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初恋》原文·熊伟明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品位、特征和个性,有她的人文、风情和历史。
沧桑巨变只是她的外貌,人及由人衍生的风景才是她的主体。当然,还不要忘了城市细节。
走近她、接触她、读懂她,似乎不难,又觉很难。因为是初次相识,也是初恋。
不想参与当今五光十色的品读盛宴,只是在一个旮旯里拾起过去一粒不起眼的梅子,咀嚼起来,有点甜,有点咸,还有点酸涩,回味醇厚……
北京
北京是我人生旅程中,较早走近的大城市。
那是1974年,我在故乡的公社里当一名不在正式编制的干部。当时,农业学大寨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席卷全国。有位来江西视察工作的国家领导人,觉得江西学大寨步子迈得不快,提出江西老表应当走出去看看,不能关门学大寨。于是,去大寨学习一时成为江西各地的一项重要工作,这个地方的人前脚走,另一个地方的人后脚就跟。我有幸成为公社赴大寨学习参观团中的一员。
参观团都是公社、大队的主要负责人,有30多号人,大多是第一次出远门。去山西是从浙赣线折上京广线,在石家庄转的车。在完成大寨学习任务后,游兴未减,大家也不想原路返回,还想多走几个地方,都盼望去首都看看。可那时正巧临近国庆,去北京的火车票不好买。负责买票的公社办公室同志灵机一动,买了去廊坊的车票,中途在北京站下车。到达北京是凌晨。其实,这次出来到首都去公社是谋划已久,作了一点准备的。考虑到这么多人在北京住宿会有麻烦,事先叫了我们公社的一位漂亮女教师打前站,她的丈夫是北京一家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北京崇文门宾馆就是他们设计院设计的,联系的住处就在那里。
宾馆一般早晨是不接待游客的。那位女教师带我们去开眼界,坐地铁,那是北京第一条地铁,刚建好不久。我记得终点站是苹果园,几十年过去了,站名始终未忘。我们是从北京站到苹果园,又从苹果园到北京站,坐了好几个来回。天大亮了,才从地铁站上来,来到天安门广场,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前。
天安门广场,我心中神圣的殿堂,我终于来到您的身旁。多么宽阔,多么壮观,记得当时看到迎风高高猎舞的国旗,我竟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脱离队伍走近她,久久仰望,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纪念碑绕着碑基转了几个来回,我们团里有的人累了,也就席地而坐在台阶上,身边是大大小小的行李。这时,负责广场警卫的军人走过来说,不能坐在这里,不雅观,有外宾,要注意影响。劝我们到附近的松树林里去。
我们就这样被赶着、累着、狼狈着在街上到处溜达,一直到太阳快下屋顶了,还没进宾馆休息。女教师劝我们耐心等待,说国庆前夕来北京的人太多,宾馆很紧张。最后,等到的是一个不祥的消息传来,因一个全国性的美术展览进京人员把崇文门宾馆全包了,我们的住宿成了问题。
最后协商的结果,只给我们一间有三张双人床的房间,放行李和老人住,其他的20多人全部住宾馆澡堂。
进澡堂要晚上10点等沐浴的人全走了才进去,睡在一溜排开的躺椅上,放暖气,盖浴巾,大家尝到了一种新滋味。真是太疲劳了,也讲究不了那么多,大伙儿脸脚都没洗,一倒在椅子上就睡着了,有的还打起了呼噜。哪知,感觉还在迷迷糊糊中就被叫醒。早上6点就要起来离开,澡堂要整理开始新一天的营业。
以后的几天游玩大家没了兴趣,加上北京天气干燥,饮食又不习惯,有几个人病倒了。有个老大队书记睡在下铺,被上铺掉下的东西打到了头,出了点血,竟像小孩似的呜呜哭了起来。大伙儿吵着要赶紧离京去上海。
好多年后,我再次去北京,却不记得前次到过哪些地方,颐和园没有去,故宫没有去,动物园、前门也没有去,印象中只记得天安门、崇文门,还有兵司马三门胡同,(到京当晚,那位女教师为解决住宿尴尬,主动带我去找我那远房的亲戚,看能不能让我住亲戚家。见一大家人挤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终没开口。)再就是北京火车站。
离开北京的火车发车时间是晚上12点,车次倒是直快,却全部是站票。
拥挤的北京站,那位女教师赶来送我们。因怕女教师难堪,原本不想跟她打招呼,准备悄悄地走,结果她还是知道了。辞别免不了问候。当女教师得知我们全部买的是站票,想到这几天安排接待不周,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内疚,在候车大厅竟放声大哭起来,那声音尽管在嘈杂的环境中,还是那么的响亮动人。众多旅客惊讶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向我们这一堆人。
我们反过来极力安慰女教师,说我们这几天北京玩得很开心,是我们想早点回家,你不要难过,你已经尽力了……在女教师布满泪痕挤出来的笑容中,火车徐徐地离开北京站。我们挥手,告别北京。
我记得那周遭的色彩是橙黄的,很暖和,又有点扑朔迷离,充满憧憬。
上海
如果说,北京的代表色彩是黄,那么,上海的代表色彩就是绿。毕竟是江南,有绿水的滋润,有绿树的呵护。
首次走近这座城市的时间是在1974年的秋天,我的同伴还是从江西—大寨—北京—上海的参观团成员。
晚上下了火车,出站,人头攒动。见到的是穿得花色缤纷的亮丽女子,听到的是有点嗲气的问候软语,还有温润的环境,喧闹的氛围,让大家疲惫的心情变得十分舒坦。原来有些身体不适的人,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
接我们的有许多是上海知青的家长。他们的小孩在江西插队,从长途电话和来信中得知,当地的主宰着知青上大学、招工、参军命运的官员要到上海来,出于帮助儿女亲人的目的,纷纷到车站来“抢”这些平时不太看得起的“阿乡”。为争着接待,几个知青家长还差点吵起来了。
接下来在上海的日子变得十分地短暂。许多被邀请去吃饭的公社干部、大队书记,是由我这个随团“秘书长”帮着去找知青的家庭地址,时间常常是安排得满满的。那时,吃饭还不时兴上餐馆,都在家里安排。我在体验上海住房逼仄的环境中,感觉上海人生活的精致和洋气。我记得我们住在天津路一家小旅馆里,欧式建筑,雕窗圆柱,水磨石地面,虽小却很有雅气。加上穿着花色鲜艳小背心、烫着卷曲头发的服务员来往其间,着实亮人眼球。到沪的当天,有人就迫不及待去了外滩,回来就惊呼:那里谈恋爱的人真是密集集的,那男女靠得之近哪,让人都不好意思瞧。来上海让江西老表真正感觉到了大城市,开了眼界。
我们在一个住在黄浦路上的知青家里做客。那男知青的姐姐真是太漂亮了,我感觉,放在五斗橱上她的艺术照片,比当时上海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的主要演员还要漂亮。说实话,我那顿饭真没吃好,老是回头去看那照片。吃完饭,天已很晚,那漂亮的姐姐送我们到马路上,和年轻的大队书记一再握手,请求帮助他弟弟,那娇滴滴的动人神情,让“阿乡”只顾点头,双手久久不愿放开她的手。
当然,我的官员同伴也找江西在上海的老乡,叙叙旧情,带去乡情。有一次,我领着一位大队长找在上海当工人的老乡,不巧未遇。晚上,那名工人闻讯到旅馆来会老乡,除了给老乡一份上海椰子糖、肥皂等礼品外,也给了我这个带路人半份礼品,让我很过意不去,感觉上海人很会做人。
还有一次,一位大队书记去老乡家,为怕老乡外出,我们是一大清早就在七弯八拐的弄堂里寻找,阳光初照就出现在那女老乡家的门口。那女老乡四十来岁,精瘦瘦的,睡眼惺忪地接待我们。因我们没吃早饭,她叫女儿到街上买了几根油条,就着泡饭和一点咸菜让我们吃。还说,上海人早饭都是这样吃的,自己家乡人就不客气了。我看到大队书记蹙着眉头,边吃还边看着我,很是不安。从老乡家里一出来,大队书记就骂开了:小气鬼,我来上海就来吃你这泡饭的。下次她回家乡,不要说我不给她面子,不理她!
上海人精明,这话不假。招待客人那菜碗也是小小的,筷子要收敛点,不能大夹。在餐馆用餐,也是每道菜基本吃完,不剩。你可理解不浪费,会算计过日子。这和江西的习俗不一样,江西人招待客人习惯菜要有吃有剩,酒要喝足一醉方休才算热情。这是地域文化的差异。
为此,有些人不愿和上海人交朋友,我倒不这样认为,对上海人的印象也不差。我采访上海著名作家王安忆,受到她的宴请,采访完毕已是晚上11点多钟了,她执意送我和作家陈世旭出家门至大路口招的士。她说,这么晚了,你们两个大男人打车,司机出于安全会不停。让我感到上海人的心细。还有,因我报道过上海著名影星潘虹在江西的活动,很简单的一次。以后,我两次公差去上海,一次是她叫经纪人招待我,并安排接送站;一次她不在上海,叮嘱经纪人接待我并转告她的问候。
一方城池养一方人。多去几次上海,会让人聪明一点。我有这样浅识。遗憾的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因忙于“公务”,也是没到处看看,只在远处看了一眼在南京西路上的上海国际饭店,和同伴发出“这么高啊”的惊叹。而上海五香蚕豆倒是带了不少,吃了许久,至今舌尖还能感觉到那种味道的魅力。
西安
我是在“大雾”弥漫的环境中进入西安古城的。时间是2002年10月的一个深夜。
注意,这里说的大雾是打了引号的,其实是农民在田野上烧麦秆扬起的污烟瘴气。是那样四处弥漫铺天盖地笼罩一切的场景,是那样滚滚而来源源不断并呛人鼻喉。
“这样拼命地烧,是农民为了做肥料,省得弄回家。政府也下过文禁止,没用。污染环境、破坏城市形象不说,有时因烟雾连飞机都降不下来。”在从咸阳机场去城区的高速路上,接我的西安朋友解释到。
灯光在烟雾和夜幕中特别地迷蒙,周边的景色搅得看不清楚,车时不时穿烟破雾,艰难慢行,就像电影里的战争场面镜头。一直到市中心大街上了,我还感觉霓虹灯交织起的光晕,是自田野上飘来的。真是“慕名长安千里寻,历史风云扬烟来。夜色美景未相见,只缘身在迷雾中。”
罗马哲人奥古斯都说过:“一座城市的历史就是一个民族的历史。”西安,是可以完全论证这个观点的。到了西安,才知什么叫历史辉煌,什么是帝王之气。不愧为历朝古都,那秦始皇兵马俑宏大气势,那铜马车形象逼真神态,那华清池贵妃出浴的国画,那骊山脚下的传奇故事,深深地感染了我,也陶醉了我。在山峦起伏的暮霭中,在俊秀灵动的陶俑间,我读出的不仅仅是美丽山河的博大粗犷,更有中国民族的精深智慧。历史不可还原,但可充分想象。从西安事变发生地的墙角弹孔上,我极力想象当年的惊心动魄和生死存亡的画面。曾是战戟林立的古战场,上演了中华儿女热血澎湃的动人一幕。西安,中国历史因您而改写,您的功劳永不可没。不是时间关系,我还想去秦始皇帝陵看一看,站在陵地上,发古之幽情,去幻想地下如《史记》记载的:70余万人造就“以水银为江河大海,以人鱼膏为烛”的撼人场景。
在西安参观,景多点广,时间总不够安排。不要说近年来建设的新景点,单是古代的著名遗址都跑不过来。临走的那天,我和同伴还想去看看早已仰慕的大雁塔。这距今1450年的著名唐代古塔,被视为古城的象征,尽收佛教经典,留有杜甫、岑参等诗人的诗句。我们一早就来到大雁塔广场,想成为第一批游客。和晨练的老人做了一会儿伴后,八点就站在进塔参观的大门口,可开门要到八点半。我们拿出记者证、机票给管理人员看,说能不能通融一下,就到塔边转一圈,照几张相就出来。任你怎么说,管理人员就是不同意,说要按规定准点开门。磨了老半天的嘴皮子,把门人一脸正经,不为所动。一看表,时间来不及了,只好一步一回头,悻悻离开。我心里在琢磨,这关中人怎么就这么倔,就没有一点灵活性呐?
说陕西人“倔”,还只是一方面,我发现还特别地“忠”。离开西安前一天晚上,当地省报领导请我们到市里最有名气的饭店吃“羊肉泡馍”。并说,到西安不吃这玩意,就不算是西安客。坦率地说,我这个江南人不习惯吃那道“名点”,只是觉得把泡馍一点点捏碎放进羊肉汤里,饮食方式新鲜,吃不出他们讲得那种如神仙般的感觉。当主人问我们味道怎么样,我们只好客气地说:还不错。说“忠”,是因为我看到这家名店的进门的大厅,有三个玻璃展柜,上方是国家级要人光临该店的大幅照片,下方展柜里端端正正放着要人用过的碗、筷、匙。用红色平绒垫底,还用点箔金纸点缀,显得富丽堂皇。走近一看时间,“展品”已放了好几年。
名人要员来过,挂点照片说得过去,扩大影响吗。要人用过的碗筷也成为“文物”展品,这就没必要了吧。究竟是想表达一种现代商业的名人效应,还是折射出长久潜藏在当地人骨髓里的“忠”?我从人文角度,倾向于后一种判断。
因我上网查了一下“西安人性格”有关文章,有文介绍,陕西是中华传统文明的源头,西安是帝王之都,有厚重的文化气质,灿烂的文化与悠远的民族精神均继承于西安人。关中人实诚、豪爽、厚道,尊敬先贤,知恩图报。此言诚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