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指甲》原文·孙爱雪
凤仙花与我的缘源可意会可言传可在醒时梦时同样温软委婉。它是乡间甜蜜的美丽,女孩们晚间的幽梦,夜夜可达夜郎西。
最拙朴的美,来自凤仙花点缀的指甲。它在物质贫乏的年代闪亮。女孩的新奇和对美丽的渴望勿容质疑,没有人指引她们,引导她们。美无处不在地引诱着爱美的女子。
村子里人把凤仙花叫家桃子花。瞎眼二大娘园子里一片家桃子花,粉红的花缀在翠绿的叶间。她看不见花开,她灵敏的耳朵警惕着窥探的我们,拐杖无声而严厉。特别她布满沟壑冷酷的脸,乌黑恐怖,鬼一样狰狞。我们怕她。
渴望引诱我们悄悄地扒开篱笆园子去偷她的家桃子花。去的时候蹑手蹑脚,出来的时候哇哇大叫着乱窜,破坏了篱笆园子,踏坏了园子里的菜秧。她大声地骂:臭妮子,臭妮子,又来毁坏我的园子。
秋天的梅豆叶圆圆的,摘来一片片。把家桃子花和叶(花不够就用叶)放进捣蒜的蒜臼子里,放上白矾,捣碎敷在指甲上,用梅豆叶包上,拿线缠住。要包一夜,天明指甲就红艳艳的。
我们比谁得染得红染得亮,有时夜里会揉搓掉,懊悔的不得了。
贫困的乡村人们顾及的是衣食温寒,难得一见栽花赏花的人家。没有什么阻住我们天性中对美的热爱,把指甲染红的愿望强烈而执着,一次次去偷摘家桃子花的过程惊险又刺激,美丽覆盖上一层强大的胜利感,谁能得到家桃子花谁便是我们中间的英雄,大家都佩服得不得了,被众星捧月般围拢在中间接受尊崇。
美丽像吝啬鬼一样不愿意接近我们,我们向它靠近。染红指甲,把红薯的梗折成长长的辫子挂在耳边。直到有一天把瞎二大娘家的家桃子花偷得光秃秃的我们才肯罢休,指甲染得发紫,脚趾也染红。寂静的村庄宽容我们放肆的作为,任欢悦和浪漫载满少女们的夜空。
隔壁小超市里卖指甲油,精巧的瓶子里盛着红的蓝的紫的原色的油脂,五角钱一瓶。女孩们挑挑拣拣,三岁的小女孩也会买,用小刷子在指甲上涂着,神态专一认真。
是谁教给她们?谁又教过我们?她知道小瓶瓶里的颜色涂到指甲上好看,她的心向往那个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美丽。原来那就是天性中欲念的萌芽,从幼小开始。她需要表达需要展示需要引起注目,这个闪念的过程,暧昧而真实,从一而终地跟随。
一个深夜爱人带回家两株家桃子花,用白塑料袋包着一陀土。我们把它栽在大门外的路口。我不知这个粗糙脾气的大男人怎么想起了栽家桃子花,这似乎不符合他的性格。就是这样出其不意的许多年许多事,让我感觉到一个人内心的细致。
小家桃子初开的花并不好看,在叶顶盘着一个花盘,终是开不开。原来那不是它真意的花开。只待到了秋天,花枝才招展开,大大的一蓬,缤纷得炫目。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一次在一株上如此灼灼地盛开,一枝并列着一枝,一朵连接着一朵。一株花红如血,另一株是两色的,有粉红有大红,一朵花上也是两色,一半粉红一半大红。鲜艳到极致,美丽到无以复加。它们仅仅三枝两枝、仅仅十朵八朵花我也不那么稀罕惊奇它们了,它们不是一枝两枝花枝那么单调,它们是两棵花树,蓬大得像撑开的花伞,缀满血色红艳,一串串一簇簇,在路口招摇鲜亮。
很多天它们是一个样子地殷勤盛开,村子里来往路口的人很少,几乎没有人欣赏它们。
我看到花开寂寂,独自热闹。
小希希经过路口,低着头。她掐了花儿,随手丢在路口。
我们说:掐花儿吧,希希。
希希跑了,一点也不感兴趣掐花儿染指甲盖儿。
我们教不会她童年的乐趣,也许她的童年已经和我们的童年早已不尽相同。
夜来一场秋雨,落英缤纷。家桃子花铺一地血红,零零碎碎。它们把泥土覆盖了,一瓣瓣香消身残飘零飞散。
我觉着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浪费了红颜花好。我们无法顾及生活的美好时刻。
我们要的美已不是最淳朴的自然之美。
家桃子花染红了大地的指甲。红泥香土,落痕处处。
我们要去的地方在我们来的地方等候。春天的生长显得有点儿盲目,夏天的忘乎所以虽然失去了方向却没有妨碍我们成长。秋天的成熟总是那么力不从心,我们只有在冬天再潜心修炼最后的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