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孙犁
去见孙犁
常跃强
孙犁先生是我崇拜的前辈作家。我几乎读遍了他的所有作品。小时候我就有个作家梦,长大后,便悄悄地写起了小说。那时候也没有个明白人指导,写得挺幼稚的,发表率也低。我想要是有个人给我指点指点该多好啊!我想到了孙犁先生。可是我又想,在茫茫的人海里,你到哪里去找孙犁呢?即使你找到了孙犁,孙犁会接见你吗?会指导你吗?要知道这些大作家架子都是挺大的……于是我便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
1988年,我的一个短篇小说《绝症》,在《山东文学》上发表了。接到样本之后,我给孙犁先生寄去了一本,并附了一封信,意思是请他给我指点指点。当时寄出去也就寄出去了,根本没指望孙犁先生能给我回信,所以很快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过了一段时间 有一天我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明信片,拿起来一看,一阵惊喜,原来是孙犁先生给我的回信。
跃强同志:
今天读了你的作品《绝症》,我觉得在人物、心理的描写上,都 是很好的。结构也完整清 楚。在缺点方面,就是浅露了一些,缺乏令人深思的地方。希望努力多写多读,自然会更有收获的。我精力很差,很久不看小说了。意见只供你参考。拖的时间也长,请你原谅!
祝好!
孙犁
1988年7月4日
孙犁先生能给我回信不容易。我一个小作者 一共写了没有几篇小说 竟得到了一个文学大家的指点 自觉挺幸运的。捧着孙犁先生的信,我读了一遍又一遍,越读越觉得亲切,越读越觉得说得中肯。于是我就想去拜见孙犁先生,亲聆教诲!
过了几个月,果然有了一个去天津出差的机会。坐上火车,我想这下好了,可以顺便去拜见孙犁先生 了!然而没想到,为打听孙犁先生的住址,颇费了一番周折!
那天很晚才到天津,我下榻在一家旅馆里。因为孙犁先生信上的地址写的是天津日报社,所以第二天上午我匆匆办完事,下午就先去报社打听住址。到了报社里,我问传达,传达摆摆手说不知道,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我好象被 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呆呆地站在报社门口发愣。那会儿正是上班时间,进进出出的人倒不少,可是我问谁谁摇头,急得我出了一头汗。好歹碰上一个人,说半句留半句,迟迟疑疑地说:“你到多伦道 去看看吧……”多伦道有个报社的宿舍。我一进那个院子,就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说可找到地方了!可是一打听,说是搬走了,我问搬到哪里去了,都说不知道。
又回到天津日报社。报社对门是个印刷厂,门前站着一伙工人,我就过去向他们打听。工人大都 挺直率。一个年轻人说:其实我们都 知道,但是不能告诉你,我们怕你去打扰他。说完又感叹一句:这老人太好了!年轻人这么一说,使我对孙犁先生的敬意又增添了一层。怪不得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原来是大家怕我打扰了孙犁先生呀!
天不早了,我抬头望了望太阳,决定硬着头皮闯天津日报社的办公室。我到了他们办公室里,一位穿红上衣的男同志接待了我,我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了来意。那位同志说:你要见孙犁,你和孙犁有什么联系吗?我说他回过我信。你把信带来了吗?我说没有带来。他说那怎么证明呢?我说我能背下来。就从头到尾把信背了一遍。那个同志听了之后就笑了,一边给我解释,说他们一般不让人打扰孙犁先生,一边往《文艺》月刊给我打电话联系,还给对方说了我不少好话。最后,总算联系好了,他让我去《文艺》月刊找一位女编辑,让她告诉我确切地址。等到打听清楚了确切地址,这时候已到了该下班的时间了。我骑着自行车往西走,看见一轮又红又大的夕阳,悬在西天边上……
孙犁先生住在一个小区里。里边挺幽静。当我敲开了孙犁先生家门的时候,老人到南阳台上浇花去了,家里人喊他,他就过来了。孙犁先生大个,瘦瘦的,看上去是一位很硬朗的老人。我说我是山东常跃强。老人连声说知道知道,就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觉得老人的大手很有力。孙犁先生把我让到客厅里。客厅很宽敞,四壁挂着名人的字画,还有一些书橱,书都 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散发着一缕书香。老人坐在旧藤椅上,客气的把我让到沙发上。他说:你又寄来的作品我还没来得及看,抽空我都 给你看看。我连声说谢谢。孙犁先生是个直爽人,我们寒暄过后,他就一针见血的说:跃强,你读书少。我听了猛吃一惊,这么多年了,还没 有人这样说过我呢!那一段时间我正迷现代派,我给孙犁先生说了我正读什么书。孙犁先生说你不要光读现代派的。我问他该读什么书?他说就那几个人的,你都知道……我领会他说的那几个人,是指世界上最优秀的那几个大作家。我当然愿意让孙犁先生给我具体的指出读谁的作品,所以就反复问他,最后孙犁先生让我读读《十日谈》。他深有感触地说:鲁迅先生说创作要执着,我到老了才体会到……孙犁先生的这句话,我是结结实实的听到心里去了。是啊,创作非执着不能成功!
天黑了。我匆忙告辞。孙犁先生又是紧紧的和我握手。他拿起手杖,戴上帽子,出门送我。当时我挺激动,下楼匆匆忙忙,孙犁先生 就喊住了我。他很严厉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你不要光激动,下楼要注意!我连声应着,回头给他摆手,心里一阵热浪翻涌……
孙犁先生是很关心我的。后来他回过我很多信,我也曾多次到天津去看望他,每次见到他,他都送给我他新出版的书,并对我又批评又鼓励,象一个老人看待一棵小树一样,盼我长大成材。《孙犁文集》出版之后,出版社只给他了4 套样书,他还给我留了一套,专门在一片特制的宣纸上题上字,粘在扉页上,很郑重地送给我。那次我是带着儿子去的,老人喜欢孩子,临出门的时候他指指那套文集,指指孩子,嘱咐我说:你将来留给他!我说那是那是。
再后来我又给他去过好几封信,一直都 没有回音,我当时还挺纳闷。打听朋友,才知道孙犁先生因为身体不好,住在儿子家,不看信,也不见来客了。又过了些日子,听说孙犁先生病了,住在医院里,我就准备去看他。临行前,天津的一位朋友在电话里把我劝住了。我想也是,老人已经住了院,即便去了也帮不上忙,倒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让老人好好养病吧,不要再去打扰他了。
但我时常想念这位老人。他的身影,常常在我眼前浮现,仿佛他又在纵声大笑,又用颤抖的笔给我在赠书上签名,又语重心长的给我讲说为人为文的道理。每逢此时,我就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盼望他能尽快出院,早日康复!
2002年4月22日初稿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