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天,关于一条狗的记忆

作者:欧阳德彬

纷纷扬扬的大雪正铺天盖地,楼顶早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对面楼顶的那条高大威猛的猎狗也知趣地钻进了专门为它量身定做的小木屋。晴天的时候,我见那条狗在围有木栅栏的楼顶跑来跑去,焦躁不安地。许多次,我看见那座暗红色的小木屋在阳光下散发着铜质金属的光泽,小木屋的两扇小窗变成倨傲的眼睛,观望着楼下民间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然还有对面凭窗张望的我。许多次,那条狗突然停止循环往复的奔跑,怔怔地望着我,低沉地叫两声,我猜不透它此时的心情。而此刻,纷纷扬扬的大雪正铺天盖地,楼顶早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那条狗的大半个身子躲在精致考究的小木屋里,头向外呆呆望着,任凭大雪把头顶覆盖。有时候,我怀疑那条狗早已在寒雪中死去,可仔细一看,它的鼻孔正有节奏地冒着白色的雾气。下雪的城市静悄悄,在大雪覆盖一切的时刻,我不再怀疑这条狗的尊贵。 

另一条狗的身影正踏雪而来,在无边的旷野之上,盛开两行精致的梅花印。我开始在旷野中奔跑,那条狗在我身后猛追,我并须拼命地奔跑,毫不顾忌母亲做的棉布鞋被远远地丢在后面。那条狗叼起我跑掉的那只鞋继续猛追,洋溢在我心里的,除了奔跑的无奈的激情,还有巨大的恐惧。我害怕极了被它追上后它激情的带着浓郁狗味的热吻,它喜欢吻我通红的面颊和嘴唇。除此之外,我还害怕它会一不小心咬掉我好看的鼻子。十几年过去了,那条狗的影子依旧徘徊在我心灵的旷野上,以致那个浪漫风情的旅馆深夜,睡眼朦胧中,我把那个婀娜多姿的女人一把推到床下。面对柔情脉脉的责问,我只好说是由于潜在的本能,你不该偷偷地对我深夜狂吻,朦胧中,我会以为有条狗要咬掉我的鼻子。

在那个飘着雪花的寒冬,那条狗悄然死去。彪悍的父亲一把提起狗的后腿,把它装进宽大的蛇皮袋。伸手递给我,说,老大,去,把它埋在院子里的那棵槐树下,可以养树。我用双手才可以勉强把它拖走,放在几米之外的那棵槐树下。父亲胡子拉碴的嘴咧了咧,漏出满嘴被烟叶熏黑了的牙,老大,去,到狗胜家借把铁锨,我上午挖树根的时候把咱家的铁锨挖断了锨筋。狗胜家并不远,穿过五六家农家红砖房便可以走到。我的双腿好像已经被寒风吹成了两只消瘦的冰棍,掷地有声并咯吱作响。我一只手拉着锨把,另一只手逃进裤兜。妈的,才来,老子已经吸了三袋烟。暴烈的父亲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锨把,接着又把它狠狠地砸在结冰的地上。长眼睛了不?心思跑哪去啦?只有锨把,锨头哪去了?原来锨头被小路拉住,早与锨把分了身,不知遗落何处了。

那条披着棕黄色毛皮的狗最终还是被彪悍的父亲埋在了院子东南角的那棵槐树下。夜深了,透过小木窗的空隙,看到北方的鹅毛大雪还是飘飘洒洒。父亲此起彼伏的鼾声,暗示着我可以随时离开这间小屋。埋葬那条狗的小土堆,早以被白雪覆盖,膨大成乡村散落的坟冢。大自然的无私倾洒,让一条狗的葬礼如此宏大。面对它的安身之地,我开始猛烈地怀念它激情的带着浓郁狗味的热吻。热泪开始爬满面颊,伴随着漫天飘洒的雪花。许多年后,一种隐秘的意识在我内心深处时时泛起,那条狗的死去,代表的也许是最初恋情的溃败。古时候, 飞鸟射尽了就把良弓收起,狡兔被捉后就把捕兔的猎狗煮了吃肉。从古至今,狗的命运,并不掌握在狗的手中。

几年后,我开始了漂泊,在人口高度聚集的地方,见了许许多多的狗。流浪街头的癞皮狗,和乞丐争抢着菜市场旁边被主妇们遗弃的黄菜叶。一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乞丐奋力把手中的木棍砸向一条癞皮狗的背脊。一次,我又亲眼看到一个又老又丑的乞丐靠墙坐在一座废弃建筑的屋檐下,他的身旁蜷缩着一条癞皮狗。无疑,癞皮狗和乞丐既是不共戴天的仇敌,有时候又称兄道弟。那次,在树木浓密处,天上点缀着无暇的白云,一条娇小玲珑的白毛狗,伏在一个美丽少妇的胸前,让人见了嫉妒不已。在我扭头窥视的刹那,我隐约看到了那条狗得意的淫笑。形形色色的狗,总对我如影随形,在我异乡漂泊的途中。可是,我无比清晰地知道,它们都不是我记忆中的那条狗。

雪花还在飘飘洒洒,但总有雪尽日出的那一天,天晴之后,我又要开始新的漂泊,还会碰到形形色色的更多的狗。记忆中那条狗的矫健的身影,仍奔跑于心中的雪原。它从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