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让人,尽是恩怨
□三皮
天气无常,阴晴不定,稍不留神即染上感冒,鼻涕与盗汗齐飞,咳嗽和喷嚏共舞,四处游走,不免波及天下,流毒人间,只得枯守卧室,读书自娱。翻一本红砖厚度的去年华侨版《沈从文·评说八十年》,一页一页读下去,竟兴趣盎然起来。
文章皆是旧文,有的读过,更多的没有读过,有故交的回忆,亦有论敌的檄文;有客观的评论,亦有无稽的拟测。偏重文人笔调,往往情绪化得很,要说好读,倒真不如一本《从文自传》来得通透,机灵,有血有肉,只可惜那自传仅写其二十九岁以前人生,到这里倒大多是慨叹其后半生的坎坷岁月了。
印象极深一是陈徒手那篇《午门下的沈从文》,里头写到范曾,几段字就写尽其不堪,尤其写其不得意时跟老沈画古代服饰,于沈极尽谄媚之能事,某冬日天尚未明即敲开沈宅大门,说昨夜梦到先生身体不适深为不安遂连夜从天津赶来一探究竟云云,此等马屁嘴脸真是搁在古今中外任一朝代奸佞小人身上都相得益彰了。
再是苏雪林那大言不惭的《论沈从文》,横竖读起来也就一大学应届毕业生的水准,叫人叹气的是写那文章时候苏女士已经是武汉大学教授了,我老看不惯的是这女人喜欢用沈从文湘西乡下人这个概念来出脱他,一说他没有她所谓的知识是用这个概念来规则,再说他写来写出都写的他那些优美的乡下人事是她所谓的触角不广大亦是用这个概念来规则,再再说他盲目的高产仍然是用这个概念来规则他,意思是他做土著兵士时节穷怕了,以至码字就为了码钱,依旧是乡下人的一点小农思维。实在说那一篇所谓的论里还是有点真知灼见的,恼火的是俱都被她的这局限性的概念遮蔽了。我独想不通的是就知道天长地久才写得出几章酸女人小文章的《绿天》的闺秀写手何以能够冒出那么一点真知灼见来,恐怕这个人也就是凭借了这点小聪明在那个时代但凡女人能够放几句豪放话语就被当作了不起就作兴被抬举到一个教授的位置上去的吧。
然后是郭老先生的《斥反动文艺》以及其后一篇哪位写到的《郭沫若与沈从文的结怨》,看了那《结怨》一篇再回头去看郭的《斥》文,马上就有恍然大悟的感觉,才明白以老沈的乡下人脑袋怎么会能和在人生上既世故且滑头的政治流氓抗衡呢,根本上是以卵击石嘛。看那《斥》写的,针针见血,句句毙人于无形,这才是文章,这才是斗争啊。不过把那《结怨》再看一遍,就可清晰明彻的看出,那几笔所谓结怨,也不过是文人间的一点论战罢了,本是文化圈子的事情,弄到最后弄到政治意识形态上来了,足见郭沫若先生的太极功夫是修炼到家了,笔尖稍微一转,就把你导向万劫不复的死胡同里头去。想论战是吗,请吧,格老子的才不和你费那傻B文人力气呢。沈从文能写什么:《边城》?那水样的文字太软了,自然无法和《女神》的海吹抗衡;《烛虚》?那晦涩的文字太轻了,哪里能和《洪波曲》的胡夸匹敌!
有另外一点倒是我还在思考的,便是《斥反动文艺》里头另外一个被特别提名的人物——萧乾。这个人曾经是自认为是沈从文的学生的。早年,也是被沈目为天才的,有一段情同知己的交往;到老了,据说倒弄得道路侧目,话也不说一句了。他们的恩怨亦是一笔糊涂帐,至少靠而今的资料还分析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二位在1948年倒是被郭先生一并在《斥》文中直呼大名做了猛烈批判的。往后的三十年,萧某人却仿佛不再在郭先生的牵挂之中了,而沈从文则是在郭女神的照拂阴影下活完了他的后半生。以我的私下揣测,大概是时日既长,那聪明过人的郭先生想必终于发觉萧乾的所谓天才也不过是沈从文的一点误会吧,写本不出二十年便被人遗忘个精光的《玫瑰谷》就叫天才,也太滑稽了。既一庸才,能何郭才子何。烦恼的恰恰是那整日价乡下人乡下人自谦抑或自傲的沈从文,让他不写习作了,点毒烟割脖子要死要活一番,偏死不掉,还真就不写了;去摆弄古物研究,倒又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底子稍微薄弱一点的文化学者毕其一生专研也无法抵达的境地。弄文字,说人家是粉红色写手,那文字本也是个虚妄的东西,自然是爱者宝之,恶者弃之,好坏难有公断;到弄古物,则完全是凭事实讲话,来不得一丝半毫情绪了。这个人居然作什么,便可成功什么,说起来是太可怕了。偏偏这一项驳杂的本事也正是郭沫若先生所擅长的,一言堂的社会,冒里冒失逼出这么一个强劲对手来,真可谓自掘坟墓。这一点想来才是他系之念之恨之的了。我总以为郭沫若所以对沈从文积聚那样长达半生的怨恨,其根本还是源自沈的天才。
沈的天才一度积怨了许多仇敌,也一度结交了许多知音。常常是非此即彼,仇敌有:鲁迅、茅盾、郭沫若、丁玲……;知音有:徐志摩、郁达夫、杨震声、胡适、汪曾琪、林徽音、金岳霖……。前头的多为实干派,后头的则近乎幻想家。也有中间的,譬若季羡林,算得上是普通的庸常之辈,过客而已,在其生命中均不能引起一丝一毫涟漪。
人既活大地上,有其光明一面,也便必有其黑暗一角,阴阳相生,始能得道。那始乱终弃的诸如范曾者流,不过是似水年华中的一片水漂,过后就遗忘了吧。除非他写个什么《为了忘却的纪念》才有可能拿出来思考一番。
只是,老了老了,沈从文既从1949年放下那支紧握了将近30年的手中笔,就再不将它拾起来再用,指望一篇《为了忘却的纪念》也是不可能的。要从他的文字中去寻找他的爱憎也只有从那“盲目的高产”的早先三十年创作中去寻找答案了。不过,既是那样“似水柔情”的文字,要找到对号入座的爱想必不难,而企图搜出一点影射的怨恨则恐怕又是另外一场虚妄了吧。
这道理原很简单,因刻在他墓地上的十六个字就是答案: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亦慈亦让,不折不从。
这样一个人,他愿意和谁结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