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君山上一倔翁》原文·曹可凡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你与他朝夕相处,但彼此就像个绝缘体,毫无心灵感应;但有些人哪怕是见上那么一面,就永久地植入你的大脑芯片之中,艺术大师叶浅予就属于后者。
熟悉叶浅予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倔老头”,他也自称“倔翁”。不管怎么称呼,倔是出了名的。
杭州一家报纸想请他题写报名,他竟气呼呼地对来访者说:“回禀你们总编,就说叶浅予死了。”叶公浅予的倔,果然名副其实。
于是,便很想有机会能拜见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人。
有一年深秋,乘叶公返乡之际,我与叶公的忘年交谢君同往富春山居。当我们赶到桐庐,已是掌灯时分,坐落在富春江畔,桐君山腰的富春画苑早已笼罩在一片沉沉暮霭之中。我们踏着青石板路拾级而上,在几声“汪汪”的犬吠中,漆黑的大门开了。客厅的陈设极其简陋,只有几件破旧的桌椅,唯一能使人驻足凝神的便是两张巨幅汉代砖画拓片,画上一位威猛的将士驾着战马勇往直前,人物造型古朴刚劲,狂放恣肆充满着一种原始美,这硝烟弥漫、金戈铁马的古战场上威武不屈的将士,看来挺像浅予老人。
说话间,楼梯那头忽然传来“笃笃笃”的响声。不一会儿,一位鹤发童颜、目光炯炯的长者出现在我们面前,谢君一见叶公,赶忙跨前一步,与老人紧紧拥抱“老前辈,你好吗?”“好!好!”说着,由衷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后,谢君又将我介绍给他,“叶公,这位是从上海来的电视主持人,他特意赶来采访你。”
我刚要把手伸出去,不料,老人家突然笑脸一收,冷冷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挥动着有力的大手,高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欢迎!”刹那间,我只感到通体透凉,周身的血全涌向头部,一时窘得不知如何才好。幸好,叶老女儿明明姐及时打了圆场:“爸爸,天已不早了,您先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事后,明明姐才道出原委:某电视台举办一台中秋晚会,想通过比较元代画家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和叶公的《富春山新居图》来反映富春江两岸的历史变迁,山川风光以及民俗风情,老人觉得有意思,便决定跑一趟桐庐。但待节目播出时,这些镜头被莫名其妙地删剪了,老人为此耿耿于怀。一听了这个“典故”,我才如释重负。
明明姐又告诉我们,这次刚到桐庐,老人足不出户,闭门谢客,每天从早到晚伏案写作,以每天5000字的速度,花了20天时间完成了一本回忆录《笔走童年》。后来,又陆续作了一些画,前不久,叶公的前妻,舞蹈家戴爱莲还特意经北京前来探望,叶公很高兴,两位老人还童心未泯,结伴去江边捡鹅卵石。
次日清晨,我在睡梦中隐隐觉得有人在牵动我的被角,睁眼一看,竟是叶公!他带着稚童般的微笑瞧着我:“昨天晚上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不要介意,快起来吧,天已不早了。一会儿我们去分山参观郑家祠堂。”出门时,叶公见我仅穿了一件衬衣,关切地说:“山上冷,要多穿点,否则会得感冒。”
我们随叶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径直来到江边,此时回望富春画苑,一座粉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赫然在目,它背山面水,气象万千,画苑门口,粗大的枫树和樟树相互对峙,犹如两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座艺术殿堂。
所谓“郑家祠堂”早已破败不堪,但是通过残存的雕梁画栋,飞檐翘角,还是能想像出这座祠堂当年是何等气派,屋檐上雕刻着麒麟、凤凰、仙鹤等,还有各种神话人物,戏文传记,工艺精良,叶公语重心长地对当地文管会的领导说:“一定要好好保护,否则太可惜了。”
入夜,我们围坐在一起,品茗聊天。谢君提议叶公来段京剧。叶公推辞道:“我老人,唱不动了,还是你们唱吧,我帮你们打拍子。”于是,我先唱《甘露寺》“劝千岁”。谢君又唱昆剧《长生殿》选段。这下可把老人的戏瘾勾出来了,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唱了段《打渔杀家》。别看老人已是耄耋之年,却仍然中气十足,唱得中规中矩、有板有眼。
我们要告别富春画苑了,临行前,叶公嘱咐女儿为我们准备好一大包小核桃,还有刚刚煮熟的玉米棒,让我们带着路上吃,老人恋恋不舍地送我们到大门口,千叮咛,万嘱咐:“这儿正在修路,要当心,车开得慢点。”并且要我们代他向程十发、贺友直、戴敦邦等老人问好。
叶公晚年最大的心愿是和前妻戴爱莲破镜重圆,叶公说:“我最爱的就是戴爱莲。”我在采访戴爱莲时,她说:“我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叶浅予。”朋友们更是竭力撮合他们重归于好,但终究未能如愿,没过几年,叶浅予走了;现在,戴爱莲也走了,但愿他们能够在天国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