功利思想,没有喧闹的诱惑。写下的文字像木刻板画,真情实意,有生命的纹理,凝固纸上。

找出过去的手稿,心情复杂。我重读这5千多字,是回望生命雕刻的时光,寻找她的安静。这些字迹,我既熟悉又陌生,那情感的清纯之气,扑在我的心灵。这和电脑中存下的文字不同。

这篇手稿我一定藏好,它是青春中的珍贵。

收藏稿纸

我对纸有深厚的情感,特别对稿纸有一种苛刻的要求,这与我写作养成的习惯有关。

上小学的时候,开学的前两天,母亲领我去百货商店的文具柜台,买了田字方格本、方格本、算草本和文具盒。铁皮制造的文具盒,上面印着孙悟空,手搭凉棚,眺望前方,身后是一朵朵夸张的云絮。新本子散着油墨的香气,抚摩光滑的纸,有了美好的向往和渴望。想到我将在这上面学习写字,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在母亲买的本子上,我写下了第一个字。

后来我开始写作,那时还没电脑,所有的文字一笔一划地写在稿纸上,我每天都离不开稿纸。我通常用的是300格的稿纸,这种稿纸大小正合适,我主要练习短篇小说的写作。一叠满意的稿纸,一支熟悉的钢笔,我对稿纸依恋和信任,甚至有贪婪的占有欲。十几年的写作,耗掉了大量的稿纸,我使用过300格的、182格的、500格的、400格的。我像集邮迷一样收集版式各异的稿纸。一次我回延吉探亲,到朋友的单位去看他,我们已有多年没见面了。他在宣传科办一份内部刊号的报纸,编辑部里杂乱堆着书刊,桌子上摆的浆糊、剪刀、钉书机,大头针、回形针、标题笺、划版纸……那时我正在印刷厂做铅印工,每天和油墨、铅字打交道,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度过。我被桌上的稿纸吸引住了,淡灰色的182字的方格,左边为了修改文章方便,留着大片的空白。我情不自禁地拿过来,摸着滑爽的稿纸,我听它的诉说,单纯的情感,涌动潮水的情丝。我忍不住,还是向朋友提出了要几本稿纸,他痛快地送我了10本稿纸。我精心地打好包,用塑料绳捆成井字形,免得途中散包,失落。街头出现了凋落的枯叶,湿冷的空气中有着忧郁的调子。我打着伞,走向通往邮局的路上,把邮包寄回滨州。这10本稿纸,我没舍得使用,保存了十几年,直到今天还在。

我的稿纸存放在柜子里,各种颜色、版式的稿纸,稿纸下面印着单位的名字,格子的行数。我时常联想索要稿纸的美好情景。稿纸和我有特殊的情感,我一笔笔写下文字,表达我的情绪。在纸的土地上我寻求、呼喊、愤怒、痛苦、崇高、庄严、歌唱,每一次写完文章,找我喜爱的稿纸,像练楷书似地抄写。我的坐姿端庄,听清钢笔划纸的沙沙声。我知道,好的态度,不是虚假的形势,而是灵魂中所蕴藏的真情。

我珍爱蓝色的稿纸,牵引我浪迹远方。每当一篇文章完稿后,抄写时,我一定用这种色泽的稿纸。蓝色不刺眼,没有喧嚣,更多的是幻想,精神变强大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真实的细节,一段曲折的情节,有着忽冷忽热的感受。

96年我买了一台联想电脑,从此改变了我的写作方式。手中使用的不是钢笔,而是敲击键盘。我渐渐地适应了这一工具,不再用稿纸。酷热的夏天,挥汗如雨的劳动,人和稿纸、文字产生的独有的情感,不是屏幕上的文字所替代得了的,那是生命与生命的感触。

我有时想,是不是回到手写在稿纸上的时代……

秋天,我在读一首诗

秋风驱散了滞固的夏热,它像浪漫的萨克斯,在演奏秋的序曲。我坐在书房的窗前,向外望去。不用开空调、摇扇子,风扑了进来,拂动窗帘,皮肤干爽,没雨滴似的汗水流淌。

远处的旧水塔,塔顶上的野草,凋落的叶子,像燃尽的残烛,流下绿色的烛泪,扑闪着做最后的挣扎。曾经去过水塔,围它转了几圈,塔基长着几簇野草,墙壁斑驳,我想找岁月遗下的痕迹。水塔像弃儿,没人再关注它了。它有过辉煌的日子,风与光,雪与雨使它显得高大、神圣,把清清的净水,送进千家万户。水塔的红砖,经时间和大自然的侵剥,凸凹不平,深深的纹是记忆的书写。

我经常注视废弃的水塔,有时拿出倍数不高的望远镜,期待在塔顶上发现新的目标和鸟儿的踪迹。

在我居住的西侧是新开的洗浴中心,高大的喷涂广告牌,背景是蓝色的海的波浪,三分之二的画面是穿着三点式的女郎。长长的披肩发,腰躯扭动,酥胸裸露,夸张的性感的嘴唇,放大的眼睛充满了引诱。路过的人是否被广告牌吓住,还是经不起欲望的诱惑,情不自禁地盯几眼,回头张望。广告牌几乎遮掩了不大的小楼,阳光下,美女俗不可耐,夜晚,强光的射灯下,美女妖冶逼人。

一条破旧的马路伸向郊外。清晨和黄昏的时候,进城务工的青年男女成帮结伙,骑着自行车从这儿经过。

鸟儿有记忆,城市对于它们充斥躁音。尘土飞扬,废气、浓烟污染天空,鸟儿的歌喉涩重、沙哑,唱不出嘹亮的歌声。鸟儿需要绿树、露珠、大地和河流的滋养,尖锐的嘴在水泥的屋檐,筑不了生存的巢。一棵棵街树,落满细细的灰尘,叶子上喷洒了化学药剂,消灭了果腹的虫子,随时侵害鸟儿的生命。高楼林立的城市,难得找到独立的空间。更没辽阔的恬静,即使从城市的上空越过,鸟儿闭紧嘴巴,不愿洒下歌声。

窗口是了解城市变化的一个地方。

今年夏天,天气酷热,白天拉上窗帘,挡住炙热的阳光。只有夜晚敞一敞窗子,闷热像黏稠的浆糊,粘在人身上,呼吸都感到沉重的痛苦。人们盼立秋这一天,嗅着秋的气息,等一缕让人兴奋的风。

伴着秋风,我在阅读新买的红皮的《古米廖夫诗选》。他在诗中写到:“从树上飘落下的枯叶/时而浅黄色/时而暗红色/忧伤地哭泣在大地上空/在充满露水的雾气之中……

古米廖夫过于伤感。我夹上漂亮的书签,合上诗集,凝视水塔,天空高远,没有堆积的云絮和飞行的鸟儿。一阵狗叫,穿着时尚的女人染着黄发,牵着宠狗在楼前走过。

我重新翻开诗集……

离心灵最近的地方

从十几岁我就逛书店,陶醉书的氛围之中。看一本本摆在货架上的新书,各种版本的“小画书”,有想唱歌似的抚摩。我最初购书,偏向于小说,那时我开始小说创作,更喜欢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凝重、博大、关爱和辽阔的土地,这和我出生于东北有很大的关系。这时我读了列夫·托尔斯泰、屠格涅夫、艾特玛托夫……一些作家的作品,接受了他们的影响。随年龄的增长,我的书多了起来,书房满荡,阅读面宽大了,藏书发生了变化。

《雨果文集》、《爱默生集》、《鲁迅全集》、《奥尼尔集》、《索尔·贝娄全集》、《梭罗集》像一座座色彩瑰丽、建筑辉煌的殿堂。走进去,就会被他们真诚的情感、心灵深处的世界吸引住,那种诗性的激情超越时空,像阳光一样的永恒。很多年前,读雨果的《悲惨世界》,像刀刻斧凿般留存记忆里,那声音,那色彩,那人物,充满了露珠的鲜活,至今感动我,不可能像烟云过往。冉阿让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让我沉迷。我有一部分书,是朋友出书时赠送的,扉页上的签名,像朋友们的话语,每一次看都是温暖的。想聚时的情景,一杯醇酒,一杯香气缭绕的清茶,聊书聊人生,伴流逝的时间,窗外的景致不重要了。在这聒躁的城市,一场愉快的谈话,驱逐了车声、风雨声、嘈杂声。

给我影响最大的除了我父亲之外,就是张炜先生了。我尽可能地收藏他的书,读他的书。张炜先生赠书时,我总是请他写上一句话,这不仅是对我的鼓励,对于我非常珍贵。

1997年2月的一天,春节过后不久,乍暖还寒。在我父亲的书房,龟背竹肥绿的茎叶,长得像一棵小树,掩映书橱。张炜先生坐在白蜡杆的椅子上,身后是高大的书橱,我请他为《纯美的注视》一书题词。他写道:“许多人问我,《纯美的注视》一篇写了谁?写了所有纯美的人,而非单指某一个。”他在《远行之嘱》中写的是:“维生在海边,我自1987年底也在海边。”先生至今仍在海边,在他的故乡龙口,写出了《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引起文坛兴奋的作品。

中年的我,经历过人生的痛苦,对社会有了深刻的观察力,对书的要求更高,不会追求时尚。我的书房拒绝染铜锈味的书,绝不妥协、媚俗。我怀念古典,热爱被时间淘洗过的、沉稳的书。

走进一个人的书房,浏览他的藏书,就知道这个人的背景有多大。书不仅记载了文字,讲述曲折的故事,重要的是传达一种精神,一种崇高的关怀。

写给父亲的信

爸爸:本想打电话和您做一次长谈,我觉得书信也是一种交流。我非常自豪地出生在这个家庭,这是别人无法相比的。感谢您和母亲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更感谢您带我进入了文学的殿堂……

您像一座山屹立在我的眼前,在山中我得到了无数宝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们为政治冲昏了头脑,人整人,人害人,而你每天都在读书,没卷入那场疯狂的风潮中。您读的是鲁迅先生的作品,装订简朴的单行本,白色的封面,印着鲁迅的头像,《朝花夕拾》、《彷徨》、《呐喊》……我一一记在心中,这种影响到了今天也无法消逝。那时我少不更事,尽情地享受纯真的快乐,在父母的关怀下,我是没有忧愁的。后来长大了,我明白了道理,文学像一棵大树的种籽,在心的土地上扎根、发芽。在长夜中我洗净手,翻阅精装的《鲁迅全集》。这个版本是大开本,印刷精美,我走进了鲁迅先生的书中。

我是单纯的人,曾想试着弄一把潮儿,追赶上疾驶的时代列车,惟恐给自己弄个落后的帽子。许多夜晚在灯红酒绿中度过,清晨睁开眼睛,一身的疲惫,迷茫地盯视窗外。人生需要精神,必须找准位置。我越来越离不开文学了,对文学的认识不是那么单纯了。在物欲横流的当代,人们纷纷离开了文学,搞文学的人可以用身体写作,去赚大把的钞票,也有人坚守文学的阵地。这几年中,尽可能地阅读好书,我写了大量的文字,对这个世界倾吐我的热爱,对大地的眷恋。在人群中我越来越孤独,只有文学无时无刻不在我的身边。她使我坚强起来,挺起胸,抬起头,冷眼观望浮躁的世界。

2002年,我四十岁了,常忆走过的路。二十年在生命中太重了,尤其是金子一般的年龄,我全力地投入到文学中了。我感到幸福,没有过多地虚度时光。一个人可以选择多种职业,文学是清贫的事业,只要快乐就够了。

离家这么多年,每次回家都有特别的情感,家是避风的港湾。每次和您谈话,我都增长了知识。您的为人太正直了,您并没有随年龄的增长而保守,这与血统有关系,满族的血脉和大地紧密地相联。夜晚城市静下来了,您在灯下写稿的情景我终生难忘。朱自清凝望父亲的背影,是不可割舍的亲情,写下真诚的文字。我望着您的背影像一座山,使我有了依靠、安全的感觉。

父母的爱语言难以表达,它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