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湘西

作者:高维生

阅读沈从文的书是在秋天。

沈从文的《湘行书简》像一条河,牵着我的心流向远方,漂泊在30年代的湘西的河水中。逆水行船,水流湍急,小船慢慢的上滩,我随着沈从文的一支笔,回到遥远的年代,忘去了许多烦恼的事情。遁脱了现代的喧闹,走进了野山野水和古老的吊脚楼。在那里生活的人们朴实得像河中的卵石,真爱实情地面对大自然,大悲哀,大欢乐,大爱情,没半点虚情假意。

20多天的旅程,在日子中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一次归乡的途中,对于很多漂泊在外的人,都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心境。但沈从文在短暂的时间,在普通的河水中走过了一生。他的生命被故乡的河水滋养,获得新生。船夫们的生活艰苦,整天累月地漂在河上,那条不大的木船和生死紧紧相连。大自然练就了结实的身体,还生长朴野的性格,行侠仗义。经历过浪峰水险,飘摇风雨,一只蒿撑走了船,划走了年月。少的长成了汉子,老的化成尘土,葬在荒山野岭,变成了河水的记忆。一条河是一本书,记载历史,历史记住了这条河。恩恩怨怨,生生死死,打打杀杀,岁月像波浪一样往前走,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

船行走在苍天地茫之间,船夫拉着纤绳,伏在滩石上的姿势,牵出了沈从文的真爱和感动,他找寻生命和家园。沈从文目睹了破碎的船板漂远,船桨搅得水声阵阵,唱出远古的哀歌,一个悲惨的故事发生了。活下来的人挺直腰,忍受眼泪和苦痛,庄严地开始新的生活。沈从文坐在船中,观望两岸的青山,船边淌去的河水使他激动,摇船人喊出的橹歌,让他兴奋不已,忘记旅途的寂寞和疲劳。在油灯下,在膝盖上,在清冷的船舱中,沈从文深情地记录,朴素的语言,像水中的鱼儿自由自在。他把满怀的爱投进河水,溅起鲜活的浪花。

我喜欢沈从文走过的青石小路,一级级地伸向城中。在这里太阳升起又落了,阴晴圆缺的月光下,曾经有过多少的团聚和离别。石阶的纹络,被水手、妓女、商人、背货的山民,踏磨得光滑,他尽可能地辨认过去。绒线铺卖白棉线草鞋带子的女孩子变成了后来沈从文笔下的“翠翠”。那个梦想“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的帽子,斜斜佩上红色值星带……”的沈从文的小伙伴“傩右”,“在县城街上转上了三次”就盯住了这个印象极好的女孩子。

十七年过去了,沈从文坐着小船,在落日的黄昏又来到那座县城。冬天的水湿有一些惆怅,泥滩上的枯苇在风中摇晃、作响,一点残雪,一抹阳光,一堆人影,一声呼喊,沈从文能不忆旧吗?沈从文沿着昔日的石台阶向城里走去,许多事情被时间消解,相识的青石小路,熟悉的街道,光阴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城中的街景,空气里的气味,仍滞留在十七年前。重要的是那份情真,那份友谊,并没像过眼的云烟散失,可以让人再三回味,意味深长。沈从文是怀着不可言说的温暖,不可言说的痛苦,他移动复杂的脚步。

沈从文找到了那家绒线铺,当他进了店铺,眼前的又一个“小翠”让他回到了过去。嘶哑的声音在棉堆后面响起,最后走了出来。声音浸泡了沧桑,再唱不出感人的小曲,说出缠绵的情话,岁月熬尽了人的血性。在昏弱的灯光下,沈从文认出了过去的朋友,“时间同鸦片烟已毁了他,但时间同鸦片烟在这个男子脸上刻下了什么记号,我还是一眼认定这人便是那一再来到这铺子里购买带子的傩右。”沈从文走了,留下默默地祝福,不愿打扰“傩右”平静的生活,生活就这样,就这样地过去了。

夜深了。沈从文的文字像水上的橹歌使黑夜深沉。我仿佛看到凝神的眼睛,穿透茫茫的暗夜,流动的歌声,像长旅的序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