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行(一)
作者:zhouyanyu1
向往西部
我的父亲,在他少年的时候,就将生命投入了队伍。从此,他南征北战,北至鸭绿江畔,南到厦门前线。他在亚热带的军营里制作了我,又把我带到黄海之滨让我长大。也许正因为这样,当我还是宇宙间一粒肉眼看不见的小点时,我的血质里就有了不安定的因子。父亲没有去过西部。在我看来,这是他一生的遗憾,也是我格外向往西部的夙愿。而西部的文明所在,便是古丝绸之路对外的门户敦煌了。
我在一个秋凉的日子,背起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去西部的列车。是一个夜晚,都市的灯火迷离着,使得这一次的旅行特别具有别离的意味。先生站在车窗下挥手又挥手。突然之间就脆弱了,突然就有泪水盈上来。我问自己,是否还有任性的理由。
只是为了去圆一个梦,为了血液中的那份特质,就该一次次挥别,让亲人去承受分离的痛苦么?许多许多年以来,每过一段日子,我就必得离开生存其间的城市,四处游走。我谓之“吸氧”,然后才能重新回来,面对今后的日子。以至于有时候我就想呵,我一年中所有静静的蛰居,其实都是在默默积聚某种力量,用来支撑再一次的远行。在这一点上,我自私得无法通融。首先付出代价的,是我的亲人。他们的宽容使我得以成行,而且,让我梦的肢体自由伸展。我该怎样说出内心的愧疚与感激?
我随身携带了一本散文集。那是一位被西部人称为“第二代柴达木作家”的血性男儿的作品。封面是桔红的底调,茫茫戈壁的风沙,将古城蚀作断壁颓垣,孤寂千年。作者将此书寄赠于我,已经三个月了。几次捧起欲读,我才发现,囿于市井喧嚣声中的我,居然无法静下心来,真正读出它的精髓。我无奈地恼恨过自己,我想,我是被城市的高楼广厦马路车辆给同化了,我根本无法与他笔下的西部及西部生命对话。这是生命力萎缩的表现,当然是一种悲哀。而此刻,在列车有节奏的运行中,我惊奇地发现,我读懂了它。我几乎是一下子走进了作家的世界。
在西部,生命的悲壮与苍凉,在他激情跌宕的描述中震撼得我泪雨滂沱。那里有未被污染的真正的天空,有浩瀚无边的荒漠,有被风沙雕刻得沟壑纵横、硬骨铮铮的山与人,还有不屈的动物和植物:骆驼;沙棘,胡杨。他在那里,丢弃了城市塞给他的矫情和苍白无力,寻找到了一个人、一个作家最可宝贵的东西:激情和心灵的强悍;他在那里,在荒原的托举之中,重新感悟了死亡,那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在目睹了许多种生命结束的方式之后,他框定出一种最佳的结束生命的方式——失踪于沙漠,像彭加木,像一只野骆驼。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死亡也会变得神奇、壮严而美丽。
西部有什么?是什么让我们的作家、让这样一位东北大汉激动不已?也许,最能够打动人的还是人,是在这样恶劣的条件下顽强生存与奋争的生命。我们在灯红酒绿的都市里生活得太久了。许多时候,物的欲望,几乎成了人们生存的意义所在,我们活得忘掉了为什么而活,怎样真正地活;我们在唾手可得的利益诱惑中心灵蒙尘、营养不良,而西部的干燥和阳光,会让缺钙的骨骼变得强壮,西部的清纯与宽厚,能让人变得大气起来。
毕意,早已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了。这了这一次的远行,我思虑了许多日子。本来这一年的夏季,我有着远赴西藏的打算,后因种种外在的原因而告吹。往西部去之前,曾有友人激情澎湃地愿与我同行,事到临头却不了了之。我想到了我的家人,想到了娇嫩如花的女儿,是他们让我牵肠挂肚、踌躇再三;甚至,我有了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悲壮。
最终促使我下定决心的,仍是父亲传给我的那一股血脉。生命是用来燃烧的,不是闲置生锈的。昭君出塞又如何?西出阳关无故人又如何?有诗人说,要去你就去西部。何况西部有敦煌。作为一种生命的体验,待女儿长大后,我还会携她一起,再一次踏上去西部的漫漫旅程。
戈壁生命
越野吉普在笔直的柏油路上奔驰。那路,直得连司机都用不着动一动手指。路的两旁,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在很遥远的地方与天连成一片。没有人类的痕迹。本来我以为,至少会有当年知青留下的“干打垒”,没有。只有一个一个的土堆和零星的坟茔。是谁,将尸骨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是戍边的将士,是筑路的民工,还是垦荒的知青?抑或只是不知名的流浪者?
天蓝得透明而深不可测,地远得似乎永无尽头。天地默默无言,是历来如此,且仍将如此直到地老天荒么?
这里无法生长其他植物,只有蓬蓬的小树棵,有一搭无一搭地红着,使得戈壁看上去有时挺像一颗长着红发的癞痢头。问了司机,才知道这树棵就是著名的红柳了。红柳,多么美丽的名字,能使人联想到乡间有着充沛生命的活泼少女的红柳,居然就是这副模样?我多少有些失望,仿佛历代的大漠文人合伙欺骗了我。
然而不久,我就为她们骄傲了。这是怎样的一片土地啊!两亿多年前的那一片汪洋,因为遭到了欧亚板块与印支板块的撞击,最后的海水无处可逃,才无限悲哀地接受了死亡。那泛着苍白芒硝的地面,只要出现一丝生命的痕迹,那么,这生命就该是多么顽强与可敬!
在戈壁的边缘,在河西走廊迢迢千里的贫瘠荒滩上,我曾为生长其间的植物发出慨叹。它们有着短短的树干,一棵一棵直立着,努力举起一顶树冠如呐喊的旗帜;它们的树皮乌黑粗糙,仿佛风刀霜剑都在其中了;它们的根努力扎牢于地下;它们的童年太过困苦,它们在青春期没有得到赖以成长的基本营养;它们没有长成栋梁,而成了永远也长不大的“小老树”。那不是它们的错。这里,地理条件恶劣,盐碱,荒沙,没有水,没有人类,只有千年万年的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是红柳,也只是红柳,耐得了这里的苦寒与寂寞,在戈壁点起了朵朵火苗,使这片荒漠也拥有了燃烧的激情和欲望。
突然,在红柳与土堆之间,出现了一只骆驼。这是一只年轻的骆驼,步履矫健而悠然。没有驼铃声,没有同伴,在它的双峰间也没有驼鞍。它的周身及视线可及之处,没有人。司机说,这是一只野生骆驼。因为没有羁绊,它看上去高贵而从容。
在戈壁,在沙漠,骆驼是不可忽略的生命,它们离人类最近。我突然想到了一位作家讲过的关于一只骆驼的故事。
四十年前,一批石油勘探队员,牵着一队骆驼正向漫漫西部行进。由于长时间的饥渴,一只骆驼一下子倒在了滚烫的沙漠中。驼工拼命地拽,它却像一座坍塌的沙丘,立不起来;驼工深知它是太渴了,恳求队长给它一点水喝。仅有的两桶水,那是全队人好几天的水量啊,队员们的唇干裂得滴血,却没有人舍得喝一口。只有倒下的人才有资格喝。可是,倒下的是骆驼,不是人,驼工再哀求也没有用。
队伍要出发了。驼工含着热泪与倒下的伙伴告别,长跪不起。于是有人过来拖他,拖出了长长一道沙迹。就在这时,那头奄奄一息的骆驼,突然缓缓地往起站了。它摇摇欲坠,深身颤抖,歪歪扭扭地挺了起来。所有的人一下子惊呆了,盯着它,一步一打晃地追赶队伍。没走几步,它就像一座木板房,哗啦一下散在地上,溅起一串沙尘。驼工哭了,勘探队员们也哭了,连队长也红了眼圈。他们掩埋了这只通人性的骆驼。至今,它的故事仍在西部四处流传。作家说,总有一天,骆驼的传说会像“聊斋”中的狐仙一样,充满神奇的灵性与魅力。会吗?
在这里工作的人们,极少当地人,他们中绝大部分,是筑路大兵团和勘探者的后裔。当我问他们,是否都是外地人时,他们往往众口一词:对,我们都是内地人。是的,他们的故乡都在内地,在河南,在山东,在江苏……对于如今他们扎根的这块土地而言,他们的确实是外地人,也即他们所说的内地人。然而,内陆的父辈跟随着铁路或第一队驼铃来到了这里,他们又在这里成家立业、生养了自己的儿女。
他们都说挺好听的普通话而非当地土语;他们的孩子长大了,远离了父母回到故乡读书,毕业后又回到这片土地上。而他们,则日日夜夜地站在这里,坚守,凝望。
在敦煌的门户柳园车站,我认识了一大批这样的女人,她们都是“内地人”。她们爱美,烫了发,描了眉,她们的嘴唇很红润,脸很有光泽。但这一切,仍然抵挡不了风沙的蚀磨。她们看上去要比她们故乡的人见老。她们是戈壁滩上真正值得赞美的生命,使我在回到城市之后的许多日子里,仍然忘不掉。
走进敦煌
一直一直以为,敦煌就是莫高窟,莫高窟就是敦煌,一个孤悬塞外的荒凉所在。当吉普车将从柳园始近一百公里的一段路丢到后头去的时候,水,出现了,集镇也开始出现了。柳园没有水源,所有的食用水全靠火车一天一趟从远方拉来。
隔着车窗望过去,不过是三两个平静的水池,已然让荒芜的戈壁骤然生动起来。后来听人说起,人们珍爱这不起眼的水池,居然把江南那个著名的湖泊的名字搬过来,称它作“西湖”。西湖怎样怎样,他们说得那么自然而自豪,我干裂的唇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水气。
一座洁白的塑像迎面而来——敦煌真的到了。这是一座反弹琵琶的飞天造型,婀娜的琵琶女动作曼妙而鲜活,仿佛只要轻轻对她吹一口气,她就会衣袂翩翩飘下基座,向你弹响一千年的孤寂。
如果不是理智一再地提醒,我会全然忘掉,自己正处于漠漠平沙的包围之中。这是一块多么美丽的绿洲呵,黄云极目,树影如岚,楼舍错落,笑语喧哗。正是中午时分,放了学的孩子们一路笑着,骑着自行车赶回家去。一条不长的街道,就是敦煌的中心了。学校临街的一面墙上,是一幅大型的陶瓷壁画“出巡图”。它,居然来自我三千公里以外的故土淄博,是博山美术陶瓷厂的作品。走下车来,没有丝毫异域的感觉,如同我正行走在博山的大街上;身边的人流,不过是我的同乡。
敦煌宾馆是这里惟一的一家三星级宾馆。迎门的墙上,是另一幅大型陶瓷壁画“迎宾图”,十四位唐装仕女鼓瑟吹笙,捧盘拈花,神态各异,栩栩如生。它同样来自故地,出于朱一圭大师之手。
此时的敦煌已经是初冬了。路面结着微冰,高大的白杨变成金黄,红色的柿子树在蓝天的映衬下,是极生动美丽的自然画卷。阳光无遮无拦地撒下来,让人周身升腾一团暖意,将我在想象中夸张出来的所有悲寂、冷落、苍凉的情绪一扫而光。我不能不承认,这确是一块上天厚爱的土地。
“敦煌”之意,有学者认为是少数民族语言的音译。东汉史地学家应劭说:“敦,大也;煌,盛也。”历史上,敦煌自汉武帝派张骞“凿空”西域后首先出现这一地名,至今已有两千一百多年了,较莫高窟第一个洞窟的开凿要早五百年。
是古丝绸之路的开拓,使敦煌进入了早期的繁荣。漫长的历史从它身上流过,许多个朝代更替着,敦煌承受过多少辛酸血泪、剑影刀光,我已不想细数它的伤痕。我只听说,至今在四周的古战场上,有时仍能拣到年代久远的箭镞。有着斑驳铜锈的箭镞,一如敦煌斑驳的历史。
走进敦煌,或许我可以忽略它自身的变迁,却无法忽略历史上的学子与大师。正是他们的贡献与扶植,才使得今日皇皇大观的敦煌学的存在,成为可能。
据史书记载,敦煌文化的兴起,源自中原文化人士的大量流入。早在五凉时代,敦煌就成为一方人物荟萃、名家辈出的文化昌盛之地,著述可考者达五十余人。到了西汉,著名农学家汜胜之在敦煌推广雪汁拌种法和积草制绿肥法,粮食产量大增。他所著的农书《汜胜之书》,凡十八篇,惜已散失;其中的许多篇略,被后来的《齐民要术》所继承。东汉书法家张芝,善草书,其先祖世居敦煌。张芝潜心书法,官府累召不应。其书法气脉通连,犹惊蛇入草,飞鸟投林,故有“草圣”美称。
到了西晋时代,敦煌地区的佛教十分盛行,最为著名的僧人就是竺法护与竺法乘。竺法护大约是印度人,在敦煌、长安组织译场,广译佛典,化洽各处,得到了人们的深深敬重,成为佛教史上早期著名的译经大师,时称“敦煌菩萨”。他的弟子竺法乘,虔诚追随法护,协助译经,在敦煌“立寺延学,忘身为道,诲而不倦……大化西行,乘之力也。”可见他最终的影响,已经超过了师父。是他们的执著与奉献,使敦煌渐渐变得神圣起来。
我无法细考敦煌历代文人墨客的足迹。我只知道,著名画家张大千来过这里,苦恋难舍;另一位著名画家常书鸿,在这里坚守了一生;余秋雨从这里开始了文化苦旅的第一步;而万水千山走遍的三毛,也是在这里彻悟了生命。我还知道,现任敦煌研究院院长的段文杰老先生,年愈八旬,从不离敦煌半步。他在与时间赛跑,在努力向世人奉出他的成果。
敦煌敦煌,刚刚走进你,我的感觉就已经走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