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乡·文/陈年

1

常常坐在街边,眯起眼看我的生活,看着看着就哀伤起来。下井回来的男人,手里拎着一块红润而肥腻的猪头肉,乐哈哈地走回家。女人接过肉在案板上切开,再用刀背把黄瓜大蒜拍扁,切成不成形状的块,放在小盆里,倒上多多的醋。边吃边喝上点酒,这是矿工活得最心满意足的一刻。女人最开心的一刻是,接过男人的工资数钱。钱,有时薄点有时厚点,女人的脸有时好看,有时难看。没啥文化的人也没啥大想法,最大的想法就是攒钱买套楼离开煤矿。

刚下过雨,地上的积水一洼一洼的,像碎了无数面镜子。女人忽然走过来,蹲下去,伸出粉红的舌头,趴在水坑里喝水,喝完一个,转到下一个。一群孩子跟在女人的后边,喊,她的舌头真长,和狗的鸡巴一样长。女人喝饱了水,抹着嘴角褐色的泥,笑嘻嘻地和身边的孩子玩。边玩边脱衣服,这时大人也被吸引过来。脖子伸得老长,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吞口水的声音。女人的裤子褪在脚踝上,走起路来磕磕拌拌。她双手拍着小肚子,像敲着一面鼓。她跳着高儿,大声地吆喝,快来看,快来看……嘶声力竭。女人是矿工家属,她的男人在井下死了。刚知道男人死了,女人也没疯。可她傻,一定要看男人最后一眼。女人让男人的尸体吓疯了,她看到男人成了一张饼。男人是被几十吨重的机组压死的。疯狂的女人,把肚皮拍成一张又红又薄的纸,让人恐惧她会把这张纸撕开了。让更多的血腥,残酷暴露出来。

没看不清小男孩是从那儿飞过来,十来岁,他用自己小小的身子挡着裸体的母亲,而母亲两只肥白的奶还在男孩短短的黑发间,一闪一现。男孩两条细长的胳膊在空中无力地摆来摆去。男孩哭着朝围观的人群喊,***,不许看!回家看你妈去。男孩吹起一个大大的鼻涕泡,“噗”地一声灭了。大人们掩起窘态,打着哈哈说,灰板板的一片,没个啥看头,不好看。我过去帮女人提裤子时,闻到难闻的臭味,而女人飞快地在我的脸上抓了一把。然后飞快地逃走。

街上静下来,我学着女人的样子,在水坑前蹲下,把脸俯在水坑前,在镜子里一动不动地看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我看到那双眼睛后面的困惑,孤独,寂寞,痛苦,死亡,对了还有爱。那种黑色的无耐又袭过来,黑暗让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我越来越不懂自己,也越来越不能解释自己的生活。握紧拳头,握紧拳头,展开,手心里只有一根头发。我用尽全身的力也没有能力使一根头发变曲变弯。

女人抓伤的地方,开始流血,小而饱满的红珠子从伤口里挣扎着跑出来。女人的笑声,裸着的身子,男孩挥舞的胳膊,水坑,镜子,这些东西让我一下子哭出声来。一种无法述说的疼痛穿透我的身体,疼却喊不出。

日子苍白如纸。 

2

一辆辆装满优质动力煤的红岩,斯太尔车从我的眼前跑过,这些巨型车就像一匹匹疯狂的野畜践踏着我脚下的这块土地。黑色的雪不分季节,纷纷扬扬地下着。我把脚埋在这厚厚的黑雪中,感受来自地下的哭泣。

来煤矿讨生活的外地人中,我见得最多的是四川人。我们称他们“四川侉子”,或是“老乡”。这些四川人都住在煤矿周边的小村子里,以下小煤窑为生。几张锹,几把镐,几个筐,一群人就可以开工。没有一点人身安全保障。下小煤窑是碰运气,碰命。运气好命大活下来,拿了钱欢天喜地回四川老家修房子盖屋。

每年的春节过后,一群又一群的四川人涌到煤矿。他们背着巨大的行李包,讲着呜里哇啦的四川话,来煤矿做发财梦。这些人一群一伙地在煤矿肮脏的大街上直来直去,很有一些气势。有点像旧社会的帮派。不要命的那类。

前段日子在离我生活地很近的一个小煤矿发生了重大的井下透水事故,被困五十六人。黑心的矿主上报时却说,只有五人。因为事故重大,各大新闻网站在报道这一恶性事故的同时,都配上了事故发生地的照片。我在网上也搜到了这幅照片,我生活地的照片。那张照片初进入我的眼里,给我触目惊心的感觉。它的荒凉贫瘠让我忍不住掉泪。光着脊梁侥幸活命下来的矿工。衣服拖沓的矿工家属。在大人们腿缝里穿行的孩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一脸的迷茫,不是痛苦,是生活没有着落的迷茫。对于一个吃煤炭这碗饭的人,接受死亡已经成为一个残酷的习惯。在矿上生活,无论是矿工还是家属,对死看得很平常,相反对以后的生活忧心重重。他们总是很现实地把如何赔偿放在痛苦的第一位。死的已经去了,而活着的人仍要依靠煤矿来糊口。他们最害怕小煤窑被关被封,他们甚至会帮窑主隐瞒事故。这种无可奈何的生存,让人有欲哭无泪的悲凉。

毕竟已是五月,苍黄的土地,在一条叫做十里河的水沟里支起排水的管道。报道说,六台水泵已经开始排水。报道说,截止发稿时起,已经排水多少多少方。报道说,有专家分析井下工人有生存的可能。可在矿山生活的人都知道,那些被困在井下的人没有活着的希望。矿上人,把井下透水说成是,灌耗子洞。一个十分形象的叫法。

我写这点东西的时间是7月18日,距离事故发生的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两个月,那些来煤矿讨生活的外地人,将他们的尸骨永远地留在异地他乡。

十里河从我的门面流过,默默无语。抬头问天,谁看到那黑黑的河水里晃动着无家可归的鬼魂?

握一把黑黑的土,把生活的沉重无奈和酸楚紧紧攥在手心里。 

3

传说中这里曾是一座侏罗纪时代的森林。这里绿草如茵,绿树成荫,这里阳光明媚……我泪流满面。现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着我的父亲,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们一代又一代的煤矿人日日夜夜吞食着这座黑色的森林,直到他的消失。

父亲当年选择煤矿作为他讨生活的目的地时,是抱着最大希望的。他把煤矿作为幸福生活的起点。的确,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能当个工人在村里是最大的荣耀。有户口,有工作,有工资,还有休息日。穿一身蓝帆布工作服,在乡里走一圏,会招来多少姑娘的眼睛。我的母亲就是被父亲的工人身份所吸引。她说,当年村里姐妹把能找一个煤矿工人,作为最高的要求。村里的漂亮姑娘,都在等工人娶走。刚刚离开学校瘦弱的母亲,她被黄土地上辛苦的劳动吓坏了,为了逃离,她选择出嫁。没有任何的条件,只要是工人就行。

四块石头夹块肉的卖命生活,让父亲早早地因伤残从井下的一线病退到二线。从那时起父亲读书,后来他通过自学成为一名受人尊重的医生。在当时的矿上,他算是一个有本事的人。父亲读书,把读书作为改变他矿工命运的跳板。我家和别人家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有书。母亲也读书,她在书中找她的爱情。母亲渴望书中的爱情,她读《简爱》,读《红楼梦》,读《第二次握手》。那时,我把给母亲借书,当成一项任务。听说谁家有书,我是不择手段地借。母亲和父亲离婚后,我试着给母亲带书看,母亲说,不想看,哪有爱情,都是假的。母亲有时心情好,会对我说起,当年她在村里后山相亲的那个小伙子。这时,母亲是笑的。我想母亲是后悔了,后悔做了矿工的妻。

父亲一直反对他的儿子留在矿山。儿子是他的希望,他的命运。他拼尽家里所有供儿子读书。目的就是让儿子离开矿山。读过书的人,最知道落后的痛苦。可在他农民的意识里,是轻视女孩子的。我的父母没有看过一次我的成绩单。无论好坏。后来父亲对我说,他当年没让我接受高一点教育是因为,他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有机会。我有选择,我可以通过嫁人离开煤矿。初听这话时,我疼得像被钉进一根钉子。原来时间前进了二十多年后,我的命运和母亲一样,还是通过嫁人来改变。

我在网上和朋友聊天,我说因为文化的束缚,普通的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煤矿人走出煤矿的机会很少。煤矿的男孩子长大了下井,女孩子长大了嫁给下井工人。可若干年后,没有了煤炭,他们靠什么生活,他们还会做什么?我敲着这些字,忍不住地伤感。为一代又一代的煤矿人。朋友说,你永远也写不完你的煤乡。 

4

自闭的。无论是生活还是性格。生活中我的朋友极少。我拒绝朋友,拒绝交谈,拒绝他人进入我的内心。忆子是我很少朋友中的一个,她是一个写诗的女孩。当年因为各自的字,让我们走得很近。我们俩总是像影子一样同时出现在当地的报纸上。去年冬天,我在路上遇上了忆子。近十年不见,忆子仍旧年青漂亮。多年的不联系已经让我们没有交谈的话题。分手时,忆子说,看看你的手吧。我把手放进她比我略大一点的手心里,手指和手指相触的一瞬,两个人都有些心慌。多少年前我们是有理想的人,我们用文字为自己编梦。梦里的女孩圣洁,高雅,有文化,有气质……而今忆子是某个领导的情人。

她没有问我的现状,我也不问她的境遇,只是紧紧握一下手,然后各自上路。我住的地方,据老人们讲,是当年走西口时,必经之路。风大,忆子的影子投在路上,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心伤不止。

见到忆子后,我开始解剖自己的生活。我一次次地问自己,我到底要一种怎样的生活?在网上溜达时,遇上章安,章安也是我当年的一个朋友。说起忆子。章安说,在缺少文化的煤矿,聪明漂亮心气高的忆子成为领导的情人,是她改变自己生活的方式。身体是她唯一的本钱。我看着屏幕上章安传过来的字,锥心刺骨地痛。为忆子也为自己。

这些年我一直用文字述说自己。当一个述说的过程完成后,我开始另一场述说。我迷恋我的述说,我把生活存入脑子里,有空了,拿出来前后地排列。排列成不同的心情文字。有人说那是文字作品。

排好的生活在稿纸上只有薄薄的几页。方方正正的字穿行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忧伤,没有眼泪,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强烈的想和人说话的孤独弥漫在空中。

我不知该怎样改正我生活中的错误。也不知有一天,我会不会放掉这份乏味的生活,可我知道我永远不会作别人的情人。我从骨子里看不起情人这个身份。关于爱情,我一直觉得是一件奢侈的事,和一些习惯死亡习惯黑暗的人,说爱情这件事,是不是太轻太薄。昆德拉说,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5

害怕,黑夜里伸手抓不住东西的害怕。我无能无力而又不知道怎么办时,这时我会拼命地看书,我想通过阅读通过写字,来让自己对生活有个说法。

深夜里,点一支烟,倒一点酒,边吸烟边轻轻地啜一口。自己陪着自己喝那么一点成为我深夜的习惯。我越来越喜欢黑夜里那份安静。

我在读夏榆《悲伤的耳朵》,他说,那时候我感觉到真实的悲伤。那些声音让我看到我和一个真实的世界有多远。我认为我的耳朵是为真实的声音准备的,就像我的眼睛为世间的真相准备的,我的耳朵跟真实的声音相遇的时候,我既悲伤又幸福。我的眼睛跟世间的真相相识的时候我同样是悲伤而且幸福。我的悲伤是因为我竟然长久地跟那些真实的声音相互隔绝,幸福是因为我还能找到那些真实的声音,还能遇到世间的那些真相。

深深地吸一口烟,在嘴里含一会儿,一丝一丝地吐出去。嘴里是一些又苦又辣的滋味。我知道夏榆写得是他生活过三十多年的煤矿。这些夏经过,我也经过。不同的是夏终于离开煤矿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而我还生活这里。

在我生活地,有一条河,叫十里河。当时我们还用这条河的名字办了一份民间文学刊物。一本自己刻板油印的小册子。一群矿山的大孩子,面对困惑的生活,他们写诗,写小说,他们想通过文字来说出自己对青春理想的热恋和迷茫。那时年轻的我甚至说过,过了二十五岁,我就放弃文字。如果文字不能带给我快乐,我就不去碰它。

读格非的《人面桃花》,读到“人生识字糊涂始”时,站起来,看一眼外面的夜。心理很难受,我从十七岁起开始用文字来记录生活,而今又是十七年过去,而我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有时想,我的痛苦来缘内心,我不能关照好自己的思想活动。我不能和别人一样,在这种封闭的精神生活中的,把自己封闭起来。相反我总是想撕开这种生活的表面,把它的肉质呈现出来。就象一个残忍的医生,把旧的伤口撕开,是为了新的肌肉的生长。

有一个参佛的居士,她看到我每天疲惫地穿行在文字中,她说我的这种行为在佛语中是一种贪欲。初听这两个字,吃了一惊,一直以为自己对物质权势钱财看得淡,谁知却是一个欲望很强的人。

而且还是一个贪婪的家伙。 

6 

自由的云行走在天空,而我是一个忘记行走的人。我一直徘徊在自己的生活中,走走停停,我无法让自己抛弃一些记忆。

章安现在在北京做编辑,听说不错。章安在煤矿生活过十年,他说他当初来煤矿只是因为下井比别的行业挣钱多。我不知章安在抛弃煤矿时,是不是也会慢慢地抛弃他十年的记忆。他把在煤矿工作的那十年称做苦役般的日子。可我在心里不同意他这种极端的说法。我觉得煤矿除了苦难,还给了他一种内在的精神。这种精神生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我会在公共浴室洗澡时,把别人铺在澡堂箱底的旧报纸抽出来。站在澡堂又湿又粘的地上,身边是半裸的光身子的女人孩子,而我手里可笑地捧着一张报。飞快地扫上几眼,如果有好看的内容,我就会把这张别人丢弃的旧报带回家。这是一个缺少文化生活偏僻的煤矿,人们日常能读到的报纸极为有限。好像也有一个邮局,可那里办理订报订书的业务也是面对集体,而拒绝个人。地方小,权利大,所有的规定都是自定的。

我把那张散发着别人体味的报纸,叠一下,再叠一下,叠成方方的一小块。当我认真做这些时,心小到极点,灰暗地极点,悲哀地极点。这就是我的生活,我努力改变的生活。可我知道我没有绝望,我还有读书写字的欲望,这是让我高兴的事。用文字来表诉我的内心,成为我在煤矿生存下去的理由。对的,决不是没有路的绝望,只是心情上的悲哀而已。有时,我在残缺的报角看到自己很久以前投过的稿子发表了,没有感觉,只是一种平静。我知道我在写,写我的生活,我的煤矿。

从一个煤矿到另一个煤矿,写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我坚持我的生活。我想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了煤矿,可我不会抛弃我的煤乡。

张越说,把你的生存要求先打到底,你先认同生活的残酷,然后你在残酷的生活中,还能够焕发出你内心深处的善良和爱,我觉得那就是对痛苦和绝望的救赎。

我对自己的救赎方式是通过文字来展示自己的内心。我把灵魂的核,放在生活中,用文字来进行一种内心的坚持,用文字点一盏心灯照亮自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