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三口
作者:弹弓
野三口是有些野性的。
四座山峰,就像四头不堪负重的老黄牛,昂首从不同的地方向同一个目的地进发,正当它们尽量前倾着身体,释放出最后的能量将要达到目的地的时候,猛然一低头,这才发现浑身的汗水早已流淌成河,幻化成三条玉带,婀娜着腰肢将他们永久定格,形成四山夹三河的野三口。
野三口并不以口出名,而是口中的三条河道,分别为青龙河、野三河和清江河。其中最主要的一条正是有些咆哮的清江了。远远望去,一条玉带缠绕着群峰,婉约延伸直通向我们的母亲河——长江。
野三口是名副其实的野。虽然方圆近二十公里无人烟,距最近的栗子坪也有十多公里,但她还是让建始、巴东两县的许多人知道并记在了心里。这主要得益于其既是建、巴两县交界地,又是建始海拔最低处,更重要的是,民国时期,贺龙领导的神兵与鄂西悍匪刘志武曾在这里激战三天三夜,最后将刘匪击退到清江南岸的土司大寨,苦守孤城最后弹尽粮绝饮弹自刎。从此,只要一提到野三口,就有几箩筐的故事讲不完。
偌大一个野三口,说来也许没有多少人相信,总共才可怜的几户人家。背靠大山前临清江,房不高一明两暗,且屋顶的盖板除了正屋是从后山的栗子坪村运来的石板盖子外,其它的都是茅草顶棚。远眺极像蓬在一起的苞谷梗子棚。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连绵雨季会漏雨的,棚顶与屋檐落差极大,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难题。
这里的人家,门前皆有一修竹林。竹有金竹、水竹、苦竹、楠竹等。金竹粗达尺许。手艺巧妙的篾匠不仅能翻弄出筛篮簸箕背篓等家业,更可加工成竹碗,然后一担子挑到栗子坪以外的地方,换那又滑又爽的洋芋回来。野三口土质硬气候干燥,只宜栽种红苕。娃儿们自从跟娘走了二高山的亲戚,回来就再不肯多吃那甜得发腻连猪都不爱吃的红苕。这金竹做就的竹碗,二高山的娃们喜欢,从桌子掉到地上,久而不坏,少挨了爹妈好多的竹条马鞭子,可是,竹碗不够,又常常在吃饭时为争夺竹碗发生战争,用爹妈一边打一边骂的话来说,就叫做挨打的胚子。
野三口人住的吊脚楼,与其它地方是完全有区别的。崖里长不出平山上高大挺直的杉木,多的却是石头,这吊脚楼就用石头来砌垒。夹羊圈的木料,也是七弯八拐无一根直。后山人灶膛里需要的恰恰就是这墨线也弹不直的岩柴。崖是无人看管的,也不归哪个生产队严格管辖,有胆量不怕掉下悬崖峡谷的就去弄。弄柴的从后山逶迤而来,人还在百米开外,吊脚楼里就訇的一声争先恐后蹿出几只黑狗,从不同的角度袭来,弄柴的人自不必害怕,手中握有背柴歇息用的打杵,哪容狗们近得身来,打杵在空中舞得飞圆。这时,就有几个裤头都不穿,且缩着小鸡鸡端着比头还大的土碗,站在黑黑的木门边朝这边张望,脸上糊得像花王。而回程时,狗们不再那么凶猛。渴了,你就将岩柴歇息在打杵上,喊一句:“老板儿,把您的水弄点喝下!”老板少有在家,出来的是老板娘。一个三十多岁盘着一头手巾且穿了对襟大衫的女人,颤着一对奶子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将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抹,然后又使劲地揩脸上的洋芋粉。不用说,她是在刮晚饭吃的洋芋了。少顷,满满的一葫芦瓢水,就端到了你面前。你是只能用一只手的,另一只手要扶住背篓底下的打杵。你咕碌碌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似乎不见底就辜负了人家的好心诚意。肚子里装得满满的如开水瓶一样。摇摇晃晃,你又开始牛一样地往山顶上爬。
野三口的平稳处是多竹林,而且许多稍微平缓的石窝里,极喜生长一丛丛平山上绝迹的茨竹,鲜花怒放般点缀着野三口。这茨竹内脆外软,常有许多人大捆大捆往家里扛,一时弄不明白有何用处。后山村里的老人说,将那层柔软的竹青剥下来,掺进棕丝,再拧成一股绳抱在一起,就成了耕地用的牛缆子。这缆子是要极富韧性的,看起来脆弱的茨竹怎么就有坚忍不拔的精神,莫不是印证了野三口人生命里的韧性哩。
百年前的野三口,是没有人间烟火的。不知何时起,就从后山搬来一户人家,在这里开荒种地,繁衍后代。他们在坡度较小土质较厚的洼地里放火烧山,然后就撒上谷物种子,过着最原始的刀耕火种生活。那时,野兽常常出没其里,那人家的枕头下必是放着上了膛的火铳的,一旦有什么动静,就举家出动,举着刀枪,点燃杉木皮火把围攻野兽。农闲时节,狩猎就成他们的正事了。扛上火铳,带上猎犬,寻着猎物留下的粪便和足迹,十有八九是不会空手而归的。山羊、野猪、锦鸡、狐狸是常见的囊中之物,偶尔还能弄得虎、豹之类的百兽之王,不过这要费些功夫。遇到有虎豹类的气息时,猎狗就开始打退堂鼓,老往人屁股后面躲。这个时候,火铳的枪膛里是要加生铁,或是将报废的锅砸成块状充当子弹的。如果一枪不能致命,那么灵长目高级动物与百兽之王间就会立即上演一场达尔文的《进化论》。
于是,清江河边那户人家,窄窄院坝坎那根晾晒衣物的竹杆上,又多了一张耀眼的虎豹皮。后山人家无论谁有个腰酸腿痛的话,首先就想到了野三口的那家人,说,拿点猪蹄子挂面去野三口弄点虎骨酒回来吧。通常又是有求必应。于是,野三口这个名字,就被好多人铭记于心了。
七十年代初,一场声势浩大的伐木运动袭来,后山人山包上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全给砍倒埋了松茯苓,剩下的松树枝仅维持了几年的光景,弄柴的大部队就开进了野三口。这野三口再大,也是海水不经瓢舀,几年的光景下来,所有的兽类已毫无容身之处,加之越来越多的后山人,也加入到狩猎的行当之中,野三口就变成孤零零的三架大山立在那里,一点生机都没了。后来,从清江下游枝东河上来了一帮放排的客商,专在粟谷河两岸张罗着收购杉木,然后,就雇人送到野三口清江岸边的人家。一根十米长的杉木,从几十里开外的摩峰运到野三口,可赚得四五块钱。山里人没钱的来路,却有使不完的力气。老师也是说过无数次的,力气是奴才,去了又来。送杉木条的力人,莫不披了牛皮坎肩,或是将汗褂子脱下来垫在肩上,伸出一米五的马杈,撬住木条后端,减轻左肩承受的重量。歇息时,便将马杈往胸前一立,嗨哟一声,就地换稍休息。如果稍作注意,还会发现马杈上系着个小布包,一晃一晃的。那是力人用苞谷面饭在锅里反反复复炒干的雀米籽哩。
杉木条堆积得越来越多,就有扎排的人开始作业。口中衔了比大姆指还粗的土烟,蹙着眉头,斜着脑袋避着烟雾的熏烤。身边也放着一堆姆指粗细的葛藤,将杉木条捆绑式地缠在一起,过两三天,就有了排筏的雏形。木条越垒越高,你是会担心这浅浅窄窄的清江水,怎么就载得动这么大的木排,又怎么地在江水中如意地驾驭呢?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明年开春雨季一旦来临,这满江的春水,那才叫壮观哩。
沿河摆满的杉木条最后就魔术一般变成了一艘船形的木排,放排人就剥剥剥地爬上河坎,与野三口撑了几十年渡船的老人,开始熬药膏似的茶叶汁子,慢慢品尝起来。河里的水手换成了还穿着开裆裤的孙子。常在河边跟爷爷玩耍的孙子,如今也成了一把弄潮的好手,让人一点都不敢小瞧。时至深夜,吊脚楼里还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看来他们的谈兴正浓精神饱满得很哩。
当地人是把清江河叫做清江的,因为山里人缺水,少见多怪,就把大点的河水称之为江。而清江里的水,也极像山里人的火爆性格,起得快,落得也快。放排人深知这一点,所以过年开春没多久,就一直守在野三口。三月里桃花刚开过,这边天气晴得开朗,清江上游却下了场大暴雨,突然就见江水暴涨。放排人在撑船老汉一家的帮助下,将木排顺顺利利推进了泥浆样的清江水里。放排人前后掌握着方向,往枝城那个方向顺江而去了。
放排人回程不再走水路,这可以理解。木材卖完了就一身轻松,更何况回程是逆水,辛苦自不必说。山里人在水里淘得不多,却会总结,说,会水的水上死。放排人在浪尖上过日子,说不准哪天就被水神给召了回去。八二年粟谷河发洪水那阵,从清江河畔来作客的一个弄潮好手,为了给亲戚在河里抢些上游冲下来的木材,硬是叫一网烂渣给卷走,一直穿过弯弯曲曲的阳门峡,从数百米的高空随洪水喷出,落在几里开外的沙滩上,寻得很久才从烂渣里找得尸体。
野三口落差极大,最低处海拔二百余米,而山顶则有一千多米。山顶与山脚整整相差有一月季节。山顶还是雪花飞舞白雪皑皑时,清江河边的樱桃花早已嫣然绽放。尤其是到了初夏前的荒月,山顶上人家的洋芋芜子才青行,野三口的人家早就在“刨青”吃新洋芋了,然而山顶人家羡慕的还不仅仅如此。他们最羡慕的是那里有他们没有的柑桔柚这些只有低山才有的水果。大人们也许还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可娃儿们最去不得野三口,一进门就哭要这几样。野三口的娘们因此有些自豪了。这自豪不经意就在眉宇间流露出来。她们回娘家,什么都可以不带,猪蹄子挂面也不用背,唯独这几样东西必不可少,年成再坏,也要存留到春节走后亲人家。
世事时移。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着山旮旯,野三口的人愈来愈感到时代的变化捉弄着他们。后山人拥有的电视、音响虽然他们也拥有了,可如今去一趟县城,却要爬完二十多公里的山路,还要搭乘亲戚家的摩托车辗转才去到,这是以前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以前是大集体时代,虽然名义上划归后山的栗坪村管辖,实际上仍过着山高皇帝远较为原始的生活。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是撑了小划子船去到几十里开外的下都坪购买的,如果哪一天野三口仅有的几户人家同时断了油盐,就都得喝淡合渣汤了。现在,不仅下都坪到粟谷坝的公路通了很久,就连粟谷坝到栗子坪的村级公路也修得跟县级公路似的。许多后生仔都买了熠熠发光的摩托车,日的一声就能飚出好几丈远,比顺水的划子船要快上好几倍,而且还不用使力气撑船。搔得野三口人心里痒酥酥的是,栗子坪的后生,常常组织十个八个的摩托车队,每人屁股后面驮个高耸着奶子的媳妇,屁颠屁颠地往下都坪跑,沿途洒下一片欢声笑语。现在,下都坪到县城的沥青路也已铺好,他们往城里跑只当是家常便饭哩。
野三口的人是有些埋怨起他们的前辈,怎么就搬到这种凶山恶水的地方。有线电话没有指望,“大哥大”别朝那个方面想,买得起也没信号,虽然凑凑巴巴买了口“锅”也能看到电视,可越是看到电视里面的世界,就越是感到日子的贫乏和枯燥,心里就越是忿忿不平的。世事如轮转,就在野三口人连幻想也即将破灭的时候,一个特好的消息从天而降。湖北境内第二大水利枢纽工程——清江水布垭工程就要动工了。听说也要和长江三峡一样拦河筑坝,不仅利用清江的水来发电,而且也能通航大大小小的各种船只。电视里还说,通航后的清江,州府施南到汉口的快航,只要几个小时就能到达。没过多久,他们就见到一些扛着红一节白一节棍棍棒棒的人,还有人扛着摄像机一样的东西,来到野三口进行测量。紧接着,又有政府官员和村干部前来动员他们搬迁,或是投靠亲友,政府可补一笔不菲的搬迁费。他们做梦也没有见有这么一天,以致于当幸福突然来到眼前时,是那么地难以置信。苦了大半辈子磨了大半辈子,突然说就要离开,哪怕曾经经受过多少的委屈,多少的辛酸,这时都变得那么地难以割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许久之后才幡然醒悟过来,搬到哪里去呢?除了野三口,其余的地方都是那么地陌生,即是搬到后山的栗子坪 ,也会感到适应不过来。
野三口的人是陷入了一种苦苦思考之中的。一族的人聚在一起,为搬迁的事不知讨论过多少次了,最后终于得出结论,从河边搬迁到山腰。这一结论的得出,源于外界的传言偶尔传进了他们的耳朵。据说以后清江的拦河工程会在这里筑坝拦水,而且这里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可小觑的水码头。假设以后水位上涨的话,或许他们还要搬迁,如果说这个假设变成现实的话,野三口人还可再次得到一笔可观的搬迁费。
野三口毕竟是狭窄的。
狭窄的野三口又怎能蕴育出远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