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旅》原文·涓水流深
单位放了几天假。
本来打算骑车看望乡下的母亲的。一大早起来,我却改变了计划。想起曾健步如风的母亲被渐行渐远的记忆折磨得蹀躞的步履,想起母亲无奈而又充满依赖的眼神,我想把自己剪切到电子邮箱里,紧急发送到母亲的怀抱,哪里还有浪漫的情怀?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老家。从车窗玻璃里看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正挥舞家什做着不知什么活计,抑或因为闲不住而胡乱地忙碌着吧。车调完头再往窗外望时,母亲正朝这边走来。母亲低着头,缓缓地走。不像往常,一边大步走路,一边望着我笑。但此时我很满足,甚至有点儿激动了,母亲还记得接我。掉了一路的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望着母亲瘦弱的身影,我想把母亲揽入我的怀抱,用我的生命保护母亲的记忆不被夺走。可是,我不能。
和母亲近了。我停下脚步,凝望母亲的脸。母亲却不看我,伸手拎我脚边的纸箱子。母亲啊,这是一箱子苹果,它甚至比您重。一向谦卑做人而又早已手无束鸡之力的您,此时怕女儿累着竟这般没有了自知之明。抑或母亲以为,眼前站着的,仍是那个需要她时时呵护着的流鼻涕的小女孩吧。
为了不使母亲失望,我把手提袋递给母亲。忍不住又一阵泪流。这时,父亲从屋子里走出来。我紧走几步,甩开母亲,终于泪如泉涌,一边喊,妈妈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为什么?父亲好像被我吓住了,愣怔了一下,微笑的脸忽儿暗淡下来。我暗骂自己不孝,赶紧抹去眼泪,笑对二老。
母亲找来一个小板凳,把它放到廊子里。再找来一只,和刚才那只挨放着。我和母亲在廊子里坐着。
深秋的阳光暖的有些吝啬,有风吹过,便觉出一丝的冷。
母亲的指甲长了。我一边掏指甲剪,一边拉过母亲的手。母亲的大拇指指甲恁么厚,里面又塞满泥土。我犹豫从哪儿下剪的当儿,母亲说,用这(指甲剪)不中,得用剪子,一边把手往回缩,用另一只手去抠指甲里的黑泥,嘴里一边叨着,成天抱柴禾,能不黑啵。“别抠了,剪完洗洗就干净了,再说,这泥土不污不染,怕啥?”我重新拉过母亲的手,母亲便很听话地由着我了。我把母亲的手握在我手里,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剪。父亲不时过来打岔。他说,现在咱家这房子在村子里算最孬的了,丰丰(我的侄儿)娶媳妇时就得扒掉重盖。我说,那岂不可惜?父亲说,唉,有啥法子?现在没有楼就娶不来媳妇。
母亲的碎指甲盖散落在我身上,在发白的秋阳下竟熠熠的有了光彩,看上去像细碎的银屑,又像小时候晚自习后引我回家的纤纤月牙儿。给母亲剪完了指甲,忽儿有了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甚至有点儿自豪了。小时候母亲为我做过那么多的事,也有这样的感觉么?母亲起身去脸盆里洗手。母亲记得我说过,剪完后洗洗就干净了。母亲啊,您又一次让女儿流泪了,记忆永远夺不走女儿对您说过的话。
远处传来三两声鸡鸣狗吠。
很想和母亲出去走走,看看大爷大娘、哥嫂兄妹。母亲说过,前院的大娘走了,驼背大爷也走了,还有隔壁的二大娘,还有二瘦哥,他们都走了,再也见不着了。我对母亲说,就去看看家前的菜园、田野吧,它们一定好好的。挽着母亲的胳膊走着,一边不停地问,原来的小土路呢?还有那片小树林,还有那条小河。母亲不语。可能它们消失的太久,母亲不记得了。抑或,它们才刚刚从母亲的记忆里走丢。
“涓儿。”回头,竟一时语塞,“您,您还——记得我名儿?”“呵呵,哪能不记得?”一边和大爷寒喧着,一边随了大爷哗哗啦啦的三轮车往前走。“涓子!”三哥?“三哥!”我提高了嗓门喊,好像有意补回刚才忘记叫大爷的失礼。三哥是大爷的三儿。他并不打算和我说什么,向我要了姐夫的手机号码就转身走了。我有些失望,急回头寻大爷,大爷骑上三轮车走远了,他一定是放心不下靠打点滴维持生命的大娘。本打算随大爷一起看望大娘的,或许下次来时就见不着了。可大爷的家搬到哪里去了?母亲也不知道。
走到一个路口,小菊叫我。小菊也是回娘家来了。如果那条小河还在,我一定跑过去照照,我的脸是否和小菊一样,也被时间的刀刻满了深浅的皱纹。哦,我认出来了,小菊旁边抱个婴孩的,是兴哥家的大爷。他还是干巴巴的瘦。而大爷却笑眯眯地望着我的脸说,三妮咋恁瘦了?还有小兴的媳妇,刚从地里回来。她老家是四川的,听说是从骗婚的人家逃到村子里来的,后来兴哥收留了她。村里人都说兴哥命好,这媳妇撵都撵不走哩。我叫她嫂子,其实她年龄比我小呢。我说,嫂子永远长不大,看起来还恁么年轻?嫂子对着我的脸凝望了一会儿,连连说,你老了,你老了。是啊,我老了,难怪母亲......
我紧走几步,低声问母亲,他们怎么能在菜园上盖房子?菜园怎么成了他们的家园?还有那片绿油油的田地,那里曾有咱家的麦子和棉花。母亲可能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她一定以为,和她一样,我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变化。母亲却忘了,我早已顺着她的血汗之河漂流到远方的城市里。看着房前屋后星星点点的绿,我仿佛听到瓦砾下痛苦的呻吟,就像母亲消逝着的记忆。
我央求母亲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会儿。尽管“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的美丽已成回忆,也闻不到了那醉人的满池花香,但我仍然很想好好看看眼前的这个小水坑。想它曾经的辽阔和神秘,更有那无限荡漾着的清波,还有清波里的鸭鹅鱼虾、绿萍莲藕和艳影。那时,池塘中间有个小土埂。平时土埂是露在水面上的,雨季时便浸在水里了,但很浅,若隐若现,常常引得我们小孩子赤脚来这儿玩耍。土埂两边经常有蛋和蜗牛浮出,我每每捡了拿回家,让母亲煮了吃。有一次,我很想知道自己捡了多少只蜗牛,便坐在压水井旁一个一个地数,1、2、3......101、102、103。平时煮了吃时,母亲总说我和姐姐一人一半。今天多出一个怎么分?母亲笑着说,扔掉一个就可巧了。可当我把多出的那个蜗牛扔到粪坑里后,母亲又骂我傻闺女。我想,这事母亲一定还记得,只是一时打捞不起,就像被我遗落在池塘深处的那些童年趣事,尽管早已压实在高耸的建筑下面,但它时常浮游在我的梦里。
母亲说,走吧。嗯,走吧,没什么流恋的了,物换人非。
忽儿有声音从头顶掠过,似曾相识,又分外亲切。抬头,哦,和我母亲已来到家门口。感谢母亲栽下的这棵老槐树。母亲啊,您怎么知道,多年以后,女儿最喜欢这样的风景?
又一阵风过,萧索的落叶看起来有些悲凉,但人世间最动听的曲子,最感人的故事,哪个不凄凉?哪个不沧桑?爱也是这样子的吧。
我和母亲坐在老家门口的石头上,静听风吹树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