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散记·桃花仙人桃花庵》原文·刘心语
文/刘心语
三月伊始,正当春暖花开,旧枝吐绿之际,我得以畅游背负了2500年吴文化的苏州古城。
清晨,旭日东升,以其特有的温暖向吴中大地大度挥洒出今日的晨曦。天堂之下,古街新貌、小巷悠悠、小桥流水、青砖黛瓦,一切都浸润在来自九重天外的喜光。清晖照耀着这片书写传奇的土地上的人们,从面庞到心底。而我,一个时间上和空间里的匆匆过客,却照着晨曦的指引,见证了姑苏古城2500年历史上平静而悠长的一天。
遥想当年,吴越争霸,这里曾经挥舞着旌旗和宝剑,当是时,阳光同样普照大地,洒在吴王阖闾身上;三国鼎立,吴国都城在建业,而这里却留下了乱世枭雄孙仲谋的报恩,阳光同样是见证者;还有明朝五义士的侠胆铁骨……而今,斯人去矣!晨曦下,我度步凝思,试问天地:2500以降,无论是割据一方的霸主,还是不为人知的布衣,一切成王败寇,有谁不是匆匆的过客,又有谁最终不会返回那个开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里去呢?人生苦短,世事沧桑!好在,人还可以留下一道轨迹。正如剑池之于阖闾,北塔之于孙权,五人墓之于五君子,枫桥寒山之于张继,还有大大小小的园林……在同一片土地上相互碰撞,相互融合,共同构建了2500年的姑苏文化。
然而,剑池因为阖闾的战死而隐藏了无比的凄凉,北寺塔的报恩似真似假,五人墓碑的背后包含了一个旷古不尽的关于正义之士的悲剧,寒山寺自张继后也就渐渐显于世了。此次初游苏州,最令我刻骨铭心的是一位吴地文化,也是中国正统文化的边缘人,“明代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唐伯虎。
说起这唐伯虎来,对于一个曾经游览虎丘的人来说,一定会由那个“枕石”的传说而艳羡他悠闲潇洒的秉性和喜得贵子的幸福生活。其实他是无嗣的。而我最早听说他便是因为“点秋香”的风流韵事。记得前些年,香港“无里头”电影的代表人物周星弛还把它拍成电影。片中他精心演绎出一个文武全才,风趣搞笑,半俗半雅的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形象。这当然是戏说,他哪里是那样。据说,唐伯虎一生只有两位夫人,第一位在他受作弊事件牵连而入狱后便舍他而去了;后面一位与他相识于青楼上,后来竟然也成为他的夫人,并且陪伴其终老。
如今,我却要寻访起他的遗迹来,心中自然好奇而欢喜,料想一个隐藏了五百年的谜就要现出它的答案了。然而竟没想到好事总是多磨,寻“虎”之路居然如此辗转……
才沐浴着晨曦在北寺塔登高俯览吴地众象,余兴盎然,便问导游道:“我们下一站,唐寅故居,如何?”导游不假思索:“早就拆了。”我与同游诸友不信,寻得一过路人问,答案却是有的,地处挑花坞大街的深巷中,徒步十分钟便到。我等诚然相信路人。说罢,拂袖而去。我们穿行马路,不一会儿,便走在挑花坞大街上了。
此路虽然名为挑花坞大街,宽却只有小路一般,行人不多,汽车罕见。两边夹道的也不是挑花,而是江南风格青砖黛瓦的民房。门里还不时地蹿出包子的热气,油榨的香气。走在清一色的石板路上,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江南文化的精巧而不狭窄,细致而不杂乱的民风在这里可以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八人依地图所示潜入深巷之中,寻找唐寅故居而不得,幸好遇上一中年妇女指路,让我们跟在她轻盈娴熟的脚步后面,前行数十步,此间转道几回,再转一回,忽然,狭小的巷道前方变得宽敞,在这片排布缜密的民居中间展现出一块空地来,空地上装下一个长方形池子,长达十丈,宽约五六,三面绕路,路边垂柳,外建有一亭;其余一边沿屋,屋脚与水面交接。从巷口望去,尤羡主人能得此佳屋。闲时只须攀窗而望,上面顶着一片天空,下面盛下一方碧水,水边垂柳,柳外小路横斜。如果恰逢明月升天坠水,外来微风拂柳,更可领略“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佳境。屋下立有小碑,毅然刻有“唐寅故居遗址”几个大字。
“找到了!”我八人都喜上眉梢,边默念“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边沿池右边的小路径自走入“故居”中。才走进门中,我等都感到意外,不料昔日的桃花庵竟然如此简陋,门朽墙残,没有桃花,没有美酒,没有古色古香的居室,也没有关于唐寅的一点痕迹。只见一个四周环屋而极为狭小的天井,天井屋檐下坐着几个白发老人,悠哉悠哉,弄着手中的菜。我等惊愕数时,才有友示意,以为唐伯虎仙去已经五百多年,他的桃花庵大概也如桃花仙人一般,不免于砖瓦无存,此屋是在遗址上新建的民房。
正当我们要离开之时,一位白发老妇人起,问我等的来意,都说是来寻访唐伯虎故居的。老妇人貌似喜,皱纹由于微笑而布满面容,开始 向我们讲叙房屋的来历和唐伯虎的关系。果然不出友所预料,昔日的桃花庵历经数百年,早已不存于世。此地解放前本是一片空地,后来他们几家搬迁到此,隧建此房,迄今已经有数十年了,屋主大都八十有余。不过,与唐寅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说罢,老妇人引我们出,站在池畔,手指池中,说道:“这荷花池却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池中种有荷花,每年盛放,景色非常壮观。只是前年不见花开,去年也不见。不知道今年荷花会不会重新开放。”再遥指岸边垂柳,话说得语重心长:“原来的池畔是桃花、杨柳,一红一绿,相间栽种的。每当花开季节,红绿辉映,景色极其壮观。而现在桃树已经没有了。前年仅幸存的一棵在建造亭子后就逐渐倒向水中。最后终于也拔掉了。只剩下杨柳依旧。”
呜呼!记得唐时有崔生在桃花下巧遇一女,一见倾心。次年再访时其女已去,而桃花依旧,不免触景伤人,因故作有桃花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而今,五百年后,姑苏城中,桃花坞内,人迹无存,连桃花也去,只留下春风拂面,我更伤唐寅风流癫狂的一生!
其实,唐伯虎自出生便与中国传统文化格格不入——他来自社会地位低下的商人家庭。成年后,他凭借自己极好的文才考中解元。功成身就指日可待,老天又跟他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当他于次年赴京赶考之时,同行的考生却因贿赂主考官家童而事先得到了考题。后来东窗事发,他也受此牵连入狱。在炎凉世事面前,唐寅的性格从此趋向于放荡不羁。他“纵酒,不视诸生业”,游过武夷,又荡舟洞庭,最后郁郁返回苏州。他在苍凉的人生中看透了世事曲折,所以在诗中也注入了一种“万事由天”,顺其自然的人生观。
相同的美酒情结,相似的人生际遇,他对李白的诗与人生也有很大的认同和很深的感触。著有《把酒对月歌中》:“李白前时原有月,惟有李白诗能说。/李白如今已仙去,月在青天几圆缺?/今人犹歌李白诗,明月还如李白时。/我学李白对明月,白与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诗复能酒,我今百杯复千首。/我愧虽无李白才,料应月不嫌我丑。/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长安眠。/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然而,在诗歌的历史上他终究没有成为李白那样的诗仙,却成了一个“笑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乐月中眠。漫劳海内传名字。谁论腰间缺酒钱。”的桃花仙。
相同的桃花情结,相似的人生际遇,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轻物重生,期望在世上保全自我。他幻想远在世外有桃花源,“中无杂树,方草鲜美,落英缤纷”,让躲避战乱的人安心居住。陶是避世的,而唐寅的“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更是超脱于世。陶是淡泊的,可哪里有他的“不炼金丹不坐禅, 不为商贾不耕田。 闲来写就青山卖, 不使人间造孽钱”逍遥自在?
在远离喧嚣世事桃花坞的深巷中,唐伯虎终于可以自足于桃花美酒之间,在“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的状态下,吟诗作画。从此,清朗秀润的“落霞孤骛图”,含蓄有致的“山路松声图”……得以流传,为苏州的文化史上记下了重重的一笔。
次日黄昏日已斜,我背负着千年的余晖,与匆匆的列车一道驶离了古老的苏州城。刚熟悉的景致又渐渐远去,模糊,最后消逝在黄昏的视野中。与空间的流逝相比,时间的流逝更为神速:不到片刻,余晖已被夜色所吞食。当黑夜来临,弥月初生之际,列车慢慢驶进一个硕大的都市中间。顿时,车窗外,霓虹飞动,车水马龙,一切都如此浮嚣。这里连弄堂也会透出商业文明的气息。不错,如果把上海比成是人世乐土,那么苏州才是真正的人间天堂。
现在,我能安稳的躺在床上,然而心中不免牵挂起百里之外,也有千年之遥的姑苏城来。期待有朝一日能再游苏州。说不定,在哪个不知名的深巷中回突然跳出一个生龙活虎的“桃花仙人”来。
无言中,我和着复杂的笑,自题歪诗一首以自娱、自勉、自慰:
吴门四家一才子,金禅不坐桃花仙。
但愿飘零洞庭间,不愿鞠躬武夷前。
癫狂风流一世去,孤骛松声万古传。
世情炎凉何处看,无花无酒桃花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