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公山麓的禅云》原文·王彬
还是在白鹭村,乘车准备回赣县时,突然听到有人惊喜地低声叫道:马祖道一,原来在这里!请求主人带我们去那里游览。主人爽快地答应了,但有一个附加条件,游览要快,不要拖延时间,否则就要在夜色中走山路了。车子向县城的方向疾驰了大约40分钟,一片灰色的屋顶浮进车窗,那便是宝华寺。原来,马祖道一驻锡的地方,就在返回赣县县城的路上。
宝华寺位于龚公山麓,正在扩建之中,刚才浮进车窗的便是新修的大殿的顶部。大殿还没有装修,灰蒙蒙的,佛像前面架设着高耸的脚手架,涂抹着为装金而打底的青色膏泥。我们匆忙地从脚手架的缝隙里穿过去,进到后面的小殿,如同前面的大殿,这座殿也处于毛坯状态。再后面又是一座建筑,五六个僧人在里面唪经,似乎并不是很熟稔,这座建筑也仍然处于原始状态,只是在灰色的檐柱上贴着桃色的对联。上联是:“宝地灵鹫山漫道中原无净土”;下联残缺了,“华梵玉石塔应知□居有□□”,丢了三字。下联提到的玉石塔,便在这座建筑右侧的大觉殿内。
玉石塔是一座白石砌筑的佛塔,据说是马祖道一法嗣智藏的灵塔。
智藏与他的老师马祖道一,都是禅宗重要的不可不提的人物,有必要在这里做些简单介绍。马祖道一,四川什邡人,生于公元709年,卒于788年,经历了睿宗、玄宗、肃宗、代宗与德宗五个朝代,既笼罩过盛唐的光辉也感受了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的没落。马,是他的俗姓,道一,是其法号。祖,是佛教徒对他的尊称。在佛教中,以俗姓称祖的,大概仅此一人。道一年轻时学习坐禅,受到怀让的指教。这个怀让不是一般人物,而是六祖慧能的入室弟子。怀让与道一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怀让问:“你为什么在这里坐禅?”道一答:“为了成佛。”听他这样回答,怀让立时拿起一块砖,在石头上磨了起来。道一见状十分惊异,问道:“你为什么磨砖?”怀让说:“为了磨成镜子。”道一笑道:“砖怎么可以磨成镜子呢?” 怀让反驳道:“砖既然不能磨成镜子,坐禅又怎么可以成佛呢?” 这就是著名的磨砖不能成镜的故事。由此道一追随怀让参学,怀让禅师去世后,道一继承了他的衣钵。道一后来去江西南昌附近传禅。南昌当时称洪州,在这里,道一广收门徒。他的法嗣,据说是广播天下,而被尊为洪州宗,与青原一系下的石头宗遥相呼应,自此禅宗大盛于天下,日本铃木大拙称赞道一是唐代最伟大的禅师,胡适则称他是中国最伟大的禅师。
道一弟子众多,经常随侍他的有139人。最著名的是智藏、怀海与普愿。智藏追随道一的时间最长,在僧团中的地位极高。道一圆寂以后,他继续领导僧团。关于智藏,《宋高僧传》有这样一段记载,说他8岁从师,道趣高邈,随道一移居龚公山,修建了宝华寺。新罗的僧人道义入唐以后,在智藏门下参学心法,受其法脉,成为后来朝鲜禅门九山之一的迦智山派。智藏圆寂以后,他的灵骨便葬在这里,也就是前面说到的玉华塔里面。说是塔,其实是一座4米多高的楼阁形状的小塔,虽然小,但塔所应具有的构件,基座、束腰、塔身、塔刹、力士、菩萨,唐风浓郁的线刻花卉,一样不少,只是原本雪白的石头现在有些发乌,檐角翚飞,金色的铁马,闪眨出几许熠熠光影,而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可惜时间紧张,难以品鉴,只是匆匆拍了一张照片。后来查阅资料,知道了这个塔叫“大宝光塔”,而智藏在圆寂以后,唐穆宗诏谥他为“大觉禅师”,对于僧人而言这应该是很高的荣誉吧。而他的老师,道一,“大寂禅师”的骨殖呢?是否也在这个寺院?时间急促,来不及询问了。
在大觉殿的右侧还有一座殿宇,说是殿宇其实是普通的旧房子而已,并不巍峨也不辉煌。这个殿宇的背后也在施工,正在营建一座贮藏舍利的宝塔,谁的舍利,不得其祥,也无人可以细问。只是在仓促中注意到正在扩建的宝华寺相对旧址扩大了许多,红色的山麓被剖开很大一个豁口,同样是红色的岩石,被掘土机的巨爪刻划出深邃的痕迹。现在的建筑,无论是尘世之中,还是尘世之外,都追求大体量,力求在外型上造成伟岸的印象。在各种文化喧嚣的后工业时期,这当然是必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叫我不解的是,何以大殿后方的那座小殿宇采取了歪扭形态。
是因为环境逼仄吗?而现在的环境,对于道一和他的弟子们,大概是有点陌生了,他们要赏鉴月色,大概要到更深之处的山林吧?而真实的历史是,道一邀请他的三位高足在月下漫步,询问他们在如此皓洁的月色之下宜做何事,智藏是:“在这样的月色下,正好焚香、讲经、供佛。” 怀海呢,他的看法是:“此时正是参禅打坐的好时机。” 听了他们的话,普愿一语不发,拂袖便走。对此,道一的评论是:“经入藏,禅归海,惟有南泉普愿独超物外。” 智藏耽迷于对佛经的讲解,怀海执著于对禅的修行,只有普愿不迷执法相而超然物外。道一对高足的评论恰是他主张修行的三个阶段: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平常心是佛。佛的精神存在一切法相之中,而又不在一切法相之中,只有心无挂碍,才能打破心执,进入真如之界。
这三位高足,包括其师道一,对我而言,欣赏的还是怀海,欣赏他作为僧人而坚持劳作。在他之前僧人是不事生产的,而是靠供养为生。在印度,禁止僧人耕种,因为在犁地或锄土时不免会伤害了泥土中的生物,有悖于佛的精神。这样的制度只适宜于印度这样气候炎热的国家,因为那里有热带的水果可吃。而在中土是做不到的。为什么四肢健全的僧人要吸食俗人的血汗呢?怀海呼吁僧人必须劳动,“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而且以身作则,在他94岁高龄的时候还坚持劳动。弟子们屡劝不听,只好把他的工具藏起来,他寻找不到便拒绝吃饭,最后还是他胜利了。我不是宗教人士,对于宗教的精微不得其解。但我坚信的是如果宗教与人间福祉没有任何联系,这样的宗教大概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怀海的做法应该是非常好的诠释吧。僧人们本应如此,当然也应该有一些秋清泉气香的风致,“白云深处漫敲钟,击破名山几万重”,“笑倚回栏人独立,月明林下一枝松”。可惜末句的松树不在这里而是在千里之遥的成都,那里也有一座宝华寺,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成都的与赣县的宝华寺有什么区别呢?真的是龚公山上云,往来还复去吗?这当然是禅学问题,而对于我们,山色渐渐凝重起来,必须立即下山返回赣县,毕竟我们还不是禅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