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文·唐諾
作者:唐諾
如何確認有人跟蹤你
年輕時從某本偵探小說或某部電影裡學會過一樣標準的屠龍之技,牢記一二十年始終在心裡,卻永遠沒實踐的機會,那就是如何確認有人跟蹤你——辦法是,馬上跳上一班公車,因為公共汽車走走停停,其節奏是全然獨特的,跟蹤你的人,不管他是步行、騎腳踏車摩托車或開車都非常尷尬,得不正常的跟著前進停止,非暴露自己行藏不可。
你把自己節奏跟整個世界錯開,便清清楚楚看出來變化。
長達一二十年漫長的生命時間,在我們這個不幸的國家裡,於公於私一刻也沒被誰跟蹤過,我這算幸福呢還是老實講非常丟人非常沒成就?倒是,我自己整個生活步調始終是這樣走走停停的,和周遭所有人錯開來,別人坐辦公室時你一個人獨自在咖啡館裡,別人匆忙趕路你站騎樓底下點根菸抽,別人酣睡你這才精神奕奕開始工作讀書云云。整個來說,我以為自己正是坐公車始終沒下來過的人。
什麼是會變的?
什麼又是不會變的?
香港了不起的導演王家衛極可能是華人世界中最會拍城市的人,近些年,他壯哉其志的以《2046》這個一九九七香港回歸中國的歷史時間加五十年不變政治承諾所得出的魔術數字為自己獨特的心事,問一個著實不好回答的問題:「什麼是會變的?什麼又是不會變的?」我個人因為某個偶然機緣,也間接被此一大哉問徵詢過,當然是沒能力回答的。
但有一點我想我是了解的。王家衛和我同一年生,都是一九五八,這個我們被拋擲但絕不可能改變的生命最原初數字為《2046》髹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不幸色澤。《2046》將是我們八十八歲那一年,正常來說已死去再見不到彼時了,但也可能僥倖還賴活著卻想幹什麼都不能,它他媽的正正好就在這兒,在光與暗的曖昧交壤之地,在你難以下定決心to be or not to be的微光時刻,既不能像你知道此生再看不到哈雷彗星這個宇宙流浪漢下一回到訪一樣,儘管心碎哀慟絕望但可以因此瀟灑起來,也實在說服不了自己得拚命活著並擦亮眼睛好瞧它屆時怎麼在除夕倒數計時後一夕大變——二○四六是我們進退維谷的一年,一個把我們好好人變成哈姆雷特的魔咒,一個很討厭的時間符號。
當然,尤其在台灣,我們早已學會所謂的政治承諾是不具任何實質意義的,因此,你其實知道的,不是真的二○四六到達那一年,而是此時此刻,就在這個數字浮現出來時,變化已悄悄展開了,你這輩子不可能踩進同一個二○四六兩次。
電影裡,二○四六是一列轟轟然的列車,配備著甜美會掉眼淚的王菲機器人服務員,但這是時間節奏未干擾之前的模樣。我總想二○四六可能比較像我學會的那班普通公車,坐滿了或茫然或打盹的尋常人等,它走走停停,在廣漠時間中兀自顛躓而行,只有你一個正好趴在車窗邊,你看見了你和外頭世界不再跟一直以來那樣以相同的流水節奏安然前進,那個怡人的平穩渾沌關係擊破了,你驚覺出變化,因此你想到存留。
你真美好,請你駐留
你真美好,請你駐留——歌德說,當你情不自禁講出這話,便是魔鬼梅菲斯特現身要拿走你靈魂的時刻了。二十一世紀朗朗乾坤,我不確知在今天除魅殆盡的現實世界中所謂魔鬼和靈魂是什麼意思(這會是另一種不幸嗎?),但我確信會有某種懲罰從此如影隨形,跟著你釘住你不放。
當然,心情好的時候、自覺頗堅強的時候、尤其還年輕禁得住累禁得住餓的時候,這個懲罰何嘗不也同時帶著某種幸福感,彷彿你第一次從時間鐵鍊中大赦出來,得到某種獨立的、驕傲的、如班雅明所說那樣朝不保夕的自由。你再回不去那個舒適沒摩擦力的整體大節奏裡了,也同時你被經濟市場的大生產線給放逐出來,透網金鱗,以何為食?雖然如此,老實說你「暫時」還不那麼樂意回去,因為有東西那麼吸引你,那是過往你和這個世界保持步伐一致時看不到的,就像列車平穩行進時你意識不到周遭一切在移動在變化一般。時間,只有在打斷時、在顛簸之中,在參差錯開的間隙裡,才彰顯著它豐碩的變化層次。
愛情終究不會是真正的答案
這種幸福感會一直滴答響著時鐘的催促聲音,你心知肚明,它不可能撐太久,尤其禁不住人年老,畢竟這是很要求體力的。但《聖經》說,不要憂愁吃什麼穿什麼,物質上的匱乏威脅暫時還好,此時此刻真正比較困擾你的是孤獨。
可能正因為這樣子,在眼前變動不居的喧嘩萬事萬物之中,想找到某個東西是駐留的、不會變化的,通常這種時候人的第一感選擇總是愛情,一種正常時候我們曉得像箭矢般飛逝最快的東西,但愛情同時黏貼著個狡獪的神話,總是和黃金、和鑽石、和星空諸如此類惰性堅硬而且閃閃發亮的東西聯在一起,這大概是一代一代畏懼孤獨的人帶著期盼編織出來並小心翼翼的保衛它傳遞它,我們要自己跟著相信,在它狂亂善變的外表下一定因此戲劇性的包藏了一個最堅實不動的核心,像颱風那樣。但愛情終究不會是真正的答案,它的真正功能其實只是安慰,處理的是我們的孤獨,我們被整個世界拋擲出來那種自由的孤獨難耐,像朱天心小說〈威尼斯之死〉中那位在東海岸獨居、在咖啡館獨坐、在時間節奏裡走路、最終在街邊和一群散發著年輕汗味的國中女生擦身而過都想談個戀愛結個婚的無聊中年男子。
霍亂時代的愛情
霍亂時代的愛情——愈是劇變的歷史時刻,比方說戰爭革命或人朝不保夕的瘟疫襲來,愛情總相應的發達起來,這個並非偶合的現象倒過頭來成為一個可信可驗證的徵兆,供我們反向檢查一個時代的此種人心。像今天台灣,便是愛情產業空前龐大的時刻,我們如今一年得過兩次情人節,過得每個人傾家蕩產借貸度日亦在所不惜。
當我們睜大眼睛在眾裡想找到一個不變不動的東西時,很弔詭的,我們的目光總被那些最急劇變化移動的東西給吸引住,彷彿某種否證、某種負面表列、某種刪除法,這是我們對某種珍愛事物的恍惚,不敢置信亦無法窮盡時候常用的方法,我們甚至還主動的搖一搖它,看它是否真的不變不壞,果然很多愛情便這樣子提前被搖壞掉酖酖這裡,我莫名其妙想到的居然是波蘭哲學家科拉科夫斯基一九七五年那篇〈什麼是社會主義〉的著名短文:
社會主義不是這樣的社會:
一個「犯了罪」的人坐在家裡等警察來。
一個人不快樂因為他說了他所想的,另一個人快樂因為他不說他心裡所想的。
一個人過得好因為他完全不思想。
社會主義不是這樣的國家:
它要求所有的公民在哲學、外交、政策、經濟、文學和倫理方面,都有共同的看法。
政府規定公民的權利,但公民不能規定政府的權利。
政府永遠在問人民之前就已經知道人民的意願。
哲學家和作家所說的話永遠和將軍部長一樣,但總是比他們慢一拍。
議會選舉的結果永遠是可預期的。
這種這個不是那個不是的刪除方式,於是便不僅僅是尋找的方法而已,它更重要毋寧是一個美麗堅貞的淨化儀式,打碎假的,讓那個唯一真的燦爛的浮現出來,如果有的話。
然而,當作為找尋主體的我們自身也不斷在移動,所謂的不變不動又是什麼意思呢?於是,真正不變不動的東西,最終必須是某種「流逝」,是列車不斷前進時從窗外掠過、朝後退的那些東西,它若會發出聲音,依著名的「都普勒定律」,頻率會隨著後退降低,音波會變長,也就是說它的聲音會一直低沉嗚咽下來直至消失,天文物理中,宇宙間所有星體彼此不斷遠離的紅位移現象,便是這樣一首悲傷的歌,用光波唱出來。
我們唯一可靠擁有的
便只是記憶
一棵老樹砍倒了,我們才發現它的存在;一家咖啡館關門了,我們才開始回想和它相處的時光;一條美麗的圳溝填掉了,我們才開始為它寫詩寫小說、找過去不經意拍到的老照片,甚至真的畫出它來。
波赫士講得對,現在只是個數學點,沒有實體亦不占空間,我們站著的地方其實是過去;時間是一道河流,而且是布拉德雷講的從未來流向我們的逆向之河,「我們總是溯流而上,而未來轉變或溶解為過去的時刻,就是現在。」我們唯一可靠擁有的便只是記憶。而波赫士還不忘再強調,記憶很大一部分係由遺忘所共同鑄成,另外還有夢境。
如此,記憶的最深最精純之處,唯一不再變不再動的東西大概就只能是死亡了,時間河流的終止那一站,如但丁在《神曲》書裡時間老人的故事說的,裂縫滲漏的淚水集成為冥府的忘川。波赫士說,他可以想像一個沒有空間的世界,但他沒辦法想像一個不存在時間的世界,是時間讓生命成為這麼一個永遠費解的巨大美麗的謎,人們習慣把時間和空間平等並列,那是對時間的不恭敬。
一樣的,我們想像自己站在現在這個不可能立足的數學點上,把未來和過去並列,賦予同等份量的矚望,也是對過去的不恭敬。
最深澈幸福、最堅定承諾裡
一定得有的死亡芬芳氣息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幾年前,朱天心曾以這兩句祝福一位好不容易才結成婚的老朋友,大喜的婚宴上,看到這紅包袋子上的題詞,老友臉上閃過一絲狐疑之色,似乎察覺不祥。他其實是對的,這裡頭的確有著死亡,最深澈幸福、最堅定承諾裡一定得有的死亡芬芳氣息,如沒藥的香味,如夏天的風吹過盛開的荷塘。
八十八歲的二○四六,老實說,是不值得等的,八十八歲一定是個太老的年紀了,那是納布可夫所說的安樂椅年紀,被死亡所包覆所保衛的怡然年紀,如果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大概就像八十幾歲的布紐爾在他自傳末章〈白鳥之歌〉說的,他只盼望每隔一段時間,能允許他從大眠中醒來,讀讀當天報紙,知道世界依然運行如常,人類還存在,這樣就夠了。
另一位也八十幾歲的老先生也如此為他自己年輕的第一本書作序:「我那時候喜歡的是黃昏、荒郊和憂傷,而如今則嚮往清晨、市區和寧靜。」
【2004/12/0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