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碎一湖金》原文·陈祖芬
平湖秋月这个所在,好似伸进西湖的一个楼台。楼台一角,一柱圆月灯,几株垂杨柳,柳丝掩映,月影婆娑,有几多神仙在喝茶。树们背光而立,依稀地幽幽发光,幽幽地依稀低语。这里不远处曾经留下一代儒宗马一浮与弘一法师李叔同的一段情缘,百年佳话。
清张岱在《西湖寻梦》中写到平湖秋月:“可风可月”“无日无之”。湖边夜间的树,蒙上了月笼纱,就不是树林而是树雾,林深处便如云深处。我不由想起贾岛的“云深不知处”。独行的、结伴的人们步入云深处,便是林仙云仙。也有人骑着共享自行车,悠悠地顺着林边绕行,是追踪月光, 还是丈量快乐?
一轮画舫,灯光闪烁着徐徐开过,好像一座流动的亭台楼阁。又有扁舟摇来,船上载着一只油灯、三两游客和一轮明月。当然,船上本没有月,但是我想,那三两赏月人,一定把那月也邀到了船上,击节咏叹一夕千年的感觉。
朦胧西湖在群山环抱中,拥着万千宠爱睡去。这一睡,就好像睡进了远古。
杭州的“州”,原先是有三点水的,是“洲”。八千年前,杭州的先民已经生产独木舟。西湖里一叶叶扁舟,讲着悠远的、不尽的故事。西湖的水,本来就是千年诗词。西湖边的老房子里,萦绕着太多的记忆,关于民国、明清、南宋和历朝历代的文化因子。
湖对面的山上有城隍阁,有雷峰塔。灯光一起,一阁一塔,被金色的灯光簇拥着,如上天降落的镇湖之宝。金光融入湖水,化成摇动的碎金,一直摇向湖这边,摇碎一湖金。
夜西湖美得让人心醉、让人心碎!
泛舟至长桥,那拱起的上方,挂着一轮明月,似桥的托起,似月的小憩。是桥上月,是月下桥。是长桥月语,是月光桥曲。
月越来越亮,灿烂地镶在藏蓝的天幕上,深沉而华丽而神秘。
古人今人情寄明月,也许,月亮承载着千年音韵万民诗兴,承载着太多的不了情、家国情,所以就有了一种天人合一的宁静和普度众生的胸襟。中国的月亮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月亮最重最大。
美国景观设计专家帕西亚·强森感叹:很多人是从中国画知道中国的。到了杭州,才体会到,中国画是怎么来的了。更妙的是,它竟然是你们生活的一部分。
走到西湖,就如走进一幅织锦的国画长卷:人们原来可以这样诗意地生活。
最美丽的人是无需修饰的。西湖也只用苏堤、白堤在腰间松松地系上两道玉带,简约而雍容。
常有游人叹曰:太美了,应该到杭州来结婚!更有游人叹曰:应该在西湖每个景点都结一次婚!有很多的现代灰姑娘,会在西湖找到她们美丽的童话。
尤爱雨西湖。翠绿的柳树,在细雨的冲淋中,那长长的垂柳好似长长的水淋淋的美发。细雨调和了花香、树香、草香、叶香,空气里便喷洒着纯天然的香水。树们美美,知道湿淋滴绿的浓发使她们越发婀娜妩媚。西湖,西湖,湖边一圈婷婷的柳树,那是一幅绮丽的美人出浴图。
雨中的湖面,又似一幅抖动的厚重的绸缎。雨中的天空,好似挂起层层薄质的丝幔。还有各色花儿,躲在大树下。大树慷慨地伸展开繁枝茂叶,为这些小弟弟小妹妹挡雨。雨,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变得更细更小地蹦到这些花儿里嬉闹。花们被小雨点挠了痒痒似的嘻嘻嘻嘻地俏笑。
雨中的荷叶,一叶叶洒落在湖面上。每一叶都托着大大小小的钻石——雨点落在荷叶上,不知怎的都变成纽扣大的雨珠,而且闪闪发亮,像多少克拉的钻石。原来钻石是这样炼成的?
湖,因为树,这样地令人动容;树,因为湖,这样地情意浓浓。人在湖边走,边走边与那湖、那树对话,享受到的是一种无障碍的视觉语言。
杭州的伞,大都粉白、粉红、粉绿、粉蓝,开在细雨下绿树中,像吐着露珠的轻移莲步的花儿群舞。
雨停的时候,在湖边眺望那廊的叠叠层层和绿的层层叠叠,思绪告别层叠一派清新。每推开窗,满眼的绿叶拥来打招呼,有福之人,与树同住。
西湖是装在绿的框架里的。
西湖周边杭州市区有古树名木一千九百二十三株。有一千四百二十年的银杏,有一千二百年的樟树,面对这些三百岁、五百岁、一千岁的古树 ,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前辈!树们在空中依偎着搭成密密的树廊,高高的古树把人们带进未开垦的蛮荒。偶一抬头,常会产生幻觉:杨公堤对面密林深处或住着先民?现代和古代,只一堤之隔。
而这边,杨公堤的天空,上了湛蓝水彩那么清丽,杨公堤那一道道木桥和一幢幢房子的木边,也清晰得好像是用尺子用笔一道道画出来的。
杨公堤虫声鸟鸣,古道疏影。春日芳馨,秋日丰韵,夏日如锦,冬日如君。一年四季的魅力,都能叫人长叹息!
在这里,常常觉得汽车不是从马路上开来的,是从树丛里驰出的。汽车也不是开进城市,而是驰入林子。感觉车在林中潜行,车往园地踏青。不知是公园里的城市,还是城市里的森林。葱葱的路,郁郁的堤,郁郁葱葱此心情!
西湖比树比花还丰富的,是诗文。
如果想把写西湖的诗文数一数,那么不如去数湖边那花、那树。
杭州前“市长”白居易诗曰:“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又一前“市长”苏东坡在杭州抒发情怀的诗更是有四百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清人《西湖水史》写道:“皎蟾当空,波光生艳,众山静绕,如百千美人临镜梳鬟,四季皆妙。”如此百千美人,真叫人击掌称妙。不过最叫人过目不忘的,是徐志摩的形容,只一字:嫩。
西湖是一部液体的书,有历史卷、文学卷、故事卷、神话卷、诗词卷、字画卷,说不尽的上下几千年的丰富和美丽。
推开湖边的一扇扇门,都是文化的一个个切口。在今日杭州,尤其是梦想与现实的连接口。湖边北山街就有玛瑙寺、镜湖厅、小刘庄、菩提精舍、抱青别墅、静逸别墅、孤云草舍、秋水山庄、第一届西湖博览会旧址等历史文化遗存。真是:北山湖水几多弯,时空合一望不断。
西湖的一抹风、一丝雨、一声响,皆是文化。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下午,张爱玲的先生胡兰成正在享受白堤,就听一声响——雷峰塔倒了。白娘子从雷峰塔下抬起身来,但见许仙打着保和堂药铺的伞急急赶来。当然后两句是我的演绎了。
杭州诗书与园林荟萃,人文共山水一色。西湖故事多,岁月如水波。诗词水中行,风韵耐猜度。西湖,这是一个旷世佳人,千古水神。上苍对西湖是这样地眷顾,西湖当惊世界殊!
与西湖直接有关的文化名人至少有一百多,西湖畔若不出一百多名人,还真是辜负了这片山水。在湖边的一条街又一条街,都可以闻到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的气息和韵味。
杭州的历史文化只有杭州的自然风景配得上,杭州的自然风景也只有杭州的历史文化配得上。
杭州春有苏堤春晓,夏有曲院风荷,秋有平湖秋月,冬有断桥残雪。仰望双峰插云,俯瞰花港观鱼,远听南屏晚钟,近享柳浪闻莺。更有六和观潮、白马凌空、海立天风、灵隐禅踪、古刹飞峰、回龙春淙等等。真是美丽着西湖的美丽,承载着西湖的承载,也承载着今日西湖的光荣与梦想。
西湖无处无典故,无处不景观。譬如从萧山下了一桥就是六和塔,然后是虎跑、动物园、满陇桂雨、杨公堤。杭州半是山水半是城,半是景点半是人。杭人自有景中缘。不过如今一到旅游旺季,景中便鲜有杭人了,杭人可能去爬山可能去周边,西湖景点便是东南西北五湖四海人,尤其是把西湖视为后花园的上海人。
节日西湖的断桥上,最是站满了人,那断桥是断不了啦,即使桥断了,那些人也连成一座桥了。
西湖有长桥,有断桥,有孤山。但是长桥不长,断桥不断,孤山不孤。湖不大不小,山不高不低,水不深不浅,温柔和谐不温不火。然而浙人在不温不火的茶香中,有声有色地创业。西湖周边到底有多少茶室?这个题目或许可以考倒所有的当地人。
梅家坞、龙井村等等茶乡,家家有茶室,更有供你品茶的一份闲适。茶农奉茶,只用玻璃杯。让你先观水中绿,再品茶叶香。观,而后品;品,而后赏。似觉得那满山满坡的绿茶,都已入得杯中。
一千三百多年前,唐朝的陆羽来到杭州,茶文化传入皇家公侯。入宋,喝茶、斗茶,活脱脱一幅南宋茶俗图。明朝,杭州已遍布茶馆、茶庄。清朝乾隆三十年三月二十日的诏书中,有这样的文字:“茶乃水中之君子”“朕巡视江南六次,遍尝天下名茶,唯觉杭州龙井茶色绿、香清、味甘、形美,为茶中之佳品,因此故四下龙井,观农采茶。”
一个无处不龙井的城市,自有水中君子之风。沿着西湖一圈走,密密树荫一层层,处处皆有喝茶人。或许西湖,本是个茶水壶?拂晓,童颜鹤发的老年人穿行在林间。“早上好!”“你好!”的声音洒落到花间树下茶杯里,尤像森林晨曲。
今日世界,如果更多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就多一份君子之风,就多一份世界和平。
西湖无处不龙井。龙井无处不文化。不知是西湖在品人,还是茶人在品湖。
元朝时,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盛赞杭州是“世界上最美丽华贵的城市”。梁山伯祝英台窗下共读,白娘子许仙雨中同行,佳话连连,美人频频。世人常说西湖很女性,但是西湖的美人缘不盖西湖的英雄气。岳飞、于谦、张苍水,杭州堂堂三杰!人在岳庙,凭栏处,潇潇雨歇。抬头望,壮怀激烈!岳飞手书的《满江红》词,代代皆知,浩荡励志!
吴越钱王钱镠,和他之后的共五位钱王,保境安民,光泽百世。有土斯有财。张岱在《钱王词》里有这样的名句:“五胡纷扰中华地,歌舞西湖近百秋。”
宋代列百家姓,当时皇帝姓赵,赵匡胤,赵姓便列首位。第二位,便是钱镠的钱。而后才有几十代的钱姓名人,有钱谦益、钱钟书,有钱三强、钱伟长、钱学森。西湖更有伍子胥、文天祥、章太炎等等名人。道光年间礼部主事、被柳亚子誉为“三百年来第一流”的杭人龚自珍,是一百五十年前与马克思同时期的思想家。他仁和(今杭州)老家的东面有伍公祠(伍子胥),北面有胡公祠(胡宗宪),栖霞岭下有岳王庙,三台山麓有于谦祠,吴山顶有为按察御史周新建的城隍阁。真是清官大荟萃,又是冤案博览会。有人说龚自珍只能出生在文化浓烈的西湖边,这与蔡元培、鲁迅当然是浙江人一样。
清诗人袁枚有诗曰:“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
西湖重,因了岳飞、于谦,又不仅仅因为岳飞、于谦,还有抗清英雄张苍水的临刑绝呼:“好山色!”这是英雄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西湖重,还因为前“市长”白居易和苏东坡,山上的鸟都认识他们,水里的鱼都认识他们。
西湖,传递着一份份经久的感动。雷峰塔、保俶塔像立在山上的两支火炬,点燃着激情和光荣。
宋人吴惟信的诗曰:“湿了荷花雨便休,晚风归柳淡于秋。” 西湖人,喝着龙井,剥着莲蓬,论剑称雄,写着今日的西湖重。
中国“杭州西湖文化景观”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十五届世界遗产委员会会议上,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会议尤其指出西湖景观在十个多世纪的持续演变中,使“天人合一”的哲理日臻完善。
西湖,“三面云山一面城”,山也和谐,水也和谐。山在城里,水在山里,树在水里,城在树里。
一九二○年十月,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应蔡元培和梁启超之邀来中国。他说:“西湖的古文明,其绝顶之美,赛过意大利。”西湖的优雅美丽,那种千丝万缕的脉络,延伸在湖边飘拂的垂柳中,流淌在晚霞烘托的扁舟旁,融会到深秋铺路的黄叶里。
杭州最不缺少的,是景观。西湖边上随便取一个景,随便切一块下来皆是公园, 每个杭州市民的“私家”花园。
就见两位老外,光着上身只穿短裤绕湖慢跑,让肌肤淋漓尽致地感受细雨的爱抚。看他们那幸福的神情,应该是爱上了西湖。
绕着西湖转的,还有音乐,观光车上永远播放着小提琴协奏曲《梁祝》。
一座被爱情滋润的城市,鲜活美丽。杭州的《都市快报》曾经有篇醒目的报道,叫作:《第一朵荷花开了》。
杭州的市花是桂花,并不是荷花。感受着第一朵荷花引来的欢欣、热闹,我不由想,此外还有哪个城市会把荷花宝宝放到新闻头条?
这是对美的希冀和对美的体会!
现代社会行色匆匆,好像只有到西湖,才会放慢脚步。一个个游人在西湖边上痴痴地握着手机、照相机。人在湖边走,边走边与那湖、那树对话。那一个个镜头里的一幅幅照片,是不需要翻译的世界语,是西湖美丽的表达。
湖也留客,树也留客,游人来到湖滨路,每每被那铺天盖地的美镇住,就不知道眼睛应该长在哪里才好——前后左右的不知先看哪里了。能曲径处就曲径,得通幽处且通幽,视线能及的任何一个花窗树廊,都是大自然与诗歌连接起来的地方。
啊,杭州的湖水,是长满诗文的。杭州的天空,是住满绿树的。丰厚的绿在天上摆开。是谁,把不尽的绿色,倾倒下来?是谁,让精巧的细节,作美的表白?有什么比爱,更激情澎湃?
在西湖边,我的眼睛与树亲密接触,我的相机与树从不同角度对话。我拎着相机沿着西湖边走边拍。偶一回头,远处忽见一人划来一叶扁舟,把整个画面搅动了起来呀,又是好景!我不觉往回走,往回拍,于是便如迷路一般,再走不到预设的目标。我每每总想这天要拍湖边哪一段路,但是从来没能按计划进行。因为,我回头了。
在西湖摄影不要回头看。
否则就走不动了。
令我足资吹牛的是,三十八九度,又是正午,手握照相机,漫步湖滨路。人人说酷暑,本人不在乎。
但是,问题很快就冒出来了。那船,那湖,那塔,那树,那亭,那路,每天的阳光是不一样的表情,每天的游客是不一样的投影。风里雨里、阴天晴天都是别样风景。
我本来是晚睡晚起的,但是住在湖边,多晚睡,也常常有一个声音在催我快起:今晨有没有太阳?我六点钟一起床就走到窗前,看看这天能不能一早去照几张景?完全不影响上午的安排。我从来没有这样关心过太阳,我变得像农民一样靠天吃饭。
杭州一回头一美景,一抬头一故居。
杭州可以办一所摄影学校,老师的名字叫:西湖。
西湖,用铺天盖地的美丽,给我们带来不断的惊喜。不管是西湖大树,还是西湖小草,都在告诉我:西湖这个地方,进去容易离开难。没有去过西湖是一种遗憾,去过西湖而不能再去,更是遗憾!
明代狂客钟禧有诗曰:“万顷西湖水贴天,芙蓉杨柳乱秋烟。湖边为问山多少?每个峰头住一年。”
而我想:湖边为问树多少?每棵树下待半天。
至少,待在夜西湖的树下,看湖里闪亮起雷峰塔和城隍阁那金色的灯光。金光融入湖水,化成摇动的碎金,摇碎一湖金。湖也碎了,心也碎了。